「走慢一點，不要跌倒了。」
孩子們的笑聲之中出現了平和的溫柔女聲。兩個小孩跑在前面，女子牽著剩下的另外一個孩子。孩子們穿著黑色的外出服背著竹簍，斗笠遮住了他們的頭髮。女子也是一樣的裝扮。
女子長長的睫毛底下是青碧色眼瞳，襯著和農村不相符的白皙皮膚晶瑩剔透。她的容貌和身體線條展現出一種成熟的從容韻味，從年紀看起來是孩子們的母親。但跑在前面的孩子推開家裡的門喊著：「媽媽，我們回來了！」
「哎呀辛苦了。」
「我們採到很多喔。」
阿梅拿著抹布擦手，走出來迎接他們。孩子衝上前去抱著阿梅，阿梅笑著撫摸孩子的頭，稱讚孩子。
「阿梅。」
女子向阿梅打招呼。她也脫下斗笠，現出光澤流麗的碧綠色髮絲。阿梅說：「快進來吧，休息一下。」
當女人看到褐髮男子翹著腳，邊吃草阿粿邊用芒草做玩具給其他孩子，她鼓著嘴巴、發出「嗯」的長聲哼聲。
「啊，女娃。不是。我沒有偷懶啦，田裡的事情都做到一個段落所以就提前回來了。對吧？」
男人向旁邊的孩子們眨眼打信號。孩子們過來拉伊芙的衣袖，撒嬌地喊著「女娃阿姨——」，簇擁伊芙坐下來。伊芙說：「你再這樣我以後都要去檢查喔。」
「不要生氣啦，來，這個送妳。」
男人拿著芒草葉編織成的蝦子玩具拿到伊芙面前擺弄，旁邊的小孩抱怨：「阿漢叔叔，那是我的。」
其他孩子手指伸到嘴唇前面，「噓」地要抱怨的小孩安靜。伊芙把玩具遞給那個孩子。她說：「下次事情做不完我不會去幫你。」
「不要這樣啦，用犁一下就完成了。用鋤頭鬆土很要花好長時間。」
「好啦，這兩天把犁準備好。」受到瓦特蒙的撒嬌攻勢，伊芙緊抿嘴唇卻藏不住眼角笑意。伊芙看到跟她回來的孩子羨慕地看著其他孩子的玩具，她說：「阿漢叔叔說大家都有，不要著急。」
孩子們發出歡呼聲。伊芙看瓦特蒙一時半會兒走不開，她說：「我先回去整理一下。」
「梅子又失敗了。」
瓦特蒙已經做完所有人的玩具回到家裡。吃中餐時，伊芙打開去年醃製的梅子想要配飯。吃了一個，醃梅子酸酸軟軟甜甜，隱隱約約地還帶有一絲淡淡的鹹味。伊芙嚼著梅子，五官都縮在一起。
「我開始覺得妳只是不喜歡吃醃梅子。它的味道本來就是這樣。都試了十幾次了。」瓦特蒙看著伊芙猙獰的臉，平靜地扒飯。他說：「上次那一批阿梅不是說不錯嗎？」
「我只是還沒抓到訣竅而已。」
「省省吧，妳又沒有吃過好吃的醃梅子應該要有的味道。而且每次味道差不多就是那樣啊。」
「你是要我不做了嗎？」
他們明明說好每年都要一起醃梅子，怎麼可以這麼隨便地放棄？這次可能鹽放太多了。伊芙邊生著小悶氣邊打算下次要怎麼調整配方。
「我是要妳不要再倒掉了。這樣感覺很浪費。」
「那你要吃？」
瓦特蒙想了一下，他此生最怕的就是醃製食品。眼睛轉了一圈，他說：「給阿梅他們家吃吧。」
伊芙默默地把醃梅子的甕密封回去。雖然這麼想不太好，但這真是個好主意。
吃完飯，伊芙伸個懶腰，她抱起放在床邊折疊整齊的衣物，她說：「那我先把衣服帶過去洗。」
「好，等一下我收拾完碗盤再過去找妳。」
其實瓦特蒙想先午睡一下。不過伊芙這麼趕著要把事情做完，應該是想下午一起去散步吧？真是的。瓦特蒙嘆一口氣。明明晚上去散步也可以。自從胡叔過世之後，伊芙就很少允許他在晚上出門。當然，他們也沒有再一起去看過星星。
水源地下游，伊芙將篩過的草木灰鋪在粗布上倒水，下面放著盆子盛接濾出的混濁液體。伊芙把衣服浸到液體裡面搓洗，最後在溪石上展開，用木棍擊打。
衣服都快洗完了，遲遲不見瓦特蒙身影。該不是又跑去哪戶人家串門子？嘛，算了，要洗的衣服也不多。伊芙要瓦特蒙分擔工作只是要瓦特蒙跟在她身邊，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
伊芙丟下手邊的衣物器具完家中跑去，邊跑邊喊「阿漢」，希望瓦特蒙在別人家裡聽見她的呼喚，可以趕快出來應一聲。
「可愛的小姑娘，妳在找誰呢？」
村子道路的正中央站著一個身形修長的女人。女人的每一個特徵都挑起伊芙不安的神經：真理教式的斗篷、鑲嵌石榴石的黃金耳環、指向地面的淡藍色短槍。短槍尖端還染著鮮血！
「終於找到妳了，我可愛的孩子。」女人微微地仰頭，斗篷底下露出成熟卻溫潤可愛的面容。女人好像沈浸在喜悅之中，眼睛含淚，反光水潤地晃動。
「紅花？」
「十年，我找了妳整整十年。」紅花用左手手腕擦了眼淚。她揮手比向四周，說：「誰想得到，那個畜牲居然這麼會跑？不到三天就能跑到這裡。」
「瓦特蒙呢？」
「伊弗西斯的年輕人？不對，他已經不配這個族名。那個讓他們家族蒙羞的人，竟然帶走我親愛的孩子。」
「我問妳瓦特蒙在哪裡？」
伊芙大吼。但紅花已經失去理智，沒有回應伊芙的問題。她雙手展開，說：「芙兒，不用怕。壞人已經不見了，媽媽在這裡。」
「媽媽？」好久好久沒有聽見自己的乳名，伊芙退後一步，她說：「妳才不是我的母親。」
「怎麼了？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媽媽呀。我只是不小心睡著了才一直沒有去找妳。直到那天聽到妳的名字我才想起來。這大半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妳讓我醒來的。我這一生都是為了妳。」
紅花沒有回答伊芙的問題，只顧著自言自語。伊芙想到老者的話：「事情越記越多，人也越來越瘋。」難道她是？
「妳是茜嗎？還是伊芙琳？」
「傻孩子，我因為生下妳而想起身為伊芙琳的過去，因為妳的名字想起身為茜的日子。我是紅花，也是茜，當然，也是伊芙琳。好懷念呀，很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妳遇到誰了嗎？」
長久以來追尋的身影在落入記憶角落之前出現在眼前，伊芙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說：「媽媽？」
「不說這些了，快來這裡，讓媽媽抱抱妳。」
紅花的聲音柔和，似乎帶有魔力，將伊芙拉回小時候向穿山甲養母撒嬌的日子。伊芙有點退縮又忍不住伸手。紅花將她擁入懷中。
好溫暖，又很柔軟，還有一股令人目眩神迷的香味。
「芙兒，怎麼了嗎？」
「我想見瓦特蒙。」
伊芙一直以為只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就能知道自己是誰；只要知道母親的事蹟她就能更了解自己、就能化身為壁虎，融入牠們的族群，找到自己的歸處。
但是沒有。如今母親就站在自己面前，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她甚至沒有想起北方小鎮之前的記憶。
從老者那裡學到化身的心法之後，伊芙才驚覺她一隻壁虎都不認識。那不是她的棲身之所。當然，紅花也不是。
「為什麼？為什麼想見那個惡人？他把妳從我身邊奪走，這幾年我的心就好像開了一個好大好大的空洞。妳知道這些日子我是怎麼過來的嗎？」紅花令人痛徹心扉的哭嚎突然轉為尖聲嘶吼。她喊道：「妳是我的孩子，怎麼就不懂我的苦處？」
紅花舉起手中的流星短槍，伊芙往後退開。路邊跳出數位潛伏已久的真理教教徒。其中一員大聲叫道：「教祖又發作了，保護龍卵！」
教徒當中有使用武器的，也有人化身猛獸，每一個都是能和大刀傑克一戰的豪傑，無奈紅花揮舞流星短槍勢如崩土、勁如山嵐，教徒們近不得身。伊芙看著紅花胡鬧，心裡一陣難過。她走到戰陣之中，輕柔地接過流星短槍。
紅花像被搶走玩具的孩子那樣伸著手，眼睛只盯著流星短槍，沒有意識到伊芙就在眼前。伊芙左手拉紅花左手一轉，將紅花摟在懷中。紅花失去平衡，倚靠在伊芙身上，像個小女孩一樣哭了起來。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要把所有的東西搶走？」
「對不起，我不是妳期望中的孩子。但是。」伊芙將紅花轉過來面對自己，她親吻紅花額頭，說：「我愛妳。」
伊芙放下紅花，看向目瞪口呆的真理教教徒。她說：「我是茜的孩子；我是北方小鎮商人的養女；我是革命軍補給部隊的副班長；我是子晴的姐姐；我是嘉爾蓋朵的妹妹。」想到這裡，伊芙停頓一下，咽了一口口水才接著說：「我是瓦特蒙的妻子。我是伊芙。我是我，不是你們的龍卵。」
伊芙舉起流星短槍。緻密的白色斑紋如冰霜從伊芙手握的地方蔓延開來，遍佈整把武器。不像紅花揮舞短槍時的視覺殘像，短槍似乎真的發出了光芒。伊芙一鬆手，短槍落下沒入地面，只剩前臂長度的尾端還露在外頭。
「把你們的教祖扶回去吧。好好照顧她。不要再來這裡了。」
伊芙往家的方向走，她越走越慢，到了家門前已經近乎止步不前。她屏住呼吸，巍顫顫地推門，希望瓦特蒙能像平時那樣翹著腳躺在床上迎接她。但是沒有，無理的期望是不會有回應的。這是一個沒有神、沒有奇蹟的世界。瓦特蒙就倒在爐灶前方，背靠著爐灶、低著頭。
瓦特蒙只是睡著了吧？是吧？伊芙跪在瓦特蒙身邊，手放在瓦特蒙的大腿上。真是的，為什麼不跑呀？變成馬撞出牆壁也可以呀。看紅花神智不清的樣子，瓦特蒙跟她說了什麼吧？龍卵嗎？真是天大的秘密呀。為什麼不跟我說呢？我們也不一定要在一個地方生活不是嗎？問著問著，伊芙滴下淚水。
直到現在，不要說是馬形態，就連人形的瓦特蒙伊芙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瓦特蒙卻對她瞭若指掌。定居在村落中的這段日子伊芙真的好安心、好安心。
這麼想著，伊芙又滴下兩滴淚來。
外面出現騷動聲，真理教的教徒們追上來了。恨嗎？憤怒嗎？看到紅花的樣子，伊芙也無法將責任歸咎在她身上。伊芙不忍心。
瓦特蒙身上還有一點點溫度，但只有一點點。如果是他的話，會要伊芙快點離開吧？不要再殺人了。他們之中也有孩子的父母，也有人的子女，也有妻子丈夫，也有瓦特蒙。
伊芙走出家門，比剛才多數倍的人圍在外圈。伊芙看也不看，逕自向外走。過程中沒有人阻攔她。不對，是沒有人敢阻攔她。伊芙雙肩下垂、雙眼無神，失魂似地走著。明明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樣子，在場所有人的直覺卻告訴他們眼前的女人攔不得。
伊芙走到村口，她不知道她要走到哪裡。離開平時的生活範圍，她開始奔跑。想到以前認識的人們，伊芙化為兔子、鹿、穿山甲、草原狼、鬣狗、草原犬鼠、猩猩、熊、劍羚、山羊，還有大象。伊芙不斷奔跑，她變成水獺；她變成狐狸；她變成馬。但都不是，哪個都不是完整的她。
瓦特蒙曾說過希望她離開他就像不曾認識他那樣。但那怎麼可能？瓦特蒙已經改變了她。
好痛苦。伊芙看盡了世間繁華，也看盡了世間沒落。聚散離合不斷重複。她寧願什麼事都不曉得。她期望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就算一成不變也好。但是為什麼這些事情不斷發生，不斷重複，然後不停累積？
啊，都是一樣的。
伊芙遇到凱西，和他分開了；她遇到樂西，和她分開了；她遇見子晴，和她分開了；她遇到蓋爾嘉朵，和她分開了；她遇到瓦特蒙，和他分開了。儘管如此，伊芙並不是單獨一人。伊芙遇到了他們，他們也遇見了伊芙。伊芙也成為了他們人生歷程中的一部分。
都是一樣的。世間生靈各異，如天河星辰億萬。但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伊芙，伊芙也是他們。
伊芙精神恍惚，走路輕飄晃蕩，身體表面泛出一層薄薄光霧。她對世間生靈的思念凝成片片羽毛，潔白的、由深紅漸層至橘紅色的，還有映著虹彩的羽毛，伊芙化為鳳凰，盤旋飛向高空。
切開山霧、穿過雲朵，伊芙看見一個湛藍色的世界。世界亮面色彩綺麗，暗面光火點點如天上繁星。但伊芙明白眼前所見之處皆滿佈世間苦厄，污穢不堪而無可落腳。
然後她看見遠方有一漆黑巨木從山裂向上竄出，光潔寧靜，遠離塵世。翱翔過半片大陸，她才認出黑色的巨木是蟻附之城法蒂瑪建造的通天巨塔。
伊芙化為人形，赤腳點上黑塔塔頂，腳步輕盈如踏空而行。保留鳳凰頸飾七色虹光的髮絲在空中來回飄盪，雙眼虹膜閃爍琉璃光彩，她全身毛孔射出金光。
伊芙雙手十指交扣，跪在巨塔之上。她向無盡的宇宙許下凡世的願望。
我祈求萬物生靈同根而不相認、分區而不相群、相噬而不驚懼、相爭而不相仇；
我祈求萬物生靈輪轉而不知曉、重蹈覆轍而不覺白費、生老病死而不知疲倦、追逐愛情而不感困頓；
我祈求萬物生靈擁抱生命而不強求意義，雖孤獨而不願放棄。
我願意奉獻支持萬物生靈生的意志的全部愛情。
伊芙如朝陽初升，大放光明。光亮逐漸增強。光芒染白漆黑的塔、染白山嶽、染白天空。光線透過岩壁、透過洞穴、透過屋簷，直至世間所有生靈的靈魂深處。
在近乎永恆的瞬間，伊芙看盡所有生靈的心，生靈也沐浴在伊芙的愛意之中。
他們忘記了身體的饑寒、忘記了現世的憂煩、忘記了世代的恩怨、忘記了不能得的想望。他們也忘記了雲遊的歡快、忘記了豐收的喜樂、忘記了家庭的圓滿、忘記了實現願望的安適心情。
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只有一個人沒有忘記。
伊芙想要呼喊瓦特蒙的名字，但她想到瓦特蒙和她說過的話：「不要來找我。」
回憶他們之間的種種，伊芙平和地微笑。悼念似地、平時和瓦特蒙打趣似地，伊芙在心中輕輕地，相對於她對於瓦特蒙的愛只是輕輕地，默念著祝福。
晚安，瓦特蒙。
在最後的最後伊芙正要脫下手環、隨瓦特蒙的腳步脫離這個世界的輪轉的時候，原本黯淡的石榴石似乎回應了伊芙給予瓦特蒙的念想，放出了炙熱的紅色光芒。
世間生靈融成了血色海洋。
黏稠翻騰的血海經過數億年之後，單細胞生物出現了。
新的世界迎來第一道生命的曙光。
如果大家覺得喜歡，還請多多給予GP和留言──！
世界和伊芙一同進入涅槃，卻因為伊芙對瓦特蒙的懷念而功虧一簣，進入輪迴。
進入預言詩裡第四夜的世界。
順便宣傳一下最新作品。這次參加了2019 POPO華文創作大賞徵文活動。
下回，最終回，在黎明前向世界說晚安。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