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咕嚕咕嚕地撞擊地面，伊芙依偎嘉兒的肩膀，看著拖車的水牛規律地點頭，不由得想睡。嘉兒左手托著伊芙的腰，避免她的傷口貼到椅背上。包紮的時候伊芙纖細的肩胛和上背整片瘀青，嚴重挫傷的肌膚滲出組織液，像露珠結成晶亮圓球。伊芙的傷口動搖嘉兒。不是心驚，開腸剖肚、血肉模糊的傷患嘉兒也遇過。動搖的心情裡參雜的是疼惜以及困惑。明明伊芙和清明過招沒事、接住傑克的攻擊沒事，就連與樹妖正面衝撞的右肩也沒事。單單只是倒在地上，背部傷口居然這麼嚴重？嘉兒握住伊芙的右手，說：「還痛嗎？」
伊芙點點頭。和帝國軍的軍官紐吉戰鬥之後，在洛君的軍帳裡喝茶也只是閒話家常。聊些附近風俗特產什麼的。整天都待在聯軍裡的伊芙當然應答不上。背部刺痛難耐，一聽見全軍出發的消息，伊芙趕緊讓小赭帶她到嘉兒的車隊。處理完傷勢，伊芙順勢和嘉兒一起行動。
長途跋涉要開始了。目前移動要塞停歇的位置只是與卡哈拉部隊會合的中繼站，之後卡哈拉、大刀傑克的部隊要進駐蟻附之城法蒂瑪。皇子洛君及其隨從則會返回西方的皇城報告此次戰果。至於如何發落伊芙，洛君尚未下達指示。
伊芙半閉眼睛，視線低低的就差沒打個呵欠。不知道是因為受傷失血過多還是暈了牛車，頭痛得颯颯地響。不過抵達移動要塞之前她必須取得更多情報。沒有比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做出決定還要更危險的事情了。伊芙咬著牙打起精神，她說：「早上大家是怎麼了？」
嘉兒苦笑，說：「傑克被妳打得差點醒不過來，洛君大人想指定妳當接替的副將。還好最後他回來了。」
「這怎麼可以？」伊芙瞪大眼睛，說：「怎麼也輪不到我吧？」
「沒辦法呀，也沒有其他人了。」
「小赭說這裡至少有十三個將領，誰要有傑克一半強就可以了？」
「跟厲害不厲害沒關係。妳也看到了，我們的士兵都站在前線的時候都維持人形。全軍統帥，不對。」嘉兒更正她的說法：「總副將也得這樣。」
不理會伊芙的疑惑眼神，嘉兒繼續說：「大部分的士兵獸化比較強，將領也是。但這支部隊不一樣，是皇帝直屬的特設部隊『通用作戰隊伍』。所有的基礎士兵都穿著同樣的裝備，接受同樣的武術訓練。」
「通用作戰隊伍。」伊芙重複一遍，說：「為什麼？」
如果每個人都用一樣的方式戰鬥，擅長的事也變得不擅長了。這不是很辛苦嗎？這麼做對於在各處強拉軍伕以求存續的聯軍來說只是捨近求遠。
「不知道，君仔有表現機會就好了。讓皇都裡那些得寸進尺的混蛋知道厲害。」嘉兒抿著嘴唇，看見伊芙驚訝地眨眨眼睛，嘉兒說：「傑克很強，但不是有系統的強。所以君仔的護衛隊才會來傳授士兵槍術。」
「妳和洛君大人關係很好嗎？」不管是小赭、衛兵先生還是廣師父都對皇子洛君敬畏三分，嘉兒說話說著卻叫起「君仔」？
嘉兒摀住嘴巴驚呼一聲，她說：「我們在水鄉一起長大的，沒有外人的時候就不小心照原本的習慣叫。」
這句話也不小心說進伊芙的心坎裡。稍微紅了臉頰，壓抑興奮的情緒，伊芙說：「洛君是魚嗎？」
「妳猜猜看。」
「鰻魚？」
「欸？」嘉兒驚訝地拉長語尾。食指碰在嘴唇前，她小聲說：「是鱸鰻。我還以為妳會猜大鯢呢。那慢悠悠的樣子。」
「這樣說太過分了，她只是比較優雅一點。」
「哪裡過分？水鄉最強的勢力就是大鯢一族。不過君仔現在是大鯢的代表，有人問起還是說大鯢比較好。」
「洛君不是皇帝的女兒嗎？」
嘉兒驕傲地哼聲，說：「妳在帝國西部看過君仔這樣的美人嗎？君仔是大鯢族長的養女。」
十三年前為了終結戰爭，東方的水鄉以大鯢為代表加入帝國。交涉的過程中帝國要求大鯢主將長子作為帝國繼承候選人送到皇都裡面。表面上是權力對等、友好的象徵，實際上卻是人質。大鯢主捨不得自己的孩子，就把養女送出去。
畢竟是養女。伊芙心想。她說：「妳是魚虎？」
「魚虎？從哪裡看出來的？我是水獺。再猜猜傑克。」
「啊，我知道，是穿山甲。」伊芙看向左上方，回想傑克手裡青銅質感的小獵刀，她說：「他的小刀是鱗片打磨出來的吧？」
「是這樣看的嗎？」嘉兒歪著頭說：「那也可以拔別人的啊。」
壓在嘉兒左肩的重量驟然消失。伊芙轉身面向嘉兒，雙手環抱護住胸前，碧色的眼睛映出膽戰心驚。嘉兒感到些許的罪惡感，嚇唬人家是自己不對。嘉兒揮手安撫伊芙，她說：「開玩笑的啦。那是他自己的鱗片，真的。」
伊芙摀住嘴巴轉過頭去，有點作嘔，她說：「對不起，只是覺得有點殘忍。」
以前拔鱗片的觸感還留在手上。年幼時的伊芙單手握不住堅硬火鉗，她雙手搖搖晃晃的將鉗口戳進鱗片之間的縫隙。被倒吊的穿山甲蠕動掙扎。伊芙施力到極限，鱗片便從火鉗中滑開。來回數次之後穿山甲筋疲力盡，不怎麼掙扎了。
「這傢伙沒有什麼體力呀，真沒趣。」身後的粗獷男人搶過火鉗，一把扯下鱗片。兩三滴血濺到伊芙臉上。穿山甲奮力扭動身軀。男人說：「嘿，這不是還很精神嗎？小鬼，看哪裡？」
男人抓住伊芙的頭湊近穿山甲，俐落地拔下另一片鱗片，他說：「這樣才拔得下來！再做不好，明天把妳剁了。」
嘉兒看向前方，假裝什麼都沒有聽見。伊芙也就默默的回身依靠嘉兒的肩膀。嘉兒說：「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原本是北方小鎮裡的商人養我的，後來來了流寇，全都沒有了。」
「妳們家是從商的呀？北方的壁虎商人？是世代經商的家族嗎？還是妳父母白手起家？」
所謂的北方小鎮實在是太籠統了。多大的小鎮？多接近北方？在平地還是丘陵上？如果是名字都沒有的城鎮，所謂商人大概也只是以物易物的雜貨商。嘉兒很難從這番話裡概括出伊芙成長背景的切確輪廓。
「不是壁虎，是穿山甲。」芙聲音很輕，好像思緒飄向遠方，不在這裡了。嘉兒睜大眼睛，剎那之間伊芙提到的兒時片段刺出深紅與墨黑的顫動色彩。伊芙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甲，她說：「叔叔說我母親說有事要辦，騰不出手要他先照顧我幾天，她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因為被家族趕出來了嗎？」
「應該是在逃命吧？」伊芙脫下鞋子縮起雙腳踩到座位上，抱著膝蓋。伊芙現在穿的鞋子和軍隊裡平常配給的長靴不同。鞋面低於腳踝，腳背露出一半。看起來完全沒有保護功能，她卻穿著這雙鞋子踏斷鈕吉的下顎。伊芙說：「法蒂瑪的蟻后說我母親跟以前螞蟻的勢力有關係。」
「東方霸主？」嘉兒想到洛君看見流星短槍時脫口而出的話語。明明一起長大，怎麼她對這個傳說沒有印象，洛君卻說得信誓旦旦？伊芙也搖搖頭，她說：「我不知道，我沒有聽過。法蒂瑪說的話也是這些年第一次聽到關於我母親的事情。」
「她有說當時的蟻后叫什麼名字嗎？」
「伊凡塔，無可抵擋的伊凡塔。」
「那就是了。」
「妳們家鄉有螞蟻的傳說？」
「沒有，我昨天也是第一次聽見。應該是君仔在皇都的時候聽到的。」嘉兒搔搔頭，她說：「很奇怪呀。如果是妳媽媽那一輩的事情，那也就十一、十二年前，怎麼聽都沒聽過？」
對呀，魯伯先生還活著，沒道理其他人不是這樣。伊芙心想。魯伯是卡哈拉聯軍中的蟾蜍老頭，當初背叛螞蟻一派投奔帝國。嘉兒說：「不然妳跟我們去帝都吧？找找當時的老將，說不定還能打聽到妳母親的下落。」
這是不可能的。壁虎晚熟早夭，再長壽也活不過三四十歲。伊芙加入聯軍已經十三年，算上之前的顛沛流離。要母親現在還活著，她必須和伊芙是姊妹才行。
「不能還活著吧？但是。」原本把臉埋到雙膝之間的伊芙抬起頭來，她說：「我想知道她的事情。」
「不如讓君仔幫妳找當時的文件，看有沒有什麼紀錄吧。雖然現在君仔的勢力不穩固，她的身份還是很有用的。」
伊芙點點頭。決定接下來的行程之後，伊芙靠著嘉兒的肩膀睡著了。
嘉兒？我不是在貨車上嗎？好黑。
寒氣從地面攀上背脊，發黑的形體將伊芙壓倒在地。樹妖無毛的頭顱像骷髏卻沒有五官，沈重的力道從粗糙的肩膀傳遞過來。樹妖腹部上下開裂像血盆大口滴出鮮紅垂涎。伊芙蒼白的雙手漸漸失去力氣，恐懼的寒意從內心透到後背。
傑克的出現只是臨死前內心祈求的幻夢嗎？眼淚從碧色的眼睛湧出，伊芙想大叫卻發不出聲音：「救救我，誰來救救我？」
聽見伊芙祈禱而不能實現，樹妖面容撕裂出嘴巴獰笑，嘶啞的聲音嘲諷的語調：「姐姐。嘻嘻。伊芙姐姐。」
樹妖的臉皮一片片開裂剝落，露出白裡透紅的面頰。稚嫩的聲音說道：「找到妳了。伊芙姐姐。」
居然是子晴的聲音。
「伊芙姐姐。」有誰的溫暖小手按在自己的手腕上。伊芙的上衣下擺被左右扯動，她從渾渾的夢境中睜開眼睛，眼前深褐色的虹膜皺摺如夢境裡的樹妖面容。伊芙往後退避擠到嘉兒身上，直到嘉兒的體溫包覆全身她才平復下來。伊芙說：「子晴？」
「伊芙姐姐，她是誰？」
順著子晴充滿敵意的視線，伊芙看向嘉兒搭在自己腰上的手，她說：「喔，這位是帝國軍的軍醫，蓋爾嘉朵小姐。」
「姐姐快來。」子晴想把伊芙拉下牛車。伊芙遲疑之間，嘉兒將伊芙推出去。伊芙說：「可是等一下就要出發了。」
「快去吧。」嘉兒說：「部隊整備還需要一點時間。要出發時會讓小赭去叫妳的。」
子晴和伊芙回到移動要塞裡的房間。子晴小小的手放在伊芙的手心上，她說：「姐姐我很想妳。一直在想妳會怎麼樣？今天早上還夢見妳了。」
想到樹妖的叫聲，伊芙一陣哆嗦。子晴繼續說：「妳走之後不到一個小時，卡哈拉的部隊就出現了，還抓著了艾瑪。看著他們往妳離開的方向前進，我只能待在房間裡，什麼都不能做，很害怕呀。」
「害怕妳會消失不見。」
伊芙點點頭，她說：「沒事了。之後我們會跟著嘉兒小姐他們到帝都去，那裡就沒有這些事情了。」
「那沂祐呢？」
伊芙「啊」了一聲。沂祐是子晴同鄉的孩子，進入聯軍之後由帕斯卡親自培訓。他們現在應該守在蟻城當中，作為反抗軍最後勢力的其中一員。等到卡哈拉和大刀傑克的部隊到達法蒂瑪，惡戰難免。絕對不能讓子晴攪和進去。伊芙說：「他會沒事的。帕斯卡不是執拗的人。等到他們也加入帝國軍，再讓沂祐過來就好了。」
「真的嗎？」
「嗯，他很機靈。」伊芙遲疑一下。雖然沂祐是一個固執的笨蛋，但應該沒這麼笨。她說：「妳不要讓他擔心才比較重要。」
「那好。」子晴低下頭，她說：「只是我不喜歡那個人。」
「嘉兒小姐嗎？為什麼？」
子晴瞪著伊芙，咬著牙關，最後才說：「她看起來很兇。」
「是嗎？她像大姐姐一樣溫柔呢。相處起來就知道了，不用擔心。」
「姐姐妳很了解她嗎？妳們認識才不到一天吧？」
「咦？」
「沒事。」子晴起身，解開伊芙的雙邊合辮，她說：「我幫姐姐綁頭髮吧，髮辮都歪掉了。」
伊芙從散落的頭髮裡聞到藥材的味道，不用說，子晴一定也聞到了。子晴聲音有些顫抖，她說：「這是第一次幫姐姐綁頭髮呢。有點緊張，不過我一直都在練習。」
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這孩子在想什麼。伊芙靜靜的讓子晴梳理自己的頭髮。有幾次梳齒刮到伊芙頭皮，但對於第一次幫別人梳頭來說，子晴已經做得很好。伊芙的頭髮因為很長髮量又很多，並不是很好掌握。
梳到一半，子晴開始微微喘氣，精神已經不怎麼能集中了。但伊芙只是靜靜的坐著。稍作休息之後，子晴將伊芙的頭髮分成不對稱的兩份，各自綁成了麻花辮再交疊合成一股。頭髮像鱗片層層堆疊，直蓋到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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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的頭髮比想像中的還要長，以前綁著包頭都沒有發現。只想著要是能放下來就好了。」
「沒辦法，放下來不好活動。」
「我希望妳不要出去活動。」子晴左右打量自己的成果。雖然不太滿意，但也沒有力氣綁第二次了。她說：「有時候會覺得是不是四處闖蕩才是姐姐內心的願望。在第一連的時候儘管只需要待在辦公室，妳還是每天都綁包頭呢。」
「是嗎？那是因為太熱了。」頭髮的重量壓在肩上，透過衣服壓迫到傷口有些刺痛。伊芙把手伸到髮辮下方往後順開，熱氣從後背蒸上來。甩了兩下，頭髮還是實實地壓在傷口上。算了，等等就會習慣的。伊芙說：「妳綁得很整齊呢，都沒想到妳這麼厲害。」
「我已經不是小孩啦。」子晴吐吐舌頭，說：「其實跟樂西偷偷特訓過了。」
「樂西？」那個紅髮樂西？散亂的頭髮還缺隻手臂，怎麼想都不會跟綁頭髮扯上關係。
「對呀。是借曉芬的頭髮練習的，樂西她是短髮嘛。不過姐姐的髮量和曉芬完全不同，所以剛剛有點嚇到了。啊，姐姐可能不認識，曉芬是偵查隊的狐狸。」
「原來是這樣。」剛從蟻城回到移動要塞的時候，在酒吧遇到樂西和曉芬。那時候曉芬不合個性的髮辮說不定就是子晴的手筆呢。伊芙說：「下次剪一下頭髮好了，太長還是不方便。」
「姐姐也會剪頭髮？」
「很驚訝嗎？以前都是凱西先生幫忙剪的，可是他。」
伊芙嘆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凱西是伊芙以前補給小部隊中的草原犬鼠，一個討喜的矮胖大叔。但在一次戰略性的任務當中被引入樹妖巢穴，生死未卜。伊芙嘆氣是好事，沒有憋在心裡。說不定經過這些日子，伊芙對這件事稍微放寬心了。
「凱西先生啊。」子晴重複一次凱西的名字便繼續原本的話題。她說：「我以為姐姐從來不剪頭髮，其實我也想剪了。現在這樣很難打理。」
「下次剪個短髮吧，比較清爽。」
「我先跳過。我還想要姐姐幫我綁頭髮。」
「哎呀，房間裡這奇特的香味。」有個人突然打開房間的門探頭進來，面容上突兀地擺著空洞深陷的眼窩，原來是小赭。她說：「是樹妖嗎？」
「笨蛋，先敲門啊！」嘉兒壓著小赭的頭把她推到門外，嘉兒說：「要出發了，準備好了嗎？」
伊芙點點頭，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準備的。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嘉兒盯著她看。伊芙沒來得及開口詢問，嘉兒逕自走過來掂量她的麻花辮。子晴雙手交叉在胸前臉色陰鬱。最後嘉兒說：「這麼重的頭髮壓在傷口上會痛嗎？而且悶著也不是很好，要不要換個髮型？」
「等一下，嘉兒小姐。」
「這是真的嗎？伊芙姐姐？」
伊芙沒有答話，答案卻是肯定的。子晴喊著：「姐姐這個大笨蛋！」頭也不回的跑出房間。
「這怎麼辦？」伊芙想要追上去，站起來的瞬間頭昏目眩。嘉兒扶著伊芙，她說：「妳和小赭待在這裡，我去找她。」
伊芙坐回床邊歎一口氣。小赭坐到伊芙身邊拍拍她的手背，小赭說：「我懂我懂，洛君大人小時候可難搞的。這會兒又來個小公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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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子晴對於伊芙有這麼強的佔有慾呢？總之這個佔有慾在之後引發了很大的混亂。
下回，按部就班的姑娘與躁進的少女
※圖片素材取自トロロ發布於Picrew.me之ななめーかー。
※Material of the figure was taken from ななめーかー which was made by トロロ on Picrew.me.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