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這裡就可以了。」
聽到帕卡的指示，瓦特蒙喘著粗氣放慢速度。瓦特蒙在狹小的走廊中衝刺，閃避迎面而來的城民、燭臺還有急轉的走道牆壁，過程中完全沒有造成損害。這樣的表現堪稱人生巔峰。這話當然是他自己說的。伊芙也展現驚人騎術，一路維持平衡，安穩地坐在瓦特蒙的背上。
「伊芙小姐，妳太誇張了，甩不下來。」
「你剛剛是故意的？」伊芙很生氣，雖然這對她沒有影響。她遇過更糟糕的坐騎。伊芙說：「真的摔下去，帕卡受傷怎麼辦？」
「我只是想試一下，等等，我先喘口氣。」
「我沒事的，在伊芙的懷抱裡我很安心。」
「帕卡小姐，不要想奇怪的事，我感覺得到。」
「帕卡！」
伊芙用力的拍瓦特蒙的頭，卻沒有對帕卡怎麼樣。把帕卡放下馬後，伊芙也跳下來。她說：「接下來怎麼走？」
「接下來正式進入宮殿區域，不過男人和女人走的通道不一樣。」前方有兩條叉路，帕卡指著左邊的那一條，拿出一張紙條，她說：「馬先生請走那邊，裡面的人看到這張紙條之後會為先生引路。伊芙就跟我走吧。」
「我不太放心伊芙小姐的安危。」瓦特蒙對於分頭行動有疑慮。他大老遠跟來這裡就是要確保伊芙的安全，跟伊芙一起面見女皇才是他原本的計劃。
瓦特蒙有點不識趣，但伊芙知道他也很認真。伊芙拍拍瓦特蒙的脖子，她說：「越早離開我們越快會合，我就越安全，走吧。」
瓦特蒙離開之後伊芙和帕卡走進另外一個岔口，兩個仕女將門打開。伊芙可以感受到蒸騰的熱氣。帕卡說：「到女皇面前之前需要沐浴淨身，我們不希望女皇聞到外來陌生的味道。」
「為了這件事還特地開了一個男女分區的浴場嗎？」基本上整個蟻巢都是女性，一般城市的人也不會受女皇召見，幾乎沒有用到的機會。只要有可能用到就必須完備，不愧是皇家氣派。
「沒有喔，這兩邊浴場沒有差。只是女皇沒有召見他，所以我先把他支開。」
「那張紙條上寫什麼？」
「『把他好好洗乾淨。』」帕卡笑笑的說：「那大概會用兩個小時，伊芙不用擔心，我相信他很需要。」
沐浴完成之後，伊芙換上蟻族服飾。帕卡幫伊芙帶上一條金屬項鍊。項鍊大小剛好可以握在手心，造型是雙層同心圓環包夾正三角形。雖然表面乾燥，但是深刻的花紋裡面有點潮濕，散發淡淡的香味，跟伊芙在蟻城外聞到的一樣。
「這是什麼？」
「這是浸過精油的香包。姊妹們帶在身上走來走去，最後整座城都可以聞到香味。」帕卡正在為伊芙的服飾做最後確認，她說：「每過一段時間，女皇就會吵著要聞新的味道，要不到就哭。我們就要給她好吃的，或者是會響的玩具才能哄她睡覺。上次說要樹妖的花香，折騰死我們了。」
「女皇也有可愛的一面呢。」
「她鬧起來一點都不可愛喔。」
「我說帕卡。」
「怎麼了？」
「我那邊怎麼了嗎？」本來帕卡只是幫伊芙拉拉衣擺、調整頭飾，最後卻開始觸摸伊芙的鎖骨，還摸得出神。
「沒有，只是覺得很可愛，想要摸摸看。」
「帕卡！」
之後她們走過幾道門，每一層兩個或三個守門的衛兵。衛兵各個孔武有力，手持短槍。槍一體成形，發出烏金光澤，材質看起來不像是鐵。
「進去吧，我就陪伊芙到這裡。回去的時候再見。」
帕卡說完，衛兵就推開門，在伊芙眼前展開一個巨大的水晶洞窟。燭火照著空間透亮，洞裡擺滿絨毛娃娃，大象、猴子、烏龜、黑豹，伊芙見過的，沒見過的動物都包含在裡面。
擺在洞窟後方的娃娃突然向兩側翻動，中間探出龐然黑影。倒錐形的影子足足有貨車車斗的兩倍，不對，三倍大。是螞蟻的頭部。
是蟻后法蒂瑪。
「真抱歉只能用這樣的面目見妳。」女皇上身化為人形，身後連接巨大腹部。仕女為女皇披上花紋華麗的毛毯，隨後坐在高腳椅上托著女皇上身。女皇說：「孩子們還在肚子裡。」
「這裡意外的很夢幻。」伊芙坐在大熊布偶的懷中，整個人陷在裡面，手裡抱著布偶的手。蟻巢裡面發生的事情讓她的精神有些錯亂：半生不熟卻沒大沒小的同伴；親近友善卻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宮女；在蜿蜒重複的走廊中奔馳。隱藏在香精之下越發濃郁的異香也使人暈眩。
「她們都用哄小孩的方式在哄我，說都說不聽。」
「因為很有效啊。」仕女幫女皇擦去額頭的汗水，整理瀏海。仕女笑笑的，笑起來跟帕卡很像。
「孩子，頭抬起開讓我看看好嗎？」
伊芙把長髮撥到耳後，微微仰頭與女皇四目相交。從女皇的話聽起來她認識伊芙很久了，但是伊芙對女皇沒有任何印象。
「都已經長這麼大了，那雙眼睛還是一樣水汪汪的，真惹人憐愛。」
「您見過我嗎？」
「也不怪妳不記得，那時候妳還在襁褓裡。」
「女皇不會認錯人了？」
只憑記憶中的嬰孩樣貌，還有仕女的間接描述就認定是同一個人。女皇怎麼能這麼篤定呢？
「妳身上散發的味道不會騙人。這世上青髮碧眼的龍除了列爾德一族之外還有其他人嗎？」
「女皇誤會大了。」伊芙正坐起來，她說：「我是一介壁虎之女，不是龍，也和列爾德一族沒有關聯。」
災厄巨獸饕餮就是列爾德一族的最後傳人。青髮碧眼，不祥的龍之子。災厄發生之後，與列爾德有關的一切都遭到懼怕。懼怕的結果是人們將相關的一切都焚燒殆盡，從世界上抹去。包括所有的龍族。
預言當中毀滅世界的族裔是龍，很多人相信饕餮的出現只是滅絕的序曲。隨之而來的龍族狩獵，維護世界存續的正義之戰，整整進行了半個世紀。
伊芙雖然青髮碧眼，但她的母親確實是壁虎，和龍沒有關係。
「在我面前妳不需要遮掩自己的身分，妳是我接生的。如果真的想要怎麼樣，也不會等到今天。」
「女皇認識我母親？」
「剛剛妳說妳是壁虎的時候。」女皇用憐愛的眼神看著伊芙，她露出微笑，說：「我就想到當年為了親近茜，你爸爸也常常說自己是壁虎。唉，自從我築巢之後就沒有見過他們了。」
「可是您說我有龍的氣味。我不了解，壁虎怎麼會跟龍生下孩子？」聽見母親的單名，伊芙相信女皇沒有認錯人。但是壁虎不是龍，不同族群之間怎麼能混血？難道她不是母親的親生女兒？伊芙說：「我確實是媽媽的孩子吧？」
「我保證是的。妳的母親是我見過最為果敢、無畏又高貴的人。妳可以自豪的說妳是壁虎的後裔，就因為妳的母親是茜。但妳的父親也確實是龍，這是無庸置疑的。」
「不過我既不能變成壁虎，也不能轉化成龍，是因為混血的關係嗎？」如果是這樣，那麼子晴可能也是混血，所以才不能變身。
「其實我也沒見過其他混血的例子，如果不是壁虎的話，或許是龍吧？大多數的龍大約到七、八十歲之後才會漸漸掌握變形的技巧。妳不用這麼緊張。」
「知道了。」伊芙躺回大熊的懷抱，開始擺弄玩偶的手。雖然不知道自己切確的年紀，總之還沒到七十歲。
「說到變化。一般龍族都不擅長變化，但妳父親不一樣。他算是比較精細的人。」女皇想了一下，好像在找比較好聽的措辭，她說：「每天不務正業，抱歉，是利用空閒時間研究變化技巧，再教給我們。到最後就如同妳看見的，上身能變成人形，下身還是螞蟻的腹部。」
「該不會您也認識魯伯先生？一隻蟾蜍白子。」伊芙想到魯伯向她炫耀過變身的事，而這個技巧來自先前的戰友。
「他還活著？」
「對的，這次也有來。」
「你們是什麼群體來著？」伊芙帶來的消息明明攸關蟻巢存亡，女皇卻不是很在意，真是奇特。
「解放聯軍，現在正在跟帝國作戰。」
「看來他也沒有得到想要的榮華富貴。」女皇嘆了一口氣，她說：「當年以我母親為首的勢力是這片土地上唯一沒有被帝國吞併的政權。魯伯是我們其中一員大將。」
「帝國日益壯大，我們究竟要維持獨立或接受招降，陣營當中意見分歧。當時魯伯與蟻后大戰一場，魯伯勝了。堂堂正正的對決，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那您的母親？」
「他挾著我母親的頭顱投奔帝國。」
聽到這裡，伊芙抱緊大熊玩偶的手臂，縮在玩偶懷中。不過女皇好像沒有注意到伊芙的神情變化，只是淡淡的繼續說：「雖然由我繼位為蟻后，畢竟其他人不是螞蟻，看我年輕，很多人不服氣。」
「帝國又有了對我們知之甚詳的領路人，加強進攻的步伐。我們就各自散去了。」
「女皇。」害女皇想起傷心事，伊芙很不好意思。
「我沒事的，我不恨他。後來我改名換姓、退居南方，建立自己的蟻巢，也是有聲有色的，是吧？」
「是。您的部隊以慓悍聞名，就連帝國正規軍都要忌憚三分呢。」
「那是後來的事了，剛開始的時候都是一些老弱殘兵，很辛苦的。」女皇揮了揮手，說：「我嘗試改變了蟻城中運作的制度。發生了什麼事就讓她們討論，討論好了就做。一步一步慢慢把所有東西建立起來。她們很努力，也做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女兒們。」
女皇看了仕女一眼，仕女也報以微笑。看到這一幕，伊芙放鬆下來。女皇說：「當然一開始會有很多做錯的地方。能走到現在說起來還是多虧了妳的母親。」
「我的母親？」
「她教我一套用槍的方法，我們才能在需要戰鬥時保護自己。」
武器的發明讓戰鬥不再單純依靠體能比拼，甚至還能以弱勝強。但使用者若無法有效的掌握操作方法，能彌補的力量差距就非常有限。到目前為止，武器在強健的族群當中無法普及就是因為武器易得，招式難求。
蟻后的部隊盡是老弱殘兵，學會適當的槍術確實可以使情況完全翻盤。
「母親的槍法？」
「她沒有教妳嗎？」
「我不知道。」伊芙安靜下來，隔了很久才說：「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後來我都是一個人。」
「芙兒，妳對妳的父母還有沒有印象？」
伊芙對父母的記憶是空白一片。
聽到芙兒這個小名，在意識到悲傷之前，兩道眼淚就流下來。努力回想幼時的一切，一些模糊的色彩才逐漸浮現。伊芙的聲音很平靜，她說：「我只記得媽媽牽著我的手。那時我抱著剛出爐的麵包，懷裡的麵包很溫暖，媽媽的手也很溫暖。只有這樣了。」
要是伊芙比較像壁虎也就算了。一般龍需要五十多年才脫離幼兒期，壁虎少則十年就是一代，個體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母親本來就活不長，遑論當時社會動盪不安。
伊芙對母親的記憶少之又少。父親呢？她在來這裡之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壁虎。
「這些日子，一個人過得很辛苦吧？」
「嗯，真的很辛苦。」伊芙拚命的想要抹去眼淚。但想到進聯軍之前的日子，又想到進聯軍之後的日子，一時之間擦不乾淚水。
「要不然這件事結束之後來跟我住吧？我來照顧妳。覺得悶的話也可以在城裡找間房子，偶爾跟著商隊到處走走也很好。」
「我可以再帶一個人嗎？她也是孤兒。」
「就帶來吧。」女皇微微的笑，她說：「妳都還沒長大呢，就想到照顧別人。跟妳母親一模一樣。」
後來女皇又講了很多關於伊芙父母的往事，父母的形象在伊芙心中漸漸描繪出來。伊芙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世，好像也更了解自己了。
充滿娃娃的空間、浮空的半裸女人、坐在高腳椅上的侍女，以及在布偶懷抱之中半夢半醒的少女，整個場景詭異至極，伊芙卻希望這一刻可以維持下去。如果是夢，寧願不要醒。
「女皇！」
「帕卡？」
帕卡從門後滾進來，渾身是傷。突然半空中閃出黑影，伊芙將帕卡踢到一旁，一個翻身壓制對方。對方身披斗篷，斗篷下肌肉暴脹，力量卻被伊芙硬生生壓回去，死死釘在地上。
過程中又是一個黑影衝向女皇，伊芙扯下掛在胸前的金屬香包，猛然投擲出去。一聲尖嘯，黑影落地翻滾幾圈就沒有動靜。
這種姿勢、這種角度，這種情況下竟然能擲出如此力道。伊芙身下的人立刻大喊：「全員停止前進，待命！」
這個聲音？
「維勒爺爺？」
伊芙將斗篷的帽子撥開，下面露出消瘦老人的面容，確實是維勒爺爺。後面趕來五個人，在伊芙身後圍成半圓。其中一個放下斗篷帽子，思科小弟說：「伊芙？」
「高嶺之花？」
「是高嶺之花。」
從竊竊私語可以知道這些人確實隸屬於解放聯軍帕斯卡部隊。由人數來看，他們不是執行秘密任務，比較像戰爭中負責突擊的衝鋒小隊。兩個直屬部隊的一級戰鬥員，加上剛剛衝出來的那個人身手也是一時之選，這是全面戰爭。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伊芙大聲喝斥，所有人都進入備戰狀態，還有人往後鋃鎗一步，不敢輕舉妄動。
「伊芙娃兒快放開我，這是作戰。」
「和平協議都還沒有破局，什麼作戰？」
「根本就沒有什麼和平協定！」維勒大喊：「妳的任務是把載有士兵的車隊運到蟻城裡面。開城門之後就是剿滅蟻巢的正式作戰！知道了就放開我！」
噗嘰。
巨大的螞蟻前肢將維勒的頭搗爛，血濺到伊芙身上。伊芙癱坐在地，瞪大碧色的眼睛。
接下來就是混亂的殺戮。但伊芙什麼都聽不見，她只是把雙手垂在地上，靜靜的等待一切結束。房間裡千百個娃娃，好似她也是其中一員。巧奪天工的精緻人偶。
然後一切真的安靜下來，黑色蟻首晃到伊芙面前，螞蟻身上的傷口還滴著體液。
蟻后切下自己行動不便的腹部，與入侵者做最後的搏殺。
「殺了我吧，拜託妳了。」
伊芙乾澀的聲音顫抖著從喉嚨裡擠出來。蟻后張開大顎，嘎啦嘎啦響，輕觸伊芙的臉頰。她說：「我沒事的。啊，芙兒很溫暖呢。」
「法蒂瑪。」伊芙只是哭，她說：「殺了我吧。」
「對不起，又要妳一個人。」
「離開女皇，妳這個不帶角的惡魔！」帕卡從玩偶堆中掙扎著爬出來，剛剛被伊芙一腳踹暈過去，現在才醒來。
「帕卡。」女皇打斷帕卡的咒罵，她問：「布爾公主現在在哪？」
「準備從東南棧道離開蟻城，她們打算穿過樹妖養殖場再越過帝國國境。」
「芙兒，妳可以幫我個忙嗎？」
一隻小隻的螞蟻從蟻后身後爬出來，只剩下三隻腳，腹腔中的臟器拖在地上，或許就是剛剛那個仕女。小螞蟻嘴裡叼著一把紫黑色短槍。
「幫布爾離開蟻城好嗎？這把槍是我母親用她後肢鍛成的，我想這世上除了妳沒有人能夠使用了。帕卡，為芙兒帶路。」
「女皇。她可是將敵人帶進來的人！」
「妳相信我嗎？」伊芙沒有站起來，她低著頭說：「我可以相信嗎？」
「我相信妳喔，即使妳離開之後逃走也一樣，我相信妳。真對不起，到頭來還是讓妳一個人。」
「女皇！」
「我們走吧，時間不多了。」伊芙擦擦眼淚，把鼻水吸乾。伊芙披上維勒的斗篷，濃厚的血腥味刺激著鼻腔。她說：「帕卡，我扶妳。」
「別碰我！女皇，我走了。」
帕卡拍掉伊芙的手，轉頭就往洞穴後方走去。她臉上的淚珠反射水晶洞窟的光澤咕嚕咕嚕滾下來。她只能頭也不回地走去，她怕一回頭，就再也離不開。
「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我可愛的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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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變的一回。場景迷幻如夢一般，伊芙也希望這只是夢吧？
下回，第二次罪孽。
圖片素材取自 みかんじゅうす/@janome_mikan3在Picrew.me發布之 沈ぬ 。
Material of the figure was taken from 沈ぬ which is made by みかんじゅうす/@janome_mikan3 on Picrew.me.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