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早上想跟嘉兒的父母請安，一到廳堂就看到瓦特蒙和嘉兒的父親正在喝茶。她說：「瓦特蒙，你怎麼來了？」
「人活著就是要跟其他人交流，伊芙小姐，妳要加入我們嗎？」
你只是很閒吧？伊芙原本要挖苦瓦特蒙，但嘉兒的父親還在場。伊芙動動嘴唇，最後決定先不理他。伊芙說：「伯父，能不能跟您借水鄉的正裝？感覺穿著藥師的衣服或軍裝不太適合去拜訪人家。而且子晴也需要一套。」
「一般都是用訂作的，不過訂做需要時間。很急著要用嗎？」跟英氣十足的嘉兒不同，嘉兒父親臉頰削瘦、眼神淡然，配上兩三根沒刮乾淨的鬍渣，看上去甚至有些頹廢。他伸手比劃伊芙身高，說：「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套套看嘉兒小時候的衣服。她那時候長得快，沒穿過幾次。」
「可以嗎？」
「反正她小妹之後也會拿去穿。我去找找看。」
「麻煩您了。」
廳堂正對門的深處放了一面屏風，屏風前面擺著一張八仙桌。瓦特蒙坐在八仙桌左側。伊芙坐到面向入口左側第一位，和瓦特蒙隔著一段奇妙距離。她接下茶杯，聞聞剛泡好的茶的味道。想到子晴的話語，伊芙突然緊張起來。過了好一陣子，她說：「你最近都在忙什麼？」
瓦特蒙喝了一口茶，仔細地品嚐味道。然後他開口，再喝一口茶。想到瓦特蒙天天帶著子晴上茶館，伊芙說：「原來真的很閒。」
「偶爾還是會需要傳遞情報什麼的。」
伊芙抬頭看向瓦特蒙。除了戰鬥，她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寫字了。她說：「需要幫忙嗎？寫字會不會很辛苦？」
「只是要表達意思的話姑且沒問題。」
「這樣喔。」伊芙低下視線。晚宴那天晚上在嘉兒寢室聽子晴說話是他們在蟻城任務結束之後第一次見面。伊芙發現她完全不了解瓦特蒙。突然獨處不曉得該聊什麼才好？瓦特蒙說：「妳剛醒嗎？」
「沒有，剛剛在房間裡看書。」
「喔？伊芙小姐喜歡看書嗎？是哪方面的書？」
「介紹藥材。」
「也是。」瓦特蒙深吸一口氣，指尖在桌上游移。他說：「伊芙小姐呢？最近在做什麼？」
「每天學習藥草藥性，打掃環境整理東西。對了，這幾天我開始喝轉骨湯。」
「轉骨湯？」
「我想長高，還有。」伊芙向上看，手在自己頭上比劃。突然意識到接下來的話並不適合向瓦特蒙說，伊芙略過第二段話，接著說：「御藥坊的前輩說可以試試看。」
「沒有長高也沒關係。妳現在這樣就很好。」
「是嗎？」
「嗯。」
伊芙懸空的雙腳前後輕晃。隔了一陣子，她說：「子晴跟你出去的時候還好嗎？」
「還好，沒什麼狀況。本來就看不太出來她在想什麼。蓋爾嘉朵能下床了嗎？」
「還不行。你關心她？」
「沒有，只是突然想到。」
「嗯。」
「妳剪短髮很好看。」
「謝謝。我剛到帝都就剪了。」
「我知道，只是那天沒有機會跟妳說。」
「嗯，沒關係。」
伯父，快點回來啊！伊芙心想。她巴不得現在就挖個洞鑽到土裡去。剛剛每句對話伊芙都對應得很糟糕。幹嘛說自己在喝轉骨湯？伊芙在心裡用力地敲自己的腦袋。好在嘉兒的母親結束了這段比沈默還要尷尬的對話。伯母在中庭喊道：「老頭子準備一下，客人來了。」
「我去準備茶點。」伊芙找到機會趕緊起身離開。當她回來的時候瓦特蒙坐在她原本的位置上，八仙桌左邊坐著一個有著鵝蛋臉的中年褐髮女子。女子身穿殷紅連身裙配上姜黃色罩衫，氣質從容莊重。她說：「想必這位就是伊芙小姐。快請坐吧。」
伊芙放下茶點坐到八仙桌右方，不明所以。女子說：「敝人是帝國東北方伊格爾地區的統領代理人紅花。蘇枋在晚宴對伊芙小姐多有冒犯，今天敝人替她帶來禮物要給伊芙小姐賠禮。蘇枋事務繁多無法親自拜訪，還請小姐見諒。」
「您費心了。當時小女多有冒犯，也很感謝蘇枋大人包涵。」
「伊芙小姐太客氣了。」紅花拿出手掌大小的方形木盒，膨軟的黑色絨布襯著一串半片指甲大小的金鑲嵌刻面酒紅色石榴石。紅花說：「這是蘇枋編織的手環。為了做這個她還熬了幾天夜，心裡只想著要妳消消氣。我幫妳戴上吧。」
伊芙沒來得及推辭，紅花牽起她的手，將木盒裡的手環取出展開，搭在伊芙右腕上俐落地扣起。
這手環一端十多顆鑲石榴石金飾交錯編成三排並列，另外一頭細繩編織集中一束，末端叉出三個圓形套環。手環尺寸由套環勾住的石榴石位置決定。紅花說：「太好了，很適合妳。」
「紅花大人，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說完伊芙就想拆下手環，無奈手環構造複雜，一時半會兒解不開。
「只有被配戴的手環才有價值。」紅花按住伊芙的手，她說：「而且蘇枋說她已經從伊芙小姐那裡收到貴重寶物。如果伊芙小姐不收下這手環，她就無法和小姐兩清。她千交代萬交代要我親自交到伊芙小姐手上。伊芙小姐就收下吧。」
「貴重的寶物？」
「那隻拂塵是用伊芙小姐的頭髮編成的吧？將一部分的身體送給別人，還不貴重嗎？」
那不是禮物。伊芙心想。如果覺得收不下，就拿來還我！蘇枋到底是怎麼回事？透過大夫子和紅花傳過來的玩笑近乎凌辱。伊芙把手抽回來搓揉手背，想覆蓋紅花話語留在身上的觸感。然後她想起紅花寬厚的手掌似曾相識。伊芙說：「紅花大人，當家想必事務繁忙。感謝抽空拜訪。大人還有事情嗎？」
「聽說妹妹在打聽東方霸主的事情？妳不想知道？」
「東方霸主？今天第一次聽見。大人莫非記錯人了？」
紅花愣了一下，沒想到伊芙送客的態度如此強硬。她說：「如果剛剛紅花的問題冒犯到伊芙小姐，紅花在這裡向伊芙小姐謝罪。紅花只是想和伊芙小姐多說說話，所以開了個玩笑。」
「今日和大人初次見面，不知大人何以如此偏愛小女？」
「其實我也是壁虎，所以就對伊芙小姐很在意。」紅花語速漸慢，因為伊芙眼神透出憤怒。
「壁虎？妳說妳是哪種壁虎？」
「伊芙？」瓦特蒙看到伊芙起身，他放下手中茶杯。一瞬之間伊芙膝蓋跪在紅花腿上壓制紅花行動、扯開紅花領口露出紅花肩膀。紅花左肩烏黑瘀青直暈到鎖骨。伊芙說：「壁虎？妳不是變色龍嗎？妳到底想幹什麼？」
「怎麼回事？」
「這傢伙根本就不是紅花。她是皇帝的直屬護衛官蘇枋。」
看見瓦特蒙面露詫異，紅花說：「伊弗希斯的年輕人，沒事。」
「你跟她是一夥的？別過來！」伊芙喝止作勢站起的瓦特蒙，瓦特蒙雙手舉起投降。他說：「伊芙小姐，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
「等一下，我來解釋。」紅花試圖阻止瓦特蒙和盤托出，伊芙左手掐住紅花脖子、右手拇指抵在紅花左邊鎖骨下方往上推，紅花驚叫一聲。伊芙說：「妳再說一個字，我就把妳的左手連同肩胛骨整組卸下來。瓦特蒙你說。」
「今天是我們第二次見面。我說過了，我來帝都是為了傳遞訊息。接洽人就是紅花大人。」
「你們今天約好來這裡做什麼？」
「沒有沒有，我們只是碰巧遇到。」瓦特蒙趕緊揮手否認，他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她不是本人。」
「連瓦特蒙都騙，妳有什麼話好說？」伊芙加強力道。紅花痛得眼睛溢出淚水，她說：「蘇枋就是紅花，紅花就是蘇枋。皇帝護衛官地位低下，無法統領眾族。所以用了兩個身分。」
「空口無憑，妳要我怎麼相信妳？」
「信不信由妳。即使妳扯下我的雙手，我也沒有其他話好說。」
伊芙把紅花拉到面前，直視她的眼睛。許久之後，她說：「那時候妳抱我想做什麼？」
「我沒有多想，痛！」伊芙狠狠地掐了紅花。伊芙說：「我從大夫子那裡聽到的不是這樣。」
「一看到妳，我就好像看見那時候茜牽著的孩子。看妳長這麼大了，才想要逗逗妳。我喝醉了嘛。哎呦，大夫子都跟妳說了什麼？我只是看到妳長這麼大，覺得很高興。」
如果這話是真的，紅花認識和法蒂瑪蟻后分別之後的母親。
伊芙放下紅花，坐回八仙桌右邊。她脫下便鞋，雙腳縮到椅子上。這椅子對她來說還是太高了。伊芙說：「妳以前也在東方霸主麾下？怎麼之後跑到帝國，還當了皇帝侍衛？」
「說來話長。」紅花按揉肩膀舒緩疼痛。她邊整理儀容邊說：「那時候蟻后精神已經不正常了。她作戰不是為了征服，也不是為了勝利。她只是想殺人而已。自從她拿到了流星短槍之後就走火入魔。那短槍好像種魔力，漸漸把她逼瘋。」
「流星短槍不是蟻后的後肢鍛成的嗎？怎麼會？」
「妳知道這件事？」
「法蒂瑪的蟻后說的，她說流星短槍是她母后的武器。」
「原來那是她的蟻巢啊。」紅花和當時的魯伯一樣嘆了一口氣，她說：「把事情歸咎在器物上，不如說是她沈迷在自己的力量裡越陷越深。在那把短槍面前，無論如何強韌的肉體都如同無物。你們可能很難想像鍛鍊數十年抵達頂峰，被人稱為無可抵擋的伊凡塔，長久停滯的力量在一夕之間飛躍時她感到的那種喜悅。她眼中的光芒我現在還忘不掉。」
回想在蟻城最後的石室裡面，揮舞短槍擊打反抗軍戰鬥員的手感，伊芙抱著雙臂瑟瑟發抖。那時伊芙身體舒展行動自如，意識清明近乎入定，心情平靜至於極樂。伊芙可以理解為什麼蟻后伊凡卡會揮舞短槍不可自拔。紅花說：「伊凡卡揮舞短槍的時候槍身會由淺藍轉為亮白色，所以那把槍被稱為流星短槍。後來短槍浸潤鮮血，再也發不出光芒。造出那把槍的人就是妳的母親。」
「我母親？」
「嚴格來講是蟻后底下的工匠，但是妳母親是完成這把槍關鍵人物。妳的父親教我們身體變化的技巧，妳的母親則傳授我們關於器物的秘密。所以他們才會這麼重要。」
器物的秘密？魯伯曾說伊芙的父親通曉操縱身體變化的方法。依照這套心法，蟾蜍魯伯能單純變化雙腳，揮舞大刀同時提升跳躍能力；蟻后法蒂瑪也能在懷孕期間變化上身接見伊芙。但，器物的秘密是什麼？
「這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再說，我也不是很了解。」紅花喝一口茶，茶杯微微抖動，她說：「不過重點有兩個：器物目的的重新認知，以及身體意識的衍生。」
「現在要說嗎？」伊芙語氣驚訝地打斷紅花話語。紅花疑惑地歪頭，她說：「妳不想知道？」
「我只想知道我母親的事。想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她做過什麼事、後來又去了哪裡？其他的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紅花右手撐著臉頰，眼神柔和，她說：「妳的母親很喜歡石榴石和黃金交織的圖騰，可以說是她的象徵。手環上的珠飾原本是她的髮飾配件。」
伊芙睜大雙眼，內心受到極度動搖，左手不知道該不該觸碰手環。她說：「這是她的。」
「遺物嗎？不、不是。」有些心疼，紅花微笑地說：「伊凡卡去世之後我們確實一同行動。但幾年之後我們就分別了。這是她給我的餞別禮。」
伊芙撫摸手環上的石榴石，她說：「就這樣給我好嗎？」
「不被配戴的飾品是沒有價值的。」紅花重複一次剛剛的話語，她說：「而且我也需要向過去告別。給妳比較合適。」
「妳知道之後母親去了哪裡嗎？」
「妳真的沒有印象了？一開始妳們是往東方走，但之後我就不清楚了。分別前幾年我們偶有聯繫，主要是和你的父親。但他在災禍之後音訊全無。這也是為什麼聽到妳來的消息時我會這麼高興。畢竟我連你們是不是還活著都不知道。」
會失去聯繫是因為災禍的源頭就是伊芙的父親。
瓦爾德一族的末裔發生異變，失去形體、吞噬周圍的一切，傳說裡被稱爲饕餮之禍。其後衍生而來的種族清洗，讓青髮碧眼的伊芙吃了不少苦頭。不過也是在法蒂瑪的蟻城，伊芙才知道饕餮就是自己的父親。
伊芙說：「我有印象的時候已經是穿山甲叔叔阿姨在照顧我了。不太清楚之前發生的事情。」
「流寇來了之後妳去了哪裡？很辛苦吧？」
原本沈浸在談話之中的伊芙突然緊閉雙唇。她心中再次咒罵：「這滿口謊言的女人！」
紅花不該知道伊芙是因為流寇入侵才離開北方小鎮的。剛剛紅花說的一切最多真假摻半。或許，她根本就不認識母親。
正當伊芙思量紅花話語的時候，嘉兒的父親走進廳堂。伊芙起身接過他手上的衣裝。嘉兒的父親說：「這是嘉兒小時候的正裝，不過上面有點污漬，給伊芙小姐穿不太好意思。」
聽到這裡，紅花說：「伊芙沒有正裝可以穿嗎？妳那天也是穿著反抗軍軍裝來晚宴呢。不然現在去東市集，我買給妳？伊芙小姐下午沒事吧？」
「這怎麼好意思？」伊芙馬上拒絕。瓦特蒙卻說：「難得有淵源的長輩要照顧妳，有什麼不好？」
「你說得輕鬆。」伊芙用不讓紅花聽見的音量低聲地抱怨瓦特蒙。
「如果是我熟識的店家，明天就可以送到小姐手上。怎麼樣？」
紅花放鬆時蘋果肌自然上提，臥蠶左右飽滿直線橫擺，單眼皮彎成拱頂，神態溫柔和善。一笑起來下眼瞼向上提成弧形，漫溢出笑意。
紅花上下眼瞼之間露出的兩顆虹膜美豔勾魂，卻混著邪氣滲人。伊芙心頭一緊近乎驚駭，「願意」兩字差點脫口而出。不過不答應也不行，這房裡除了伊芙之外所有人都支持紅花提議。嘉兒的父親說：「那太好了，水鄉可沒有這樣的店家。伊芙小姐，妳就去吧。」
「那瓦特蒙也陪我去。」
「為什麼？妳們選衣服，我去合適嗎？」
「反正你也很閒。」伊芙拉扯瓦特蒙的手袖讓瓦特蒙彎下身，伊芙在他耳邊說道：「幫我擋一下，我不會應付她。」
「伊芙姐姐妳要去市集嗎？」子晴揉揉眼睛走進廳堂。這孩子居然睡到剛剛才起床。看見子晴，紅花開心地說：「沒想到這裡還有個可愛的妹妹。我們要去買衣服，妹妹要不要也一起來？」
「那我就不用去了吧？」瓦特蒙找到機會就想退出，子晴卻說：「哈哈，瓦特蒙哥哥你每天來找伊芙姐姐不就是在等這一天嗎？」
「噓，妳不要亂說話。」伊芙和瓦特蒙同時讓子晴閉嘴。紅花「吼」一聲長音打趣，將子晴攬到一旁。她說：「妹妹也買幾套衣服。來，再多跟阿姨說一些。」
「我想要東南東方山區的夏裙。一件衣服只能換一個秘密。」
「子晴！」
這次卻只有伊芙斥責子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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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花如此地關注伊芙，究竟有什麼企圖？
話說紅花和瓦特蒙有聯繫，瓦特蒙是卡哈拉的部下，卡哈拉又與皇子洛君互相勾結，這些人背後的關聯，嗯……值得深思。
順便廣告一下，這次參加了2019POPO華文創作大賞徵文活動，
下回，逛東市。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