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經過平靜的一夜，玲瓏戴上面罩深呼吸兩次，活動一下夜裡結霜的關節。爬類的變溫身體不適合在凌晨時活動，於是玲瓏自願值最後一班哨，在制高點上監控另一邊的人類追蹤者。一整夜觀察下來，追蹤者們沒有大動作，平靜到玲瓏幾乎要以為這是個誤會。要不是昨天那些二人小隊詭異的形跡，說不定玲瓏真的會相信雙方同向而行只是碰巧。
她試著幫他們編排藉口。他們可能和和玲瓏同行，專職清除可能會危害到居家安全的變異生物。或者是企業的尋寶隊；在各種新物質不斷被發現的現代，多的是大公司出錢外聘傭兵探險，好開發新商品刺激消費。還有那些瘋狂的學者，扛著老舊的二手槍就以為自己是中世紀的騎士，立志要找出聖杯。
沒有一個解釋得通。除了港邊零星的市鎮，鯢島上沒有大型的人類聚落，沒腦袋的學者也不會有特勤隊的身手。玲瓏檢查過手腳上的關節，確定沒有因溫差而變形的結構。早晨泥岩山上的空氣很清新，沒有海水的臭鹹味。玲瓏透過布麗架好的監控鏡頭再確認一次追蹤者的動向，確定那些灰色的小點安分守己，各自待在營地周圍才低下頭，抽出藏在右大腿裡的地圖。
用過這麼多精密工具，在荒野上要論性價比，最完美的還是這一疊防水印刷品。其他先進的產品有許多無可替代的完善功能，但也犧牲了像玲瓏這樣的人最需要的隱蔽性。紙地圖仰賴使用者正確解讀，解讀失誤很可能導致嚴重的結果。但縱使有這些缺點，依然比使用電子地圖，卻遭人遠端監控來得划算。
在外走跳，如果連地圖也不會看，不如找張飯票乖乖過小市民的日子。看地圖這堂課，是蘇天刺親自教她的，隨堂附帶海量的自然和人文地理。誰曉得一個地下組織的角頭，腦袋瓜裡的東西能和圖書館一樣豐富？
只可惜內容也一樣過時。
觀念新潮，但畢竟是舊時代的人。蘇天刺的地理課最令人崩潰的，就是他嘴裡一連串的舊地名。想聽懂他的課，玲瓏得在前一天拜託阿墨斯和蒙醫生，幫忙複習或是預習可能遇上的各種名詞。薇薇麗很樂意幫忙，但是發音這檔事她使不上力。直到現在，每次拿起地圖，玲瓏還是忍不住想起薇薇麗皺著臉，努力想用手語呈現廣南這個地名的傻樣子。
老傻瓜。
玲瓏勾起嘴角，告訴自己要專心。擋在她前面的是一群帶槍的瘋子，領新星黨的薪水辦事，不小心一點可就糟糕了。
她找到地圖上的泥岩山，就位置來看，他們在距離鯢島中脊山山麓西邊，約莫五到六十公里的位置。玲瓏接下來可以選擇繼續往山區走，或是回到路面狀況較少的海岸。這是兩難；對方要追蹤的話，只要進入山區，憑她和爬類的身手，只要一天就能甩開這群人。但是玲瓏的直覺告訴她，爬類的對外活動，仰賴通暢的交通路線，這樣的交通系統不會藏在深山裡。
還沒有人摸透爬類是怎麼在神不知鬼不覺的狀況下，對外輸出勞力和技術，換取資源帶回食蟲市。城市裡的人類形容他們為吃垃圾的寄生蟲，卻連寄生蟲的秘密都無法參透。唯一的共識是他們從海上而來，離開時又神秘地消失在港口。依此推理，要找到食蟲市關鍵一定是海岸。問題是，哪一處海岸？
這問題比起新星黨四處飛的獵鷹重要多啦！蘇天刺說過世界的祕密就藏在地圖上，找到爬類的食蟲市，通過這個所謂的考驗，說不定也是這個瘋老大給她的測試。再加上赫凱瑟和戴尼爾這兩個爬類傳奇，玲瓏要找出食蟲市的理由愈來愈多了。
太陽慢慢升起，周圍慢慢暖和起來。玲瓏拿起艾珍昨天晚上留給她罐頭，拉開封口倒進嘴裡，權充今天的早餐。典型的爬類食物，淡淡的鹹甜味，還有一股腥臭。罐頭營養充足，只可惜調配口味的是隻蜥蜴，不太懂人類的品味。
吃完後玲瓏又把眼睛對上監控鏡頭。這宛如巨型罐頭的大傢伙，裡面藏著精細的光學鏡片，能輕鬆把遠方的畫面拉到眼前。玲瓏看到一群人或坐或臥休息，有些人採站姿揹著武器戒備。
有人在發東西，是早餐嗎？玲瓏注意到他們沒有生火，大概是帶了不會產生煙霧的加熱器。那東西容易消耗電氧，密閉環境中使用容易使人窒息。不過如果人在荒野上，又要隱蔽行蹤的話非常合用。
窸窣聲從她背後傳來。玲瓏抬起頭，正好看見布麗爬上山坡。玲瓏舉起手上的罐頭，布麗側頭亮出脖子上的水壺。和不管個性還是鱗片都比較明亮的愛珍比起來，布麗沉默多了。暗銅色的她擅長的東西是器械，泡茶也很有一套。寫著親愛家人四個大字的金屬水壺應該是向人類買來的產品，保溫效果非常不錯。布麗倒了一杯熱騰騰的濃茶給她，滿是各種藥草的酸苦味，是玲瓏既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她啜飲了一口試試水溫，一股熱從她喉嚨向身體裡擴散。
「薇薇麗也泡過同樣的東西。」她告訴布麗說：「不過她泡的要酸一點，和你的不大一樣。」
布麗摳摳鼻孔，低頭去舔杯子裡的茶，發出滿意的咕嚕聲。她是對的，現在該好好享受這杯茶，不是胡思亂想。薇薇麗是過去式了，玲瓏不該繼續想她。
她繼續喝茶，用手語和布麗有一搭沒一搭閒聊。下方的跟蹤小隊又派出搜索小組，只不過在這安靜的早晨裡，他們無功而返。玲瓏透過監控鏡頭，把他們的動向看得一清二楚。也差不多在這時候，史梅莉帶著愛珍來加入他們。
「情況。」她背上扛著裝備，看來是準備好移動到下一個地點了。
「沒有變好。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可是也不肯離開。」玲瓏盯著鏡頭答道：「他們守在那裡，我沒辦法去開拓荒車。」
史梅莉皺了一下眉頭。「丟掉。」
「不行，我的裝備都在上面。」玲瓏說：「更何況沒了車子，我就得用走的去找食蟲市了。」
「目標，重點。其他，沒營養。快，找，城市。」
「不行。」史梅莉堅持，玲瓏也不會輕易妥協。「車子上有我重要的東西，不能讓那些傢伙發現。」
這些話連聽在她自己耳裡，都像是無理取鬧了。玲瓏抿著下唇，試著找出一點想法，說服史梅莉幫忙。她需要史梅莉幫忙，鬧翻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
「目標。」史梅莉的動作透著不屑。「不需要，車子。快，找，城市。」
玲瓏還來不及深思或反駁，一個淒厲的呼喊聲突然劃破荒野的寧靜！三個爬類立刻蹲下，抽出背上的槍械警戒。玲瓏雙膛槍上手對準追蹤者的營地，左手抓著面罩按在臉上。
四周依然平靜，玲瓏的心臟怦怦跳，瞬間跳進動態模式，加劇的電流刺著她肌肉末梢。她慢慢恢復思考能力，緩下呼吸分析剛才發生的狀況。那聲音太遠了，不是他們四人身邊發生的事件。三名爬類顯然也想到相同的事，互換位置將史梅莉護在中間，讓她和玲瓏更靠近。愛珍舉起前肢。
「誰？」
好問題。玲瓏和史梅莉對望一眼，然後冒險站直身體，慢慢把臉貼近監控鏡頭。
果不其然，營地裡有三個身影糾結在一起，其中一個像條蟲一樣不斷掙扎扭動。他顯然已經遭到壓制，沒辦法再發出同樣的聲音。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站得稍遠，但他每次靠近時，第三個人總是要加倍使力壓制夾在雙臂間的受害者。
玲瓏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那個掙扎扭動的身影看上去有點熟悉，雖然相識的時間並不長，可是那個歪曲的身影，還有慘叫的模糊聲調，卻帶給她一股熟悉又陌生的詭異感受。她在旅程中遇上的人並不多，會有趣到吸引追蹤者帶在身旁的又更少了。
「蘇斯！」史梅莉發出聲音催促。
「如果我沒猜錯，你們的眼線被抓住了。」玲瓏嘆了口氣說：「是他帶著追蹤者跟到這裡來。」
史梅莉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慢慢想通整件事。爬類生氣不像人類一樣破口大罵，或是擺出兇惡的恐怖嘴臉，他們自有一套表達憤怒的情緒反應。面無表情僵在原地，然後脖子微微擺動，隨著程度加劇雙眼暴凸，銳利的牙在嘴裡蓄勢待發。她迅速揮出一串手勢，快到玲瓏看不清。依她看到的單字拼湊，翻成人類的話大概就是——
該死的戴尼爾和他的人類臭蟲！
「計畫，想法。」母親瀕臨抓狂的邊緣，愛珍趕忙跳出來穩住情勢。
「我們得把蛇男從他們手上救出來。」玲瓏說。
「原因。」愛珍反問：「慷慨，時機，不對。」
「我不是故意裝凱想發揮大愛。」玲瓏解釋道：「蛇男是爬類的眼線，不把他帶出來，誰知道給政府的老鷹拷問下去，他會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
愛珍把眼神轉向同伴詢問意見，布麗則學她的樣子，把球丟向史梅莉的方向。營救人質不在他們原本的行程上，更何況還是去救一個人類人質。史梅莉還在氣頭上，愛珍怯生生地把視線轉回玲瓏身上，帶著遲疑用手指頭畫過喉嚨。
「你們要殺人滅口？」
「蒐集，花，時間。」愛珍說：「殺，快，乾淨。」
「戴尼爾做了蠢事，不代表我們也要和他一樣犯傻。」玲瓏說：「就算要殺他，也要等確認他究竟洩漏多少情報之後再決定。」
愛珍一隻手指壓在嘴巴前，看看玲瓏又看看母親。布麗站在一旁，顯然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才好。為人類大費周章，和爬類的行動方針完全不符。更何況今天的事件涉及食蟲市全體的安危，如果他們手上有夠多槍砲，早就把大軍開到荒野上，抹消這群追蹤者了。
「怕燙，彆扭。」恢復冷靜的史梅莉接手發言權。「不像，你。」
「那個蛇男是我的同類，同類總是會互相體諒。很抱歉會成困擾，但我們就是這樣。」玲瓏耐著性子說。史梅莉並不像完全相信她的樣子，不過玲瓏有自信說服他們幫忙。同類這個概念爬類懂，比起許多輕易翻臉不認人的傢伙，爬類對同類的感情更有原則，更加堅定。
「回去，通報。」史梅莉對愛珍表示：「警告，管石頭的。」
愛珍點點頭，接過她那一份裝備揹到背上，刷刷向西爬下泥岩山。玲瓏把她遠去時掀起的煙塵看在眼裡，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害史梅莉和布麗一起冒險，就因為她一個任性的藉口。這件事在道義上說不太過去，可是對玲瓏來說卻非常重要。
「計畫。」史梅莉把她喚回現實中。
救人需要計畫，玲瓏吞了吞口水。既然事情是她提出來的，她當然要有一個計畫才行。這是雙方合作這麼久的默契了。
「我的計畫很簡單。」她說：「聲東擊西通常都有用，我想這次也不例外。」
當然，有什麼理由例外呢？玲瓏勉強自己掛上自信的臉，因為史梅莉看起來並不是很信服她的決定。這世上沒有什麼比不信任彼此的同伴更糟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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