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有了新的手腳，麻煩的是該怎麼使用。薇薇麗為了教她怎麼走路，可說是費盡心思。這個心地善良的爬類保母走起路來也是搖搖晃晃，光是怎麼幫忙玲瓏站起來，就夠頭痛了。
爬類通常不走，他們用爬的。爬類的服裝品味，大多數的人類完全無法接受。如果沒有特殊需求，為了不影響背部和尾部的肌肉運動，爬類的衣物在後背通常只有幾條堅固的繫帶就交差了，緊貼在胸口與上腹的背心才是他們發揮的重點。
口袋向來受歡迎，能貼身配合爬行更好。小型的背包或是可以掛在背脊兩邊的側袋，這類延伸設計也相當受歡迎。不能密合的夾層，則被視為衣物設計的大忌。爬類用這類的巧思，配合實用和獨有的審美觀，做出適合族類的衣服。而不知道是不是受人類審美觀使然，近年來在耳孔旁鑽洞，配上耳環也成為小眾間的流行。也有雄性爬類會在頭上綁上一頂小花帽，甚至在尾巴末端上做文章。這兩項風潮通常會被雌性鄙視，視為嬌小雄性膨脹自我的愚蠢行為。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雄性依然趨之若鶩。
穿過孢子雲，荒野中的路徑一下子開闊起來。布滿水泥礫石的道路消失了，在她眼前是一片泥岩山，在落日下呈現悶燒般的暗紅。史梅莉一行切掉頭燈，帶著玲瓏往泥山旁的陰影直行。陰影的範圍不大，卻深入泥山的中心。他們越過一道道淺溝，冒險將腳步推進泥山曲折的低谷中。
在她開始擔心拓荒車該怎麼脫離這處幾百噸泥岩構成的死巷時，史梅莉停下腳步。玲瓏急踩煞車保住三個同伴的長尾巴，史梅莉舉起右前肢，艾珍和布麗往兩邊散開。
「左前。」
史梅莉在昏暗中揮出手勢。玲瓏放開剎車，用低速跟上她。他們轉進一處谷地，這裡大小只夠玲瓏險之又險地將拓荒車掉頭，面向第二處逃生口。永遠不要信任只有一個逃生口的車庫，看來阿墨斯的名言和爬類的觀念相去不遠。
「跟上。」
玲瓏跟上史梅莉前先深呼吸一次，確定空氣中的電氧充足。不管這座泥岩山位在哪裡，至少沒有害人窒息的耗電植物。史梅莉又揮了一次手，要玲瓏快點跟上。鵝黃色的長尾巴在山間留下一道細微的光，玲瓏抓起雙膛槍，雙腿切換到動態模式，邁步追趕她的背影。
她應該換上奔跑用腿，爬類也許只有瞬間的爆發力，但這瞬間已經夠他們橫跨大半個荒野。好在史梅莉似乎有意在尋找什麼東西，幾秒後停在一處灌木叢後，玲瓏縮起身體滑步到蹲到她身邊。
史梅莉維持蹲伏的姿態，只用鼻尖指了一下灌木叢前方。前面有什麼嗎？玲瓏小心抬起頭，一陣沙塵飛過黃昏的天空。那不是霧氣，玲瓏知道天然的霧氣和人造的沙塵有什麼分別。這些沙塵的製造者是輕便的交通工具，適合輕裝出行的人馬在荒野行進。
他們行進的路線，和玲瓏選擇正巧相同。
巧合？她可不這麼想，這群人一定是故意跟在她屁股後。又羞又氣的玲瓏咬著下唇，她都出來闖盪幾年了，居然還會犯這種新手錯誤，讓一群跟屁蟲抓著她的尾巴不放。
「我們再靠近一點。」玲瓏低聲說。史梅莉盯著她的嘴巴，眼睛閃過一道光，偏過頭溜進灌木叢之間。玲瓏就地趴下，用腳尖和手肘頂起身體，匍匐向前跟上史梅莉。
史梅莉有梭形的頭臉，尖鼻子往前一頂就能找到最合適的縫隙，像條魚溜過水草間一般，輕鬆穿越滿布荊棘的灌木叢。玲瓏想盡辦法縮著肩膀保護脖子旁的排線，用合金手臂擋開不斷彈到臉上的枝條。她兩腿努力划著土，穿過滿佈陷阱的灌木迷宮。
憑著腦中的方向感，玲瓏依稀察覺史梅莉帶她兜過荒野東側，從側面接近跟蹤者的隊伍。他們在中途暫停，觀察跟蹤者的動向。對方似乎也發現異狀，改變行進方向往南方前進。
玲瓏和史梅莉往更茂密的灌木叢深處躲藏，小心調整方向以免暴露行蹤。他們往左近的矮坡移動，那裡有一排樹木可以藏身，也能往下看清楚對方的行動。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如果他們只是普通的探險隊，大可以穿越泥岩山之間的小路，到更接近水源的地方休息。可是他們卻停了下來，刻意拐向阻礙機動性，但卻能隱藏行蹤的稀疏樹林。有六個隊員兩兩一組離開群體，分頭往泥岩山前進，刻意潛行的姿態令人憂心。
「能吃嗎？」史梅莉做出疑問的手勢。這個手勢可以代表很多意思，她可能是問玲瓏是否認識這批人，或是確認是否同意她的猜測——又或者是個低級的玩笑，想知道這些人類吃起來味道如何。
「身分，跟隨，原因，全部，不清楚。」玲瓏回給她這句話，史梅莉想了一下，前肢勾住身旁的樹幹，忽地一聲攀上樹頂。就定位後她拿出腰包裡的望遠鏡，固定在眼窩上。
玲瓏學她把壓在頭上的護目鏡拉到眼睛前，用有限的聚焦功能窺看。只不過她的目標不是營地的人，而是走向泥岩山的三組人馬。雖然布麗和愛珍沒有跟在史梅莉身邊，但想必也不會離得太遠。如果因為玲瓏的疏忽，害他們得冒險在荒野上和人類開戰，玲瓏會恨死自己的。人類或許在大城市裡會保持文明的假象，但是到了荒野上，任何一點波動都有可能激發原始的獸性。
這群人為了保持機動性，選擇的交通工具是三輪拓荒車，也就是俗稱輪機車小型載具。要應付大型裝備和險惡地形，輪機車是勉強了一點，可是論機動性絕對勝過笨重的拓荒車。
他們穿著沙黃色的衣褲，身上的裝備、配件，都是毫無特色的灰黑綠，沒有半點表示身分的特徵。已經有六個人離開，營地至少有十一輛車，太遠了玲瓏只能做個概算。這是一組超過二十人的隊伍，為了追蹤某個東西來到這裡。玲瓏愈來愈不安，她的行蹤應該要完全保密才對。也許對方隱藏得很好，但會追著她到這裡來的，只有可能是一種人。
史梅莉摘下望遠鏡溜下樹。玲瓏拉開護目鏡，和她四目相對。
「武器，雄性。」史梅莉在手語外又加了一個人類手勢，用手指橫過喉嚨。
「壞兆頭。」玲瓏回道：「不懂原因。」
「急，思考，無意義。討論，冷一點再來。」
她說得沒錯，有些菜放涼了再吃也不怕來不及。目前這個位置看不出個所以然，不如先和布麗與愛珍集合。只是人類出現對爬類來說通常有壞無益，如果是一群男人，更是加倍危險。
史梅莉用尾巴拍了玲瓏的腳跟一下，要她快點跟上。
比起剛才困難重重的潛行，後撤的路要輕鬆多了。史梅莉帶著玲瓏爬下矮坡，對著夕陽的方向直行，往第二座泥岩山的方向去。比起玲瓏藏車的山谷，這裡坡度和緩一點，分歧的小路則多了將近兩倍。不過史梅莉顯然非常清楚方向，往前奔跑的時候幾乎沒有猶豫。一開始匍匐前進的玲瓏，等靠近泥岩山的陰影時，也不得不直起身體跑起來，好跟上爬類踢土飛奔的速度。
爬類的帳篷藏在一處半月形的岩壁後，愛珍已經搭好帳篷，各種罐頭食物陳列在地上。玲瓏深呼吸，拿下面罩把四肢調回靜態模式，稍獲舒緩的關節發出吱吱響聲。史梅莉打出歡迎的手勢要她坐下，兩隻眼睛不住高處瞄。
「哨點。」愛珍向她解釋布麗的去向。「壞傢伙，想抓尾巴，是毒蛇或是，老鷹？」
這倒是個很妙的比喻；毒蛇或是老鷹。
「我覺得是老鷹。」玲瓏說：「道上的人沒有理由追我追到這裡來。要對付我他們會在萬港動手，而不是荒郊野地。但如果是政府的人，事情又不一樣了。」
「為什麼？」愛珍又問。
「你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除非食蟲市對你毫無意義。」
除了一記譴責般的瞪視之外，對於玲瓏這番冒犯的話，史梅莉沒有其他表示。她忙著用驚人的眼力檢查後方的岩壁，確認小輩們找到好地點，才坐到罐頭堆旁休息。她招手要玲瓏過去，同時附送一個隔空拋擲的罐頭。玲瓏接下罐頭坐到她身旁的石塊上，瞥了一眼罐頭上的標籤。萃取三齡幼體蛋白質，添加綜合幾丁質維生素；也許不問什麼是幼體會明智一點。
玲瓏彈出右手掌中的小釘撬，權充開罐器拔開封口。愛珍腳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堆了一座空罐頭小山，眨眨眼睛又轉頭去做她的事。史梅莉就端莊多了，拉開封口，用手指慢慢將罐頭裡的東西挖鬆，再跟著湯汁一起倒進喉嚨裡。
她吃飯的速度大概只比愛珍慢了三秒。說來也奇怪，爬類很喜歡用食物比喻生活大小事，吃飯速度卻出奇地快，快到乾淨俐落、毫無感情。說起來薇薇麗是玲瓏見過吃相最優雅的爬類，她甚至還挑戰過刀叉呢！
但她在城市和荒野兩邊走跳的同類，就完全沒這份閒情逸致。他們多半都和愛珍一樣，整罐整罐倒進嘴裡，完全省去咀嚼，讓腸胃去負責全部的工作。史梅莉是顧及到玲瓏身為人類，才故意放慢速度等玲瓏吃完餐點。
雖然說比起餐點，玲瓏更需要的是呼吸。她的身體機能限縮在比普通人還小的範圍內，肢體的能量供給仰賴空氣中的電氧，還有電池儲備。史梅莉等她吃飽的時間並不多。關於政府的鷹眼，玲瓏一不注意說溜嘴，接下來有得解釋了。注意到情勢不對的愛珍說要去換哨，先行開溜了。
「管石頭的，送，消息，到我手上。」史梅莉揮手的時候帶了一點威嚇的氣勢。「幼仔，找食蟲市，也找，影子男。」
她沒有用上疑問的聲音，她很確定這些事實。
「如果我告訴你事實，你會直接帶我去食蟲市嗎？」玲瓏問。
「路，往食蟲市，考驗。」史梅莉回答：「答案，交換，路。考驗，交換，答案。」
老天保佑這些生意頭腦一絕的爬類。
「沒錯，我在追查影子男，但那不是我這一趟的重點。現在我的任務是找到食蟲市，把訊息交給赫凱瑟。新星黨對爬類有興趣不是新聞，派人追我只是剛好而已。」
「只看，雙手，糟。」史梅莉咕魯魯地表示不滿。「獨享，不顧後果，糟。你，行為，不容許。」
「我沒想過這件事會惹來這麼大的麻煩。」玲瓏暗自揣測，有沒有可能藉這個機會，套出史梅莉的話。她說：「如果我們直接前往食蟲市，說不定還來得及警告其他人。」
史梅莉前肢自然下垂，柔軟度極佳的身體放鬆，呈現一道優雅的弧線。她兩隻後肢撐著身體，重心往後方移。爬類蹲坐時習慣把尾巴繞成一圈，圍在屁股後支撐身體，史梅莉也不例外。此時的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窩在沙發椅上的人類老奶奶，正在思考該怎麼開口說故事。
「幼仔，騙，說話。」史梅莉瞇起眼睛說：「想吃，自己來。」
玲瓏就知道沒這麼簡單。她在鯢島上浪費時間的時候，苯島上的線索正漸漸消失也說不定。時間不站在她這邊，爬類也不願意成為她無私的盟友，這趟旅程還有得磨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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