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06. 花草茶
那天未花搭乘電車又步行了很久回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輕手輕腳地走進一片漆黑的家裡，借著窗外淡淡的月光，未花依稀望見媽媽仰面橫七豎八地躺倒在沙發上，腳尖上還勾著搖搖欲墜的拖鞋，已經熟睡到發出輕輕的鼾聲了。
未花望瞭望被雲朵遮擋得晦暗不明的月亮，從媽媽的臥室裡抱了毛毯幫她小心翼翼地蓋好掖好，然後回了自己的房間。掩上門打開日光燈，她從書包裡慢慢拿出那張依然隻字未動的志願表，出神地盯著它看了半晌，默默整齊地對折好後塞進了抽屜裡。
對於織田光星那邊的事，她倒沒有太為上心。正如他所言，她這種貨色“丟到成人俱樂部門口都沒人會要”。想必精明如他是不會叫她去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的吧。只是他丟下的一句“月底”未免太過寬泛，如果是要上學的日子裡被喊出去，那就讓人為難了。
她目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之後未花的生活依然沒有什麼改變。上學，放學，打工，完成作業後睡在床上等待重複且毫無新意的明日的到來。志願表安靜地沉睡在她的抽屜深處，就像是已經被它的主人遺忘掉了一般。
唯一的一個細小的改變是她偶然遇見了一個她在白鷺學園裡本應會是無所交集的人。
週五的傍晚，校園裡的學生基本上都在放學後早早地回家了。未花在打工結束後發現自己粗心把國文作業落在了教室裡，想想路程並不遠，索性一路小跑著回了學校。
當氣喘著推開教室的大門時，她被映入眼簾的那一幕場景恍得微微有些發怔。
未花一直都知道她的鄰座細川美穗是品貌端莊的女孩。但是此時此刻在夕陽的餘暉溫柔輝映著的，空曠的教室裡獨自垂眸而坐的少女帶著的是一種恬靜優美卻又攝人心魄的，令人幾欲屏息的美麗。她披散在肩頭的，柔軟地彎拗成捲曲弧度的栗色發梢在玫瑰色與金橙色交織而成的晚霞中閃爍著溫潤而令人目眩的色彩。宛如是西洋油畫中那樣的精緻面容因光影的變幻顯得晦暗而又分明，朦朧而又濃烈。
她近乎是發呆般地看著這樣的畫面，在門口傻傻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被抬起頭想舒展一下身體的細川美穗發現。深邃的琥珀色瞳仁對上自己的眼睛的那一瞬間，未花才如夢方醒般地回過神來，頓時覺得又尷尬又失禮，慌忙開了口：「細川同學，這麼晚怎麼還沒有回去……」
細川美穗見是未花，歪了歪頭，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來：「是荻野同學啊。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這麼晚了妳怎麼也沒回去呢？」
「我是來拿忘記帶走的東西……一直都是糊裡糊塗的。」
未花一邊有些蹩腳地拿自己打著趣，一邊挪到課桌跟前想趕緊找到自己的國文作業。卻一下子就看見了剛才根本沒注意到的，摞疊在細川美穗課桌上的成堆的文件。
「這些是……」
「這個是新體操社的預算文件，我想在週末前能把它完成是最好的了呢。」細川美穗的臉上依然保持著弧度柔和的微笑，但在此時的未花看來，這個籠罩在暮色下的微笑卻顯露出有別於之前的蒼白和疲憊。
她又看了一眼那一垛文件，猶豫了片刻，用細小到不留心去聽就會稍縱即逝般的聲音低低道：「那個……好像很辛苦的樣子。如果可以的話，我來幫忙好了……」
「哎？」細川美穗有些訝異地抬起頭來。
她們從高一開始就一直是鄰座，但細川美穗是堪稱完美的大家閨秀以及優等生，平日裡還忙於新體操社的練習；未花又是不善言談的類型，兩人除了日常的問候之外本是鮮少交流的。
「如果荻野同學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就不客氣了喔。真的是幫了大忙呢！我一個人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整理好，正有些發愁呢。」
細川美穗如此鄭重地表達感激之意，弄得未花很不好意思，臉都有點紅了起來：「請別客氣……能幫到細川同學的話我也很高興……」
「客氣的是荻野同學才是呢。那我們先從這份檔開始……」
兩個人並排坐下開始整理文件。統計資料，計算開支，登記社員，未花驚訝於原來一個社團正常運作的背後需要這麼多的準備工作，一直以來都雷打不動地擔任回家部成員，對社團活動興致索然的她不由又敬佩又慚愧。
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兩人總算整理好了全部的文件。長舒一口氣的同時兩人相視一笑。
「都是因為有荻野同學的幫忙，才很快完成了呢。」
「細川同學……妳已經謝謝我很多次了，我真的沒做什麼。」
未花說這句話確實是發自內心的。她沒有文案整理這方面的經驗，基本上只是幫把手排排順序，檢查一下有沒有全部填完之類的，和細川美穗的工作量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儘管如此還一直向她道謝的細川美穗，讓她覺得受之有愧卻又有小小的喜悅在心頭柔軟地生長。
「接下來送去學生會辦公室就可以了。荻野同學要不先回家吧？已經不早了。」
「那麼多文件一個人搬很吃力吧……我們一半一半好了。不過那麼晚了，不知道學生會會長還在不在……」
「龍之介應該還在的。別看他這樣，其實是個很認真的人。」
「龍之介？……」
未花在這之前對於“學生會會長”的印象，也就僅限定於一個單純的名號而已。她在腦海中有些吃力地勾勒出一個梳著規矩中分頭，戴著酒瓶底般的眼鏡，抿緊唇角不苟言笑的優等生形象，想像出來了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幼稚又好笑，趕緊甩甩頭打消了亂七八糟的念頭。
「啊，抱歉，平時這麼稱呼都習慣了……大友龍之介是我從小就認識的人，算是青梅竹馬那樣吧？雖然他是大友集團的公子，不過卻很平易近人呢。」
細川美穗有些害羞似的微微笑了起來，抱起一半的檔聲音輕快道：「好啦，荻野同學。我們走吧。」
學生會辦公室在白鷺學園辦公樓的頂層。兩人抱著厚厚的文件從教學區趕過去又氣喘吁吁地爬到頂層的時候，僅存的殘陽都已完全被雲層所遮蔽了。不過正如細川美穗所言，透過大門的縫隙，學生會辦公室的燈果然還是亮著的。
細川美穗禮節性地騰出手敲了敲門並報以一聲“打擾了”之後便推門而入。未花忐忑不安地跟了進去，似乎是出於對進入未知領域的緊張心情，她都沒有勇氣抬頭稍微看一看內裡的情形。
「龍之介，我把新體操社下個季度的預算資料帶過來了。」
這個時候的她有一些羡慕細川美穗。真的是無論何時都能保持優雅與從容的姿態呢。
「辛苦了，動作很快呢。」
這個聲音……
驀然地敲打進耳朵中的，是和想像中那種威嚴冷靜的感覺截然不同的，好聽而且親切的聲音。發出尾音的時候，會有一點點軟軟糯糯的鼻音，感覺像是沒有睡醒的小孩子那樣，意外的可愛。
未花悄悄地抬起眼循著聲音的方向望了過去，撞入視線的是一雙漆黑如黑曜石一般的，帶著笑意望向她的眼眸。
啊……
要不是手裡還抱著檔，未花可能會忍不住捂住嘴掩飾自己的驚訝。
之前腦海裡的想像像是面不堪一擊的鏡子，被尖銳之物猛地打碎，又飛快地被清理乾淨那樣，一點都不剩了。
竟然會是……這麼好看的人。
用好看來形容這個年紀的男生似乎有些失禮，但未花空落落的腦袋裡現在剩下的也就只有這麼一個貧乏的詞彙了。
叫做大友龍之介的人有著俊朗清秀但絕不會讓人覺得女孩子氣的面容，和眸色一樣純淨到沒有任何雜色的漆黑髮絲柔順地披在額前，髮尾處又有些亂蓬蓬地微微翹著，卻不會給人留下不修邊幅的糟糕印象。他並沒有規規矩矩地穿著校服，但卻是未花迄今為止所見過的男生裡，氣質清爽到穿白襯衫最為適合的一個。
這樣的一個人，只要他專注地看著誰，誰都會在他的目光中為之沉淪吧。甚至會滋生出——如果他只專注於我一人就好了。這樣陰暗的想法。
而此刻他的目光，正越過細川美穗，望向躲在她身後一臉惶惶然表情的未花。柔和又帶著一點困惑的聲音再次敲打進她的耳朵裡：「美穗，這位是……」
「讓我來介紹一下吧。這位是荻野未花同學，是我的鄰座。多虧有了她我才能趕在今天完成預算呢。荻野同學，這位就是學生會會長大友龍之介前輩。」
「那真的是幫了妳大忙呢，」大友龍之介對著未花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起身朝她們所在的位置信步走來，直到在她們兩人面前站定，「荻野同學，很高興能認識妳。」
未花有些發怔地望著在她眼前的，出於禮節伸出的乾淨修長的手，恍恍惚惚地想起同樣是站在她的面前，這個人卻完全不會給人以壓倒性的氣息，但是心臟跳動頻率的加快……卻是相似的。
她慢慢伸出手與之交握——沒有粗糙的觸感，也沒有熾熱的溫度，是光滑而且帶著涼意的舒適感覺，讓人難以想像這是一個男孩子的手掌。
「我才是……請多指教……」
她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夢囈，微弱而且含混不清。大友龍之介低頭看了她兩眼，很快便移開目光笑道：「難得妳們過來，要不要一起喝杯茶？我正想休息一下喘口氣呢。」
「龍之介你剛才明明已經小憩過了吧，頭髮都睡翹了喔。」
「什麼？……哈哈，真是什麼都瞞不過美穗呢。」
大友龍之介摸摸頭髮，發現果真是睡翹了，毫不介意似的笑出了聲。
「傍晚本來就讓人忍不住睡意啊。而且文化祭就快到了，能悠閒地放鬆的時間沒剩下多少了……。」
收回了笑意之後的他面容變得意外的沉靜，眸色沉沉如同幽深的湖水，對男孩子而言長得過分的睫毛微微地低垂，像是葉子在湖面上投下了淺淺的陰影。
「哎呀，龍之介肩上的擔子真是很重呢……剛才是我的不是，那麼喝茶就讓我來作陪吧。荻野同學也一起吧？」
「哎？……」未花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詫異於細川美穗突然的邀請，下意識回答道，「我就不用了……」
「又不是什麼老人茶會，」大友龍之介莞爾一笑，但眸色依舊深深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來，「荻野同學不用緊張什麼，權當是放鬆心情好了。」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未花也不好再推辭，只能略感尷尬地點點頭。三人圍著辦公室裡的茶几坐下，大友龍之介熟絡地取出茶具和茶料，儀態優雅地打開壺蓋，在茶壺裡依次地加入。未花望著他修長的手指和修剪整齊的指甲，不由又有些恍惚地出了神。
「我最近喜歡上了花草茶呢。花草茶其實很深奧，不仔細瞭解還真的不知道呢。正好爺爺那邊也有在栽種，所以我就拜託他們給我帶了一些。今天是以玫瑰果為底，加上柳橙皮、檸檬草、金盞草和薄荷加以調和，口味喝起來很清爽，能讓人心情輕鬆起來呢。玫瑰果含有豐富的維他命C，所以對女性的美容方面也不錯……」
大友龍之介一邊挽袖倒入燒好的水，一邊有條不紊地向她們做著講解。未花聽得有些發怔，怎麼看研究花草茶都像是女性的愛好，但大友龍之介做起來卻完全不讓人感到違和，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相襯。
「哎呀哎呀，龍之介對花草茶這麼著迷啊。你就是這樣，一談到自己的興趣就沒完沒了呢……」細川美穗忍俊不禁地掩唇輕笑。
「好東西就是好啊。別人怎麼看我都不會介意。」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淡淡的，但卻感覺說得格外的鄭重。未花抬頭望過去，驀然與他的視線相觸，驚訝地對視了幾秒之後慌忙調轉了目光。
細川美穗似乎沒有發現未花突然奇怪起來的表情，依舊笑道：「下次你一定要試試看紫羅蘭，泡得越久顏色越漂亮呢……」
花草茶嫋嫋地蒸騰著熱氣。捧在手上還沒有入口，就已經感受到了如大友龍之介所言的清爽的香氣。未花慢慢地啜著茶，安靜地看著大友龍之介和細川美穗談笑風生的情景，莫名地想到從前和朝倉健一、小早川滿在一起玩耍的時候也是這樣……無論玩得有多開心，她似乎永遠是多餘的那一個，沒有辦法毫無隔閡，親密無間地融入他們之間。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但隨著時間的消磨，這種不喜歡似乎也已經變得習以為常。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