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是一位機長。
多年過去，我依舊記得他俊朗的模樣。
他從小就自駕著小型飛機到處遊歷，喜歡飛翔，他的靈魂屬於天空。
後來想想他過去和將來，彷彿都注定在天空中起始、起落。
發生事故的那年是他擔任機長的第十五年，這種經歷不太可能出錯，但天氣這種東西似乎總是有不測。
十年前的那天，明明日子還環繞著柴米油鹽醬醋茶，本應該是平凡到不會讓人記住的一天。
本應該是每刻平凡，每刻都是幸福。
然而，就在我與他分離的四小時後，他的飛機遇到意料之外的故障。
迫無奈之下，他果斷做出迫降的決定。
橘樹鎮因為是大規模的種植園，比較不會造成民眾傷亡，於是他決定降落至此。
迫降對於每個機師都是考驗，對於每個乘客都是生死一瞬間。
那時候，曼陀羅花尚未被移除，它們開遍橘樹鎮的原生林。
在月光下，白花彷彿指引般明顯，這一切都彷彿注定。
最終飛機強制降落在這片山。
飛機移平了大半座山，最後終於停下，飛機在著火，空服人員都在幫忙疏散人群。
最後飛機爆炸，起火，一部分的人火災中喪生，一部分的人員包含空服人員和乘客順利逃出。
喪生的人在警消的幫助下陸續都找到屍體，除了我丈夫。
沒有屍體、沒有衣服殘骸、什麼都沒有。
他被列為失蹤，但也從未被找到過。
彷彿上天突然抹去他的存在，決定讓他成為虛無。
當時鎮上的人為此做了大規模的哀悼，只有我丈夫沒有在棺材中。
我一直不覺得愛必須要熱切，不需要成天膩在一起，它可呈現出來可以很平淡。
愛只要彼此陪伴身邊就是很好的存在，甚至無聊的度過日常就好。
知道彼此就在身邊，然後不用擔心……
──我根本不需要什麼痛徹心扉的悔悟和感動，也不想什麼生死離別的徹底印記。來驗證我多麼愛他！
但是偏偏，偏偏……我的男人甚至沒有讓我擁抱最後一次他的身體！讓我用這種方式深刻地記住自己不能失去他。
自那天之後，居民謠傳不斷。
有人說，曾經看到失憶的機長乞討。
有人說，看到英勇的機長穿著制服從高空墜落。
有人說，看到機長待在白色花叢中找尋自己的路。
有人說，機長還在天空飛翔。
都是謊言！
我在這裡生活，從未看見任何靈魂。
我的丈夫失蹤了，一年、兩年……最後法定宣判死亡。
每當我仰望天空，始終清澈空白；我走入花叢，卻只覺得迷茫無助。
躺在山上，看著天空，想像飛機從天而降，而我丈夫在其中。
然而眨眼瞬間，我什麼都沒看到。
唯有存在的，是飛機失事之後冒出來的一大片雪白色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有著未知死亡之意，有白色和黑色兩種，象徵生與死，傳說是生者和死者交替的媒介。
死者會透過曼陀羅花抓交替，生者也可以用自己的生命交換死者。
我丈夫墜落的當下，是不是用自己的命跟曼陀羅交換了？
在撞擊的瞬間，生死交替，他是否祈求讓自己的生命換來更多人的存在？
抑或者，他還在某個地方尚未找到歸途呢？
「嘿，這次飛半個月才回來喔。」最後一天，他一如往常俊朗的笑顏。
但世上沒有鬼。
因為他沒有來找我。
我失去了我的丈夫，只剩眼前的曼陀羅花能夠哀悼，希望他能再度看到白花的引導歸來我身旁。
「別人說我很固執，白花無法引導他的歸來。」艾咪特說：「但那些花是我的期待，如同我的希望和等待一般的盛開。」
艾咪特朝我們露出自嘲的淡笑。
「沒有鬼，」她啞著嗓子說著：「不然那些思念的人怎麼會放不下呢。」
夜晚額外寧靜，艾咪特不再說話，只是在搖椅上輕搖著。
「這不是固執。」我肯定道：「亡者被記著最終也會因此感到安詳的。也無關有沒有鬼，讓我們再也看不到他們，他們依然存在心中真切地活著。」
艾咪特注視我，疲憊的神情中多了一絲顫動：「我已經放棄了，曼陀羅花只是哀悼。」
雖然艾咪特這樣說，但現在她不曾離開此地。
「艾咪特女士，我可以讓曼陀羅花再重回原來的原生地。」我說道：「只要給我幾株曼陀羅花做試驗就好，我想說我不是要移除妳能思念的事物，而是想讓這些事物恢復原樣。」
「你們很執著我的花呢。」艾咪特說道。
「當然，老太婆很固執唉。」達斯冷不防說道。
「達、達斯！抱歉抱歉！」我一手抓著達斯肩膀，對他緊皺眉頭。
達斯扭動了身體，但很快放棄，雙手抱胸，安分的縮在我身邊。
我尷尬地朝艾咪特點頭道歉。
艾咪特看向我們：「你們像父子。」
「哈哈，很多人這樣說。」試圖安撫達斯不要露出這麼明顯的臭臉，我道：「但這孩子根本不聽我的話。」
艾咪特聳肩：「這年紀的孩子都不聽父母的話。」
我乾笑幾聲：「達斯！跟艾咪特女士道歉。」
「抱歉。」他沒有誠意的說。
艾咪特玩味的看著他：「你們是植物病理學家吧。」
「是的。」
「這小鬼這麼沒禮貌，不如幫我去整理花圃吧，那些曼陀羅花，有些長得不太好，長得太近，或許移到別處會更好。」艾咪特說道。
我揚起眉頭：「真的太好了，一定沒問題的！達斯說什麼！」
「謝謝艾咪特女士，妳很親切很好。」達斯不情願地說道。
「老天。」我拍了額頭。
艾咪特呵呵幾聲：「謝謝孩子，我知道你在生我傷害你老師的氣對吧。」
達斯抬頭，眼珠子終於從上吊模樣，呈現平視。
「歐提老師，很抱歉拿槍指著你，還傷了的臉。」艾咪特說道。
「沒關係我沒事。」
「還有你學生其實教得很好，他很尊重你。」
「啊？」我瞄了一眼臭臉達斯，又看看艾咪特：「過獎了。」我語氣不確定。
最後跟艾咪特約時間整理花圃，我便帶著達斯準備在更晚之前回去方倫先生宅裡。
離開前達斯生澀地主動跟艾咪特說掰掰的時候我很訝異。
我後來問艾咪特說為什麼知道我學生在想什麼，她跟我說做女人的大多會有某種針對孩子鬧脾氣的第六感。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