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斯的臉很臭。
他頻繁的臭臉讓常常跟他相處的我都會誤以為他就長這樣。
但是我還是邊開車邊唱歌，載著一箱螳螂前往橘子園。
「不是說環境有問題嗎？為什麼還要生物防治？」他問。
「總是要試看看，為什麼那些天敵無法活下去啊。」我說道。
我們戴著遮陽帽和診斷器具，接著將一箱上百隻凶狠的螳螂來到其中一棵橘子樹旁。
我看向天空，天氣舒適晴朗，但八月的風非常躁熱，然而眼前的橘子園卻彷彿凍結在嚴冬之時。
我打開了盒子，一邊用粗毛筆把螳螂掃在樹上
「去吧！去咬牠們！去吃雪球餅乾吧！」我鼓勵著那些螳螂們爬出來。
抬頭卻見到對面的達斯一臉臭，看起來像是覺得跟老爸出來生態郊遊很丟臉一樣。
「老師你這樣很丟臉唉。」他說。
「你不知道嗎？萬物其實都可以感受到你的執著和情緒的，我正對牠們鼓舞士氣。」
「雪球餅乾又是什麼？」
「就是外面裹滿糖霜的小零嘴。」
「我不是指…..」
「為什麼不是馬卡龍嗎？因為蚜蟲比較像，牠們五顏六色，沒有裹粉，不過都跟雪蟲一樣會分泌蜜露。」
達斯放棄跟我對話，我則繼續鼓勵著我的螳螂大軍。
隔幾天，我獨自前往田間勘查，達斯留在方倫先生的家裡分析樣本和土壤。
我來到釋放螳螂的橘子樹，但已經看不到前幾日的螳螂盛況。
雖然沒有將螳螂侷限在一棵樹上，但本來預計會在釋放樹上看到幾隻補食中的螳螂，然而迎接我的卻是橘子樹下滿地的螳螂屍體。
我痴愣地盯著地上碎屑殘渣，對這些彷彿亂葬崗的狀態感到詫異和不安。
雪蟲不太會移動，除了身體上一堆白色分泌物質之外，有幾乎沒有反抗能力，但這些天敵卻斷肢散落各地。
彷彿警告一般，把敵人的屍首丟得到處都是。
「有什麼東西……在保護雪蟲。」我冷汗滑過，彷彿真的有股冷風。
我改以仰望橘子樹，看著雪蟲堆積枝幹與葉片上，如摘雪，用手指撥開幾許。
雪被抹開，黏而滑的分泌物沾染手指，雪蟲翻開會看到米黃色的腹部和體節。
手指上的雪蟲蠕動著無數小腳，像是無法翻過身的嬰孩。
正當我思考眼前的雪蟲到底有什麼對抗螳螂時，手指不知道從哪裡爬來了隻螞蟻。
那隻螞蟻溫柔地用觸角觸碰雪蟲，辨認完成之後，將它咬起帶走
我腦袋飛轉，想到了可怕的結論。
猛然低下頭，抽出腰間的折疊刀，蹲下身子往裸土刺進去，猛力剖開一個土坑。
隨即，我見到了我預想的東西。
──乾淨的裸土之下，破開的平靜已然充斥著難以估計規模的巨量螞蟻。
雪蟲，粉介殼蟲暱稱，會分泌蜜露，吸引螞蟻保護和搬運自己。
我終於知道眼前的雪蟲為何昌盛了，農藥殺了一批，螞蟻又會搬運到其他地方，天敵來了，螞蟻數量足以抵抗所有攀附在雪蟲上的昆蟲，而雪蟲的數量又足以養活大量的螞蟻。
我盯著自己挖出的土，看著裡面的密密麻麻螞蟻，思索許久。
這塊田問題挺大的，但是只有這塊田嗎？
我跑出橘子園，來到園外的無人管轄之地。
之前勘查過橘子園，因為園子太大沒注意很遠的外圍還保留原始植物的地方。
雪蟲寄主植物很多，但是四周的雜草、野生果樹卻不怎麼受影響，雖然野生物種抗性比較強，但是這種突兀的對比讓我回到管理層面的問題。
如果相連的土壤螞蟻沒這麼嚴重，為什麼種植的土地特別多螞蟻？
視線掃過灌木叢，看看雜草，看看石頭，看看樹木，找個看起來可能是任何植物。
雖然採集很多植物得回去辨識才知道植物種類(植物病理學家跟植物學家的差別，我們不一定認得農作物以外的植物)。
採集中，赫然注意到白色的花，看起來是某種百合花。
我直覺告訴我，或許找到原因了。
回去識別的成果，是曼陀羅花，那是一種花長得類似百合，但是具有毒性的植物。
夏季是毒性的高峰期。
「達斯！」我跑去還在看檢測報告的達斯：「我們要去東區。」
記得方倫先生所說，雪蟲在東區比較少發生，如果判斷正確，那裡會有答案。
據方倫先生說橘樹鎮東區的橘子園主要是一個名為艾咪特的壞脾氣老婆婆管理的，她住在一個小木屋裡，橘子園不大，卻也不管理。
我們動身前往東區，但是地址來到某個山丘下便停了，再上去無法接受衛星訊號。
好消息是，往上走可以到處看橘子樹。
「我們上去吧。」我囑咐達斯小心點，他順手把槍上膛，我不確定該擔心他遇到危險或者他造成危險。
我們沿著橘子樹往上走，沒多久一個老舊的木屋便出現在遠方，一個老婆婆在搖椅上彷彿在打瞌睡。
我把頭探出叢林，想跟對方打招呼，才張口，立即意識到不對勁，轉頭就是一喊：「趴下！」
我幾乎用掏肺力氣喊，話語剛落炙熱的子彈便劃穿我的臉皮，我恐懼的朝達斯撲過去，緊緊抱住他。
雜草很高遮住了我們身子，我嚇得腦袋空白。
但尚未整頓思緒，後面便傳來跑步的聲音，我急忙抽出折疊刀，慌亂間胡亂往聲音處拋射：「不要過來！」
我甚至不知道有沒有打中什麼，只感到目光一轉，便面對達斯的槍管緊逼眼前，他冷冷地將槍管對準我身後。
跑步聲嘎然而止，摺疊刀掉落草地交錯聲，達斯手指扣上板機。
「哇哇哇，不要朝人開槍啊！」我怕得發抖。
碰碰！
我閉上眼，緊抱達斯腰，對於濃重的煙硝味嚇得心跳不止。
當我張開眼睛，注意到達斯臭臉地將槍口朝上，原來他即使改為對空鳴槍。
呼，好在。
我轉頭看到拿槍的老婆婆，她這下也看清楚我們了，將槍枝收到背後。
翻過身，坐在達斯旁邊，腿軟的我有點站不起來。
婆婆朝我們走來。
「抱歉，這裡常有小偷。」她向我們伸出手，並用力拉起我起來，她注意到身後的達斯，眼神從冷漠變為溫和許多。
「沒、沒事……」我用安慰自己口吻說道。
方倫先生只說婆婆脾氣不好，沒說是這種脾氣不好啊！
她快速看了我們一下：「你讓小孩拿槍？」她譴責的看我。
「只有他學過射靶。」我擦擦冷汗。
婆婆轉向達斯，意味深長說道：「看得出來你手握得很穩，雖然有後座力但是頂得住。」
達斯不予置評。
「達斯禮貌點。」我把他藏在身後：「啊，你好我叫歐提，是一個植物病理學家，這是我學生達斯。」我簡單介紹一下。
「我是艾咪特。」艾咪特說：「但你們為什麼要來這裡呢？嚴重的雪蟲應該在另個地方。」
「就是因為如此，才想看看這裡是不是有防治雪蟲的辦法。」我說。
艾咪特聽聞，頓了一會，有點恍神般說道：「這裡沒有東西。」
「但妳這邊的雪蟲不嚴重。」
「因為我沒用改良品種。」
這不是全部的理由，但是感覺到她在拒絕我們。
「你們在另一區沒發現什麼嗎？」艾咪特問。
「發現沒有曼陀羅花。」我說：「但有曼陀羅花的四周植物比較不會有雪蟲。」
艾咪特眼神明顯震了一下。
我說道：「您這裡到處都是曼陀羅花，一定有什麼原因對吧？」
「種個花…..還勞煩你們大費周章過來…..」她語帶諷刺。
這時候達斯不偏不倚地開口：「還有鎮上的人說妳這裡鬧鬼，根本沒有人靠近，妳拿槍不是防範小偷吧？」
我瞪大眼，老天，這小鬼怎麼說話這麼嗆：「達、達斯安靜點……抱歉艾咪特女士這學生有點衝…..」
意外地，艾咪特沒有生氣，只是沉默地注視達斯，好像想從他身上找什麼。
「你們不怕鬼嗎？」艾咪特問。
「世界上又沒有鬼。」達斯鐵口直斷。
「……進來吧。」艾咪特揮揮手，示意我們跟他走。
佝僂的背影一步步往木屋前進，隱約間，我聽到艾咪特輕輕地說道：
「當然沒有鬼，不然怎麼會有徒勞思念的人呀……」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