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薩尼
我爸媽呢？
熾夏，輕柔的陽光撥開了厚重的雲層，像一道熱束衝向了窗台，窗簾的縫隙中透進一絲光亮，臥房被大自然的光線點亮，和煦又暖心。
一張極大無比的雙人床，薩尼獨自一人躺臥，他的雙腳怎樣伸展也伸不至床尾，雙手擺成一字也抅不著床邊。
薩尼睡在軟綿的白色羽絨床上，被子被扔在一旁團縮，房間溫暖到不需蓋被也能安心入眠。大自然的亮光輕撫著他的臉龐，有如母親在他兒時喚他清醒一般親暱，那是他這輩子所奢求的回憶。
陽光打在臉上暖烘烘，薩尼從安穩的夢中睡醒，他的上背離開了床面，挪動幾下屁股才移動到床邊。當雙腳輕放，踩踏在與體溫相符的白色大理石地時，他明白昔日不再，平民是過去的事了，他心想。
薩尼迅速起身，伸了懶腰，不帶一個哈欠，因為他確實睡得很飽，但總感覺少了些甚麼。
他是一名年僅十八歲的人類，十二歲時被人類國王莫托斯帶進了城堡。在十二歲以前，他一直生活在人類王國平民區，直到十二歲那年，爆發了一場燒殺遍野的人魔大戰，一具半死不活的軀體躺在荒郊野外，肚破腸流。那是一個血淋淋的畫面，而畫面中的主角正是薩尼——一個尋找雙親的孩子。
莫托斯在征戰返程途中，瞧見了這位平民少年，惻隱之心驅使他幫助薩尼進行醫治，甚至收留進只有貴族能踏入的人類城堡。
六年的時間，薩尼待在城堡內的騎士團學習，由莫托斯親自教授繁瑣的貴族知識、城堡規矩、各類兵器、軍種特色、征戰時的策略等等，他每日每夜都懷著感恩的心，遵循國王的教誨，按照貴族的規矩生活。一直到十八歲的今天，儘管無法完全適應，他仍為了貴族身份努力著。
他拉開窗簾，更搶眼的陽光照射進房裡。房間挺大，三米寬的壁爐與雙人大床擺放後，依然能在房內輕鬆走跳。薩尼看了看壁上的時鐘，已經六點半了。
糟了，這麼晚了。
他抓起一套輕便的長袖外衣穿上，快速地奔向房門口。
不對，不能這樣穿。
他老是忘記貴族有很多規矩，尤其今天對他來說是個頗為重要的一天｜｜騎士團團長加冕日。
他整裝了鎖子甲及一套普通的騎士鎧甲：鎧身銀灰，鑲著同樣是銀灰色的邊線，肩盔側邊繡著一匹馬兒前腳站立、士兵坐於其上單手操弄寶劍的圖騰。接著他帶起一副銀底銀邊的騎士頭盔。
薩尼看了看時鐘，指針即將指到七的位置，他再次衝往房門口，餘光瞄到一團亂影。
「嘖！」他悶哼一聲，瞥見棉被胡亂蜷縮在床上。
薩尼緊盯著時鐘，躊躇五秒，他正思考到底要不要將棉被折好再出門。一天不折沒關係吧……他猶豫，房門打開一半，身體出了房外，但手依舊緊抓著門把。
不行！這是貴族應有的基本生活態度，他二話不說回房，迅速將棉被折好。
雖然他不喜歡複雜的貴族規矩，但為了成為一名稱職的貴族騎士就必須這麼做，尤其今後他將成為騎士團團長。
他步下騎士團團所階梯，他住的地方很高，足足六十米，但和巨聳的的主城相比，依然是小巫見大巫。
人類城堡最高點直逼兩百米，位於艾諾森大陸的中心偏左，彷彿是艾諾森的心臟，牽動著城堡周圍地區的命脈。他在城內生活的六年來，聽過許多流傳於貴族的故事。和平民不大一樣的是，城內鮮少有人會談論關於鶴凱黎雅傳神、上古紀元、三神鬥爭、三國紀元等等傳說，貴族甚至無任何信仰，他們多半討論附近的妓院價碼、今天校場上哪個貴族的勇猛士兵獲得勝利，以及茶葉、兵器、金飾的價格波動，諸如此類與平民毫無瓜葛的事，對貴族而言是閒話家常。
但薩尼並不特別專注於那些談話，他被偷帶進城後，為了掩飾自己過去的身分，國王讓他假冒成「他弟弟的孩子」，但薩尼認為國王根本沒有弟弟，至少他在城裡從沒見過，貴族們也沒提過。可既然貴族們沒有懷疑，他當然不多做解釋，免得穿幫。為了扮演好他的新身分，薩尼白天待在騎士團訓練場鍛鍊，晚上將繁雜的貴族書籍硬塞進腦，幾乎沒什麼閒暇時間聽那些貴族間流傳的歌謠或故事。
他很快走下至團所一樓，走進主城。「咚——咚——咚——」城堡大廳敲了三下鐘響，催促著城堡內的騎士、將士、貴族前往大廳集合。
「薩尼大人，早。」幾名騎士團團員向他打招呼，他們臉上掛著笑意，「恭喜，今天你將成為我們團長，這是我們莫大的榮幸。」
「謝謝你們。」薩尼客氣回答，他們拍了拍薩尼肩膀，宛如親兄弟。
比起其它人，他和騎士團的成員比較熟，相處起來也較自在，畢竟騎士團是國王莫托斯一手打造，而他是「莫托斯弟弟的小孩」。據他的騎士朋友所言，騎士團創立至今超過百年，歷代先王篩選各貴族的勇猛之將，僅只具有榮譽心及騎術、劍術優異者能加入。
他隨人潮走入城堡大廳，找到騎士團的集合位置後，他們讓出一個前排的中間位給他，薩尼瞄了大廳時鐘一眼，指針指在七的位置，他鬆了口氣，慶幸自己沒有遲到。
人潮陸續湧進，大廳內的色調七彩繽紛，金黃的矮階上鋪了一幢紅色羊絨毯，一路從大廳門口延伸至王位。兩側的牆上掛著許多肖像畫，每張畫裡的人物都戴著同一頂皇冠，拿著同一把寶劍，穿著莊嚴，眼神散發著浩然正氣。這些都是歷代統御人類王國的國王。就要開始了，薩尼緊張地想，我得拿出騎士該有的氣勢，他深吸一口長氣，挺起胸膛，他的身高本就將近兩米，現在看起來更加高大。
「恭迎偉大聖騎之王駕到！」守衛隊司儀喊道。
滿滿的貴族排成兩個大型矩陣，中間讓出鋪著紅毯的矮階道，國王莫托斯帶領身後的騎士團走向人類王國的王位——聖騎王座。
聖騎王座的現任領導人，俗稱聖騎之王，莫托斯，手握一把一米五長的聖劍，以正義為根本，踏出了一條秩序而光明的騎士道路。他所屬城堡的騎士家族，擁有一雙渾黑眸子，頰上兩側留著男人專屬的落腮鬍，身軀挺拔，氣場強烈，富含正道之氣及典雅，彷彿流露著秋天的滄桑及凜冬的懾人氣質。
也許是長年相處的結果，薩尼和國王幾乎像是同個模子刻出來一樣，他站在騎士團的前排中央，眼神堅定地盯著身材和他一樣健壯的莫托斯，兩人身高都將近兩米，只差他沒有落腮鬍，身上還留有一種春天的稚嫩氣息。
城堡守衛隊將一套金黃色底的騎士盔甲和一把足足長一米五的寶劍運送到莫托斯身旁。那副盔甲煥發金與橙黃色亮澤，彷如熾陽，沒有多餘的渦形裝飾或綴飾，取而代之的是駿馬圖徽，刻於肩盔之上栩栩如生；劍鞘帶有夜空的銀黑，劍柄則呈古老棕色，卻不減它威風。堅挺、剛毅、榮譽，是這套防具與武器的精神象徵。
「我是人類王國，聖騎之王，莫托斯。」國王聲音豪氣干雲，音量霎時間傳遍整個城堡大廳拱頂。
大廳內所有貴族，包括騎士團，皆單膝跪於地面，舉目望向莫托斯。所有人喊了一聲：「聖騎之王！」
「感謝各位前來參加今天的騎士團加冕儀式，這是屬於人類王國的光榮時刻。千百年來，惡魔不斷入侵人類領地，破壞我們的王國秩序，感謝先王的努力，感謝各貴族的勇士們，也感謝騎士團的盡忠職守。因為有你們，我們才能貫徹正義，才能在戰爭中接連獲勝，更重要的……」莫托斯的致詞說到這時，深吸了一大口氣，聲音宏亮震天，「我們才能一劍穿透馬洛斯！」
「聖騎之王！」城堡大廳內高喊國王名號。所有貴族、騎士、戰士們，以及城堡外頭的平民，沒有一個人不討厭那個叫馬洛斯的惡魔。在馬洛斯成為冥界領導者之後，便持續進攻人類王國。惡劣的侵犯行為，正是促成薩尼十二歲那年，人魔大戰爆發的原因。
莫托斯帶領當時還未有薩尼的騎士團，馬革裹屍，萬赴艱難，用著手上的聖劍，將馬洛斯一劍穿心，為戰爭畫下句點。
進入騎士團後的薩尼，花費六年之久，日復一日修練劍術、馬術等等，因而使戰鬥技巧持續進步。但有一點他非常不明白：為甚麼平民出身的他，能夠被帶進騎士團，還能被一國之王選為團長？騎士團團長可是個重要職位啊！他明白騎士團團長最重要的意義：這是個要在國王退位之後，接任聖騎之王的職位呢！
薩尼始終不明白。
莫托斯高舉守衛隊運來的寶劍，「騎士團成員，薩尼，請出列！」他說，於是加冕儀式開始。
薩尼挺起身子，向前走了一步，離國王正好是那把寶劍的距離。接著他單膝跪於紅毯，凝視著聖騎之王，兩人的雙眼皆是無比的澄淨。
「騎士宣言！」
「戰爭將至，我將從今開始守護艾諾森，守護人類王國，守護人類城堡，守護聖騎之王。我將保衛國土，保衛世人，保衛家人；為平民犧牲，為不公不義之事挺身而出。我是騎士團團長，薩尼，我願化作黑夜中的火光，凜冬時的太陽，聖騎之王的堅盾，引領士兵前行的號角。我是艾諾森世界，人類王國，騎士團團長，薩尼。」
莫托斯握著劍柄，刷的一聲用力將寶劍從劍鞘中取出，劍身閃耀銀輝，國王用劍口敲了一下薩尼的左肩。
「我奉正義之名命你征戰……」
國王將劍口移至騎士右肩。
「我以先王之名命你效忠……」
接著他將劍口朝下，手握劍柄，低頭闔目。
最後一句格外輕柔：「騎士精神永不滅，欲戰千秋，必以效忠。從今爾後，你將效忠聖騎之王，至死不渝。」
守衛隊又送來一個金屬器皿，外框鑿刻龍紋，金色龍頭由一邊凸出，裡頭是一個剛點好火燭的燈蕊。莫托斯將寶劍沾上了聖火，劍身燃起一陣火焰，淋漓火光照耀著整個城堡大廳，他再度將寶劍高舉呼喊：「戰士之路，是鮮血的旅程！正義之火，永存騎士之道！」接著又是刷的一聲收進劍鞘，火焰也隨之熄滅。
這代表正義之火將永遠留存於騎士的武器。
莫托斯親自把寶劍掛在薩尼背後，然後把一旁的金橙色鎧甲交付在他手中，「這是騎士團團長的專屬戰衣，聖騎鎧甲。」
「貴族騎士薩尼，願接下騎士團團長一職，服從先王意念，效忠聖騎之王！」
他接過了這一整套鎧甲，感到無比的沉重，這比現在身上穿的這套還要重得多，但他心裏明白，這是身為一名貴族騎士必須背負的使命。
我得習慣它，他這麼告訴自己，即便我曾是平民。現在他是人類城堡的騎士團團長，聖騎之王的第一把交椅，他感覺好不真實，平民生活恍如昨日，今日便接下貴族重職。
歷時一個鐘頭的加冕儀式結束後，人潮從城堡大廳逐一散去，過程中不斷有祝賀薩尼成為騎士團團長的聲音出現，但他隱約聽到有人不甘地抱怨，或是看到有人對他瞥了好幾眼。這讓他感到不自在。
雖然他確實不是貴族，可他們並不知曉他出身平民的秘密，而當幾對銳利的眼神如長矛般刺向他時，才覺得貴族好像不如他印象中的高貴謙遜。
大廳內天花板上懸掛著一匹匹旗幟：血紅色的薔薇花朵、金黃色的雄獅頭、水藍色的巨大雙邊斧、後腳站立的戰馬與持劍士兵、三片雪白色花瓣……全都烙印在薩尼眼中。
他知道這些旗幟代表哪些貴族，但並不熟各家族的族語、個性、重要人物。這讓他憶起平民家族的種類更多，在他十二歲以前的平民生活，看過的家族旗幟就不只十幅，但礙於當時處於懵懵懂懂的年紀，根本不懂各家族的圖案畫的是甚麼，自然也就記不住平民的家族類別。
唯獨一幅家旗的圖案仍存於他腦海——旗面上畫著一條巨獸，面容像龍，身形雄壯，佈滿鱗片，雙翼比身體大上一截。
那是他們家族的旗幟。
城堡大廳內的人潮完全散去，頓時間安靜得像待在夜晚的林間地。「薩尼！」一個聲音驚動了仍在回憶過去的他，他回過神，旋身望去，一具亮銀色的龍紋盔甲佇立在那。莫托斯金黃的髮色之間夾雜一些白髮，胸甲冑上嵌著一顆橙色寶石。
「莫托斯陛下，」薩尼點頭致意，「請問有甚麼吩咐？」
國王對他微笑道：「我才想問你呢孩子，在沉思甚麼？」
「我沒事，陛下，只是看到一幅幅貴族旗幟，就讓我想到從前的生活，雖說是十二歲以前的事了，但我還是有點想念過去。」他盯著一張張旗幟，雙目空洞地說著，和加冕儀式時那意氣風發的他有著天壤之別。
莫托斯拍了這名騎士的肩膀兩下，彷彿在提醒他現在的身分，以及這身分該具備的態度。「想念過去的心情我懂，我也會想念過去，是人都會想念。為甚麼呢？因為只要是生命都擁有情感，神有情感，人有情感，野獸和精靈也是，惡魔更是如此。」
「惡魔也是嗎？」他雙眼瞪大盯著莫托斯，他極度討厭惡魔，更別要他相信惡魔是有情感的生命。一個會把人的腸胃挑出來棄於荒野的種族，也配擁有情感？「那馬洛斯呢？」他不甘心地追問。
「是啊！儘管他是多麼令人神共憤，儘管若我有一份屠殺名單，他必定是在第一個順位，馬洛斯仍舊是有情感的生命。孩子你要清楚，戰爭永遠是隨著情感而來。正因為有情感，才會有戰爭的爆發，而戰爭總是會讓其中一方離開世間，接著就會陷入報復的無限輪迴，你殺我的人，我就想盡辦法奪走你的全部。這一切，都要歸咎於情感。」
「敢問陛下，該如何解除這種惡劣循環？」
「不可能。」莫托斯回答得果斷，彷彿沒經過思索就傾吐而出。
「莫托斯陛下，我大概明白你說的了……大概吧。」他點點頭，表現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好了，不說這了，這種人生道理偶爾思考就好。畢竟這世界太亂，你才十八歲，先別想太多，現在你該擔起的責任，是學習更多貴族規矩，還有最重要的，學習如何成為一名稱職的騎士團團長。」國王再度輕拍著騎士厚實的肩膀，「傍晚練劍，我好久沒教你了，說不定現在是換你教我呢！」
這一席話像早晨的那道暖陽，瞬間點醒了他，不該再沉溺於從前的平民回憶，那些與貴族無關。騎士團團長才是他當下該專注的使命。
但他真能如此灑脫得放下過去嗎？他也是生命，一個擁有情感的生命。
「屬下謹遵吩咐。」當薩尼熟練地說出這句話時，他感覺到無比的陌生。
創作內容
艾諾森樂章：冥冥魔海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