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瑟斐斯
鬼火灼燒，在黑幕之中有幾處呈現青綠、深綠、石灰色，但整體看上去依然是原來發冷的靛色。它時而抖動，時而以不規則的角度來回搖晃，有時看起來像是千萬條小蛇黏在上頭搖頭晃腦。
絕大多數惡魔不會走到魔能深淵口，因為誰都不明白跳下去會有甚麼下場。曾經有一年進入此洞口的俘虜數目高達三萬，結果從裡面走出的白骨亡靈只有兩千，他們不禁懷疑，魔能深淵受某種詭異生物統治，甚至那兩千亡靈根本不在那三萬名俘虜之內。
不過除此之外，冥界無魔會再多做猜想，因為那與他們無關，他們只想飽足各種肉類，包括雞、鴨、魚、鵝、牛、豬、鹿……到又灰又肥的髒鼠，當然也少不了人類。
墮落者和亡靈是兩種大相逕庭的惡魔。墮落者有自己的腦袋思考，亡靈則是由自深淵出來後腦袋是否健在來決定。墮落者的五官完整，生著一口利牙與靈敏嗅覺，有人說他們可能是從獸族演變而來的；亡靈的五官良莠不齊，有的只存一顆眼睛，有的兩顆都脫窗在外，有的心臟已經被切成兩半掛在左胸骨上，卻還能自如走跳，有的更是一點器官都沒有，全身皆是白骨，眼窩因為白花花的身體而顯得更黑暗。但至少他們有力氣持握武器，因此馬洛斯才會想藉噬魂爪控制他們並納為己用。
瑟斐斯站在魔能深淵口回想雷魔王告訴過他的這些事。裡面會有甚麼？他思忖，他根本沒有走進去過，應該說冥界所有墮落者都沒有，唯一的進入者馬洛斯，早在兩週前便消失於內，至今無消無息。不論我去了多久，都不要帶墮落者進魔能深淵找我。雷魔王在臨走前對他下的最後一道命令仍迴盪在他腦海，可是他越在心中複誦，就越想一口氣栽入裏頭，幫助他的恩師。
他猶豫不決，馬洛斯施予的恩情和命令同等重要，兩者分別在他心底像繩索兩端互相拉扯，每當一腳靠近深淵口時，另外一腳宛若被一條鐵鍊拴住，緊拉著他不放。
最後他屈服於雷魔王之令。
登上雷魔王座的每一夜，瑟斐斯往往會想起以前尚未與馬洛斯相遇的日子。他和納克羅斯出生時父母已死，他們被叔父接管，與其他親戚惡魔同住。
冥界裡的惡魔家族為數眾多，每個惡魔俗稱為墮落者。在馬洛斯統御冥界前，冥界與人類王國、鶴凱黎雅神殿並無不同，皆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與慾望而畫線分土、戰亂橫生。兄弟倆生於亂世，每夜都在渾臭的鮮血中度過，自瑟斐斯及親弟有記憶以來，家族的成員便與日遞減，葬於紛亂的戰火與血泊之中。
他們六歲時，代養他們的叔父死於惡魔內亂的其中一場戰役，隨後又受到另一位姨丈接手撫養；十歲時相同遭遇再度上演，他們又被轉送到家族的某位惡魔親戚。
經歷了好幾年的戰爭洪流，兄弟倆在一次又一次喪親之痛與寄人籬下的慘況中度過。十五歲時他所屬的家族已滅絕，他們擁有的家產、武器、領地，乃至於糧食全遭受劫掠一空。在那之後，瑟斐斯帶著弟弟投身到一名墮落者軍官緋淚的麾下，成為地位卑劣的傭兵。
可是惡魔毫無軍紀，戰鬥訓練也雜亂無章，尤其在隨時處於爭鬥的時期他們更無任何完整的訓度。緋淚隨手丟給他們一把由野獸身上取出的白骨便要他們投入戰場。
或許是幸運的緣故，兄弟倆勉強在戰火中生存。可身為傭兵，加上已失去家族的撐腰，他們始終不受魔尊敬，緋淚也只把他們當作可有可無的財產。如果戰爭結束，我還能活下來，我一定要重新選擇自己的命運，當時的瑟斐斯這麼告訴自己。
戰火如風，緋淚的勢力與其他惡魔勢力銳減，冥界的紛亂逐一平定，馬洛斯接連獲得的勝利也在冥界聲名大噪。到了某一夜，緋淚的殘存軍力隨之盡滅，唯獨瑟斐斯和納克羅斯所待的傭兵團鳥獸散於各處，馬洛斯在一次的平定巡視時看見了他帶著弟弟在冷風中喘息、徘徊。
接著，他接受雷魔王的徵召，自此進入馬洛斯的麾下。但雷魔王與其他瑟斐斯所認識的惡魔軍官截然不同，他有著清晰的思緒和對未來的雄心壯志。令瑟斐斯更難以置信的是，他的統治方式特殊、有條理，集結了十萬名墮落者大軍，清楚地建立一套完整的軍隊體系，廢除傭兵團制度，且面對數量龐大的惡魔誕生地，他對所有惡魔的態度皆一視同仁。
當時尚未接下執行官一職的瑟斐斯從沒見過冥界外頭的世界，但馬洛斯給予他們的感受卻不是此地所具有的卑劣與邪惡，取而代之的是世上真正的正義與真理——至少他和納克羅斯是這麼認為。
「陛下！陛下！」瑟斐斯站在魔能深淵口思索這段回憶時聽見一個突兀的輕語。
他回神後轉首，穿著亮紫色長袍及戴著白色小丑面具的術士在他身後對他叫著。「卡特？」他回話：「雷魔王陛下回來了是嗎？」
「陛……陛下，並沒有哪！您忘記您現在才是雷魔王嗎？況且您站在深淵口前，馬洛斯陛下真賦歸冥界，您應該會第一眼見到吧？」
我現在是雷魔王……他當了兩週的雷魔王仍不自覺，感覺自己只是有著這頭銜，卻無任何正統性，畢竟一切來得太倉促，馬洛斯提出解救納克羅斯之法不在他預料之內，接下雷魔王一職更是超出預想。「我當然記得，卡特。你從黑暗魔房趕到深淵口有事要稟報嗎？」
「是的，陛下。」黑暗術士點頭，「您三天前要我做出的近期內政報告，我已辦妥。」
「那就快說吧！我等等還要去帶兵。」
「遵命。狩獵部隊隊長法恩斯帶來一則外地情報，他說人類王國平民區和冰霜絕境西邊界有些墮落者殘餘軍徘徊，他率領士兵外出狩獵時遇上後爆發了幾次小規模衝突。」
「吾師並沒有派墮落者離開冥界駐紮，除了狩獵部隊外，我也沒有允許，怎麼會有其他惡魔在外頭騷動？」
「報告陛下，是上次冰霜絕境之戰時，馬洛斯陛下在行軍途中撥出去的部隊，大約五千。」
由於瑟斐斯當時在前線作戰，因此並不知曉這件事。「吾師有提及原因嗎？」
「據說那批脫離的墮落者是因為行軍當下備感飢餓，所以雷魔王破例讓他們離開，但那之後他們就沒回來過了，在外逗留超過一個月了吧。」卡特將雙手藏於袖口內，那副永遠保持喜上眉梢的面具在說話時時時刻刻掛著微笑，卻掩蓋不了他黏滑的腔調。他繼續說：「法恩斯帶著兩千名狩獵墮落者執行日常任務時，在平民區巧遇一些，他本來想押那些逃離者回來，但他們竟對狩獵部隊展開奇襲，一些死在火舞紅蛇部落東邊，一些倒在拾荒沼地，一些甚至躺在鬼影叢林靠近冥界口的位置。敢問該如何處理這情況，陛下？」
「狩獵部隊還有多少？」
「冥界內尚有五千墮落者及三千亡靈於狩獵部隊，這數量已算進遭到奇襲後活下的墮落者。」
「對於肉類的收穫量不會有影響吧？」
「我想影響不大。冥界在上次遭受屠殺後少掉超過一半的惡魔，現在糧食的需求量降低不少。只是法恩斯很在乎他的部隊，那些叛逃者所屬家族和他們家向來不合，而他們原先也是法恩斯底下的狩獵兵力。」
是老師會怎麼做呢？瑟斐斯答：「我等等去和法恩斯談談再做決定吧。還有其他事嗎？」
「鐵匠鋪的武器產量穩定，一千把長弓和一千五百把短弓已完成，新增的魔弓部隊也訓練了幾週，我想大抵上這批軍力要投入戰場不是問題。」
看來阿萊斯特說的對，應該把五千名亡靈都調去鐵匠鋪。瑟斐斯想起上次的會議結果，他為了要把亡靈調去狩獵部隊或鐵匠鋪而起了爭執。三週前他依照馬洛斯的吩咐，至霜木林伐木，和冥界內的黑曜石打造成一把把堅硬弓柄與箭矢，並挪出五千名墮落者由阿萊斯特親自訓練成魔弓部隊。
「但魔弓部隊高達五千，兩千五百把弓器只夠給一半使用，得再加緊生產步調，至少要在阿萊斯特和吾師賦歸以前製作完成……至於阿萊斯特在臨走前針對的魔弓部隊訓練，有多少墮落者確定能在戰場上廝殺？」
「一千。雖然看起來不多，但阿萊斯特大人花僅僅一個月的時間便有如此成效，已經不錯了。」
「戰爭不等人，更不等魔。」瑟斐斯說話的口氣愈來愈有馬洛斯的風格。「現在沒有將領能針對他們訓練，所以挑出裏頭弓術不錯的幾個菁英帶他們，找到後給我份名單，我要親自審核，能力至少要在一百米之外射中奔狼。」
「屬下接過雷魔王之令。」卡特又點了頭。「刀兵部隊和突襲部隊的訓練一如往常，無太大狀況。不過刀兵魔將札克老像以前那樣，看見墮落者揮刀慢半拍就直接剁了他的手或腳，儘管其他表現優異的士兵精銳許多，但他那火爆的個性再不改，日子一久，出外打仗的恐怕要叫作殘廢墮落者了。」
他一直是那副死個性，瑟斐斯想。只有馬洛斯盯著他的時候，他才不敢放肆虐待自己的惡魔部下。「我會再多加注意他。沒其他事的話，我想先去黑暗魔房看看我弟弟。」
「呃……陛下。」卡特黏滑的語調因為結巴而更顯怪異。
「還有事嗎？」
「是的，陛下。最後一件事要向您稟報……令弟……」
「直說無妨。」儘管卡特臉上那張白色面具遮住他的神情，但瑟斐斯依然能感受到他口氣中的悲傷。
「納克羅斯大人……已經死了。」
他屏住呼吸，試著冷靜思緒。我現在是雷魔王，不能受情緒左右。「納克……他甚麼時候走的？」
「今日凌晨，陛下。我召集了五六名術士一起研究，卻想破頭、翻爛書也研發不出解藥，死元素的力量過於可怕……但我能保證，令弟走得很安祥，因為我們有成功做出鬆弛筋骨與身心的藥劑，讓他不那麼痛苦地離開。」
其實這早在他和卡特的預期之內，不然不會派阿萊斯特前去阿塔克沙漠找尋靈魂石。只是現在那位雷電王子任務執行進度如何，這點才是令瑟斐斯擔憂的。
納克羅斯在冥界身為審判官，擁有的幽冥之力堪稱馬洛斯之下，萬魔之上。他不曾外伐，總是待於冥界守護眾魔安危，因此，相較於瑟斐斯，納克更有穩定民心的作用。所有老弱婦孺都尊敬他。兄弟倆在「攻」與「守」方面，各佔據不可或缺的地位，而此即馬洛斯所賦予兩位曾為傭兵的他們的使命。
「我還是應該去看看他，他是我弟弟。你應該還把屍體留在原處吧？」
「是的，盔甲、斷截的冥獄幻刃、靜脈上插的輸血管等等，我全沒挪動。」
兩魔離開魔能深淵口，沿著路途蜿蜒扭曲的深淵窄道回到雷魔王殿。
王殿內置放的鬼火炬於兩排映照著綠暈，而綠暈的盡頭，是盛氣磅礡的雷魔王座，由黑曜石與鋼鐵、生鐵等堅硬材質熔鑄而成，椅背經特殊方法拋光後顯得晶亮閃耀。雷魔，上頭刻著這兩個字。雷魔王座根本不是瑟斐斯的夢想，他當傭兵的時間比在雷魔王底下辦事還久，導致他對於統治毫無慾念，我只該效忠真正的雷魔王，但他卻託付予我沉重的責任。
馬洛斯曾死過一次，長達六年之久，但他已忘卻當時他掌管冥界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好多好多事都來得太突然，不論喜或悲。
他推開印著雷與魔兩字的鐵門，在進到黑暗魔房前是條四壁腐朽的長廊，以往他走在這時都能聽見弟弟微弱的病吟聲，納克一定很痛苦，我卻無能為力，只能把命運賭在那個雷電王子手上。瑟斐斯幽沉地想，卡特陪他走進黑暗魔房，納克的屍體躺臥在布滿血漬的灰色病床上。近看其實和原本沒多大不同，死氣依舊從他被割開的皮肉與鎧甲縫中滲出，靛色偏黑，濃濁汙穢，只差從前那位富有朝氣的審判官已無力發話，眸子縫上一層慘淡的漆黑。
「舍弟的死因……真如老師所說的死元素嗎？」瑟斐斯在盯著那雙掛在床上的死黑色眸子片刻後，開口問了術士。
卡特回答：「千真萬確，陛下。」
「把你知道的，所有有關死元素的事都告訴我。」
「我並不了解全部，陛下。但我確實略有研究……這幾週我日以繼夜地翻著穆加爵大人留下的實驗紀錄、探查日誌、搜捕行動報告、器材、標本……他跟著馬洛斯陛下至離開世間前，將心力全然投入於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和魔法元素的研究。」
「他有甚麼發現？」
卡特將穆加爵遺留的一本實驗紀錄遞給他，他一頁頁瀏覽，術士則在一旁解說：「艾諾森世界有七種元素，想必陛下也清楚，但只有其中六種為我們所熟知。死元素與我們的生活如星辰般遙遠，卻又近在咫尺，但我們並不瞭解。可它其實不難理解，顧名思義就是死亡，一種由死亡所構成的元素，進而形成各種力量。」
「影蛭之力。」瑟斐斯翻到一頁，寫著這項死元素魔法力量的紀錄，他唸著：「施術者可藉由體內的影蛭蟲，咬噬掉敵人的魔法力量，當對方的魔法力量、體內元素全被榨乾一空後，影蛭蟲便接著咬清他更深一層的精氣神，直至死亡。」
「是的，那是其中一種死元素力量。死元素的魔法力量概念和神、魔元素相同，不適用力量遞增的原則，而能藉著不同管道各自獲得，簡言之，每多一種，體內的力量就越強大。」
他很仔細地閱讀實驗紀錄，一邊回想著納克的生前的狀態、傷口、殘餘力量……「我讀完這兩頁，關於影蛭蟲的部分，但納克不像是受影蛭之力所害。」
「如你所說的正確，陛下，我也早由審判官大人體內抽出的血液檢驗過，無半隻影蛭蟲的跡象。」
「那是何種死元素力量？」瑟斐斯翻開下一頁，這頁只有兩隻亡靈的骨骼研究紀錄；另外三頁是墮落者兵器染上幽冥之力後的硬度試驗紀錄。再更後面六頁則是穆加爵自人類王國、暗影森林、海靈狹、冰川角族、黑蠱穴等地捕捉來的實驗品撰寫。
「起稟陛下，穆加爵大人對死元素魔法的認知僅有影蛭之力了。」術士想了半晌後說：「不，還有一種叫做控魂之力的魔法，薇拉的力量就是這個，但……那只是穆加爵大人的黑魔法實驗，所以薇拉的力量並不完全。就我所知，那只能用來控制敵方的心智，賦予他不畏懼死亡的勇氣，與馬洛斯陛下的噬魂之力相像。綜看以上兩者，對令弟的死因依舊無法作深入研究，可是若您再往更後面翻看，倒是有很多死元素歷史，包含造物主死神的描述——」
「——不了。」他打岔，閱讀並不是他擅長之事。老師平常也都在書海中渡過嗎？但冥界惡魔從不讀書的，我們的文明程度大概只有術士能和其他種族一較高下。「還是想想納克的未來比較實際。」
「阿萊斯特大人已經前往阿塔克沙漠調查靈魂石的下落，陛下。」
「我知道，但你確定那個自稱雷電王子的神族拿得到嗎？」
「不確定。可是小的想請問……陛下是擔心他的忠誠？還是任務的執行效率？」
「都擔心。」原本是這樣。瑟斐斯心想，他總感覺馬洛斯特別為他護航，他把雷電王子捧得比天還高。「不過吾師既然保證阿萊斯特的忠心，那我也不便再多做揣測，只是靈魂石和冥界毫無瓜葛，我們因而無從得知那顆石頭的資訊。阿塔克沙漠又是和冰霜絕境同等之大的地域，那雷電王子再厲害，我也不相信他能輕易奪得。」
「是沒錯，阿塔克沙漠據傳為神靈的起源地。該地充斥著數十萬的人類，他們組成沙漠士兵抵禦外敵，千年來統治於沙漠，但和人類王國不同，他們自成一個沙漠王國。而關於靈魂石嘛……陛下，我是有從穆加爵大人的探查日誌得知一項資訊。」
瑟斐斯緊皺的眉間鬆坦，眼睛為之一亮。「甚麼？」
「請您別抱太大期望，與靈魂石的準確位置或獲得管道無關，只是關於它的使用方法。」
沒有確切位置，沒有獲得管道，卻有使用方法？穆加爵的秘密太多，我從以前對他便不怎麼信任，若非老師視他為忠誠之將，我早就用槍刃抵他咽喉不知幾次了，他暗忖。「說吧！現在知道一件資訊是一件。」
「首先是使用者體內必須有強大的魔法力量，至少需有第三階以上的力量；神元素則是需具有鶴凱黎雅神力，魔和死元素則不能操控靈魂石。第二步驟便是將力量一鼓作氣灌入石頭，此步驟極為重要，需要非常專注地進行，因為和下一步驟有關。下一步驟是最後一步：使用者必須保持專心、冷靜的思緒，同時灌注靈魂石的魔法力量只能越發強勁，不得減弱，還有，要在腦中念誦欲解救者的『種族』、『身份』、『名字』。」
我多知道了一件無法由我完成的資訊，真是太好了，我弟弟的死我竟然幫不上忙。瑟斐斯苦笑著說：「你相信他嗎，卡特？」
「我不確定，陛下。但眼下能勝任這項任務和操作靈魂石的選擇，就剩阿萊斯特大人了。」
「你忘了吾師嗎，卡特？對我們來說，他才是真正的雷魔王，他的斬雷之力足夠操控靈魂石哪！」
「我不這麼……可能吧，如您所說的，陛下。」黑暗術士的面具依舊笑得令人發寒，但他欲言又止的態度才是讓瑟斐斯擔心的原因。
「你有話就說，卡特，我不喜歡這樣支支吾吾。有任何對於眼下問題的相關情報，我都要知道，現在我暫代雷魔王一職，必須拿出該有的執政能力。」
「好吧！陛下，若您真要我直說，那我得先把話說在前頭，以下言論聽來可不怎麼討喜。」
這句又讓他煩擾的眉際蜷得更多層。「說。」
「我不認為馬洛斯陛下能平安從魔能深淵回來。那裏頭龍蛇混雜，處處充滿死亡氣息。我剛提到關於死元素的歷史，正是想告訴您，死元素源自於魔能深淵，形塑成各種力量。據說為造物主死神所打造的空間，甚至我曾在撰寫冥界千年歷史的書籍中讀過，冥界也為死神所創造。他將惡魔分成兩類：替冥界的惡魔染上『魔』，替深淵的惡魔染上『死』。根據史書記載，他這麼做的目的，原本是想用『魔』來隱藏『死』，讓外界的眾生認為世界最可怖的魔法是魔而不是死，順便蒙騙另外兩位造物主。」
瑟斐斯不是術士，過去只是個傭兵，甚至連戰士也稱不上，造物主的事只能在書本中讀到，但他正和大多數惡魔一樣，閱讀在一生中幾乎是不可能做的事。而他會識字，則是馬洛斯徵召他後穆加爵教的。「另外兩位造物主？」他半愣半疑地問道。
「法涅爾和阿茲卡。阿萊斯特大人前去索取的靈魂石，正是阿茲卡的寶物。」
「書裡這麼寫的嗎？」
「是的，陛下。但僅此而已，其他部分……我想您不會有興趣的，就是些造物主的零碎故事。眼下的狀況對於冥界來說十分危急，納克大人倒下，大夥都知道是一個月前那場大屠殺造成，可兇手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馬洛斯陛下又冒險前去魔能深淵調查真相。這兩件事定會使軍心動搖，大夥搞不清楚接下來的目標。」
就和七年前雷魔王被一劍穿心的事傳回冥界時一模一樣。他咬緊下顎沉思，別帶任何墮落者進入魔能深淵，馬洛斯交代的任務指令再度迴盪於腦海。「你有甚麼好建議，卡特？」
「靜待時機。」黑暗術士說：「倘若阿萊斯特先完成任務歸來，便能將審判官復活，如此能把冥界的浮躁感壓低；假如馬洛斯陛下比阿萊斯特快一步，我想鞏固軍心更構不成問題，雷魔王可能也能從魔能深淵裡帶回一些有用的資訊或是力量。」
如果他們都回不來，那麼我這個代理國王只是在帶著惡魔子民瞎等。他心裡想如是，卻這麼說：「只能先這樣了。」
「陛下，尚有最後一件事，攸關軍與民心。」
「我多少感受得到，是不是墮落者們在我耳後說了些甚麼？」
「大夥都認為，馬洛斯陛下前去魔能深淵許久，您身為代理國王，是否該……我該怎麼說呢？按照馬洛斯過去的說法，應該說是為眾魔發起一場有意義的戰爭。」
「冰霜絕境之戰結束才不到兩個月，墮落者大軍又手癢了是嗎？」也對，這就是惡魔，我們崇尚殺戮。「他們肯定在討論我該不該進魔能深淵拯救吾師，對吧？」
「這點我不敢保證，陛下，但我還是那句忠告：靜待時機。」
瑟斐斯拎起納克一手的破爛鐵護手，死元素、深淵，他想著。說不定進入魔能深淵不但能援助馬洛斯，亦能找到拯救納克的解藥，也就不必等候雷電王子的音信。「就靜待時機吧，在冥界甚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他瞄了一眼弟弟死氣沉沉的眼珠子，轉身離開黑暗魔房。
空氣沉重，像塊巨石壓在狹窄的空間，鬼火遍布街道，幾處傳來一陣鐵石與金屬的碰撞聲，幾處傳來貨物運送的輪子壓土聲，白骨對碰、弓箭飛出劃過空氣的摩擦聲亦削過脆弱的耳膜。靠近深淵窄道的建物，因為當初的大屠殺而倒成一片廢墟，工匠與運輸兵正忙得焦頭爛額，在那來來回回運送建材及大聲嚷嚷。
冥界沒什麼特別的規矩，唯一的規定，就是服從雷魔王。
現在瑟斐斯是雷魔王，但惡魔們怎麼想？我在一夕之間從區區一個傭兵變成執行官，又在另一個晚上從執行官成為國王。
他細想著馬洛斯過去的種種統治，依稀記得他曾教過他的，擔任君王該有怎樣的作為或風範。一國之王是權力之首，但前提是要受民認同，並且透過實際作為真心為子民好，而不是像光明聖殿盧蜜亞那樣，滿口聖潔箴言，卻成天叫人做這做那的。「那一國之王該怎麼做？」瑟斐斯那時問他。雷魔王回答：越是生於戰亂之子，越要用戰爭使其信服，不過我指的不是內鬥，而是外征。
但現在少了阿萊斯特，少了美娜，少了薇拉，少了穆加爵，少了納克羅斯，更慘的是，少了馬洛斯。我想打仗，想宰了吾師的心頭大患——人類和神族，卻沒有仗可以讓我打。
看樣子他僅能謹守本份，掌管好冥界，往好方面想，此刻只消整頓好軍隊，耐心等待阿萊斯特和雷魔王的歸來，緊接著就能大開殺戒了。
但願如此……
瑟斐斯走到了食肉屠宰場，裏頭傳出動物的嘶吼、尖嘯，也包括人類的跪地求饒聲。食肉屠宰場在冥界的功用，不外乎將狩獵部隊捕獵自艾諾森各地的生肉匯集與切段，最後送至冥界各處的肉倉醃製貯藏。
居住地較大的惡魔家族能擁有至少三座肉倉，小家族約一座，每個區塊依照馬洛斯仔細的劃分做發配，以利食物分配妥當。最大的一座位於囚魂獄後邊。有時大型惡魔家族仍會仗勢欺壓小家族，掠奪他們的肉倉，馬洛斯一方面不願限制墮落者的自由，另一方面又須顧及每個惡魔的溫飽，因此那座最大的肉倉即在發生此狀況時，將肉補送至小型惡魔家族。
不過原本管理那間大型肉倉的囚魂獄行刑人夸克已經死於大屠殺之下，因此至今還未找到頂替者。
代理國王走進了食肉屠宰場，屋頂為長方形，外觀看像個火柴盒。屋內上方由老舊的木柴與石柱搭建而成，多處沾著已經泛褐泛黑的乾血漬。右方角落到最遠端釘著一長排鐵網籠，一些生禽畜牲關養在裡面，倒得倒、站著站，一些吼叫、哀嚎，一些已奄奄一息瞠著死眼攤睡。屠夫在中間的宰殺處，拎著粗刀揮舞，血液四濺，一塊塊生肉硬聲掉落於一旁的木推車。
法恩斯剛把狩獵到的新獵物運送至屠宰場內，他站在其中一名屠夫旁邊，手緊緊壓著一隻野豬，將其推到屠夫的刀落處。手起刀落，野豬發出嘶的一聲呼號，接著血流如注，慘死於地。
「法恩斯。」代理國王叫了他。
狩獵魔將在野豬停息之際回頭，「陛下，您有事找我是嗎？」他邊問邊把被另一頭五花大綁的水牛使勁拉扯，他見牠不安分，於是握起手裡的鐵製蛇矛，嘎吱一聲刺進牠的腹部，又朝尾巴劃開，水牛的肚子開了大窟窿，紅血宛如傾巢而出的蟲海爬離體外。
「我聽說卡特說了，人類王國和冰霜絕境西邊界有殘餘的墮落者。」
法恩斯視線沒看向瑟斐斯，而是繼續幫屠夫處理生肉。「喔，對啊！他們原先是我的部隊呢！馬洛斯陛下把他們調離後經過了一個多月，根本是張起了斗膽哪！連我的話都不聽了。」他說完，把身上穿著的棕色野獸皮襖掀開一點，手臂露出一道深深爪痕。「看哪！國王陛下。這是我接下狩獵魔將一職後，唯一留下疤痕的傷口，好笑的是這竟然不是因為打仗受的傷，而是被自己的下屬所害呢！」
「我們身為惡魔，本性難移，大多數墮落者毫無文明可言，還請你見諒。如果你想索取賠償，我不會少給。」
「不敢不敢，雷魔王陛下。不過如果有一百隻野牛或野豬……我想倒不失為一件好事，畢竟您也知道，我的家族魔數日漸稀少，多數命喪於當年的惡魔內戰，現在則因家族勢力單薄，常受到別家的惡魔侵犯，肉糧常被侵略得所剩無幾。」
惡魔有自由，對大家族來說是恩賜，對小家族卻不然。你知道我的境遇比你還慘嗎，法恩斯？我卻從沒對雷魔王提出這種要求。他本來想這麼說，但隨即改口：「與其給你們家族一百隻畜牲，我有更好的補償方法。」
他拉起兩隻鴨脖子，瀟灑地把牠們甩在屠夫刀下，接著又是啪滋一聲，鴨腦滾地。「屬下真想知道，有甚麼補償會比鮮嫩多汁的生肉更能撫平我的損失？」
更多的生肉。「你現在要多肩負一個職位，就是囚魂獄行刑者，代替夸克的位子，這職位當作對你的補償。」
狩獵魔將戴著骨製頭盔的臉轉向代理國王，「甚麼？我有聽錯嗎？陛下現在的意思是不但不給我好處，還要我多做一份工？」
瑟斐斯曾在某個晚上聽馬洛斯教他：惡魔沒有文明，除了術士之外，他們腦袋都不怎麼靈光，勝過其他種族的，只有勇氣。我自認並不聰明，但你卻比我更笨，法恩斯。他看著狩獵魔將想著。「只是表面要你多做一份工罷了。現在對外沒什麼戰爭，人類俘虜自然少，監獄不需要忙些甚麼。反倒是囚魂獄後方的大型肉倉仍需掌管，你明白我意思嗎？我給你管理肉倉的權力，只要你做好份內事，你們家永遠不愁肉吃。」
白骨頭盔雖遮擋住法恩斯的臉龐，但他依然在嘴巴割開的地方綻放微笑，齜牙散著溫熱魔氣。「嘿！還是陛下英明，那屬下就接過雷魔王之令囉！」
瑟斐斯不清楚自己的做法到底對不對。老師，如果是您會怎麼做？他又想到離開冥界的馬洛斯。在碩大的惡魔雙翼下，命令法恩斯絕不用靠著一堆好處。
突然間，屠宰場的破舊閘門砰地一聲被推開，刀兵魔將札克拖著一隻手被砍下的墮落者闖入，黑鴉魔將與突襲魔將追在後頭大聲咆哮著。
「我要宰了他！」札克叫道。
「他只是個見習魔兵！」穿著一身黑底灰邊短袍的黑鴉魔將回話。
突襲魔將尤耿也跟著嚷道：「你砍斷一個新兵的手，現在還想享用他？」
「有何不可？這樣的弱者不配留在冥界，與其如此，不如填飽我的胃！」那名墮落者士兵面目年輕，儘管同樣咬著一口尖牙，但氣色不像其他三位魔將飽經風霜之感。他扭動著身子鬼吼，斷掉的那隻手還在淌血，白骨外露，滴得屠宰場絲絲血衫。「閉嘴！你這爛貨，我等等先咬了你的嘴巴！」
「夠了！」瑟斐斯低沉的嗓子發出一陣怒吼：「札克！放開那傢伙！」
札克的雙眼透出凶光，彷彿絲毫不畏懼這位代理國王。「哼！偉大的雷魔王說話了是吧？怎麼樣？馬洛斯不過封你為代理國王，你就敢囂張對付我這個跟執行官同等位階的魔將了。」
「在冥界沒有位階，魔魔平等，只有雷魔王是站在金字塔頂端。而我現在是你的國王，你最好安分點，放了那小子。」
「聽到沒？陛下叫你放開他！」尤耿鏗鏘如劍的聲音對他吼著，黑鴉魔將也跟著附和：「放開他！札克！」。至於法恩斯和屠夫則放下手邊工作，安靜地盯著眼前的亂象。
只見札克緊握於手的彎刀，不顧眾魔及國王的叫囂，狠狠地撕開墮落者新兵的黝黑肩膀，他發出啊的一聲慘叫，長聲悽慘，配著惡魔專屬的綠色血液滴落。「叫啊！小夥子！身為惡魔，殺戮就是我們的本性啊！你最好早點明白這點。」他來回使著彎刀，刀鋒像切菜一般地切開墮落者的肩膀，他所剩的一條手臂滑落，綠液灑得滿地都是。
瑟斐斯根本無力阻止，因為冥界沒有規定，沒有法律，一切以雷魔王的命令為主。可是我現在是雷魔王啊！他卻無視於我的存在，我算甚麼雷魔王？他跨步衝上去，猛地揮了他一拳，冥界沒有法律，他心想，就算你不認同我這國王，我還是能海扁你。
札克乓地倒地，他兩顆尖牙被打斷在地上，這回換他咆哮：「偉大的代理國王打自己部下哪！兄弟們，看看你們的雷魔王，馬洛斯陛下可不曾打過我呢，結果這執行官竟不把我這魔將放在眼裡。」他怒地起身，彎刀朝瑟斐斯迅速揮出。
尤耿趕在刀刃觸及瑟斐斯之前一把擋下，手臂的鐵護甲被開個裂縫，黑鴉魔將則衝到他右邊扣住他用刀的那隻手。屠夫和法恩斯仍舊站在原地，像尊雕像一樣動也不動，置身事外。
代理國王走上前，他的紫焰色雙眸瞪地堪比燈籠。「看清楚了，現在我是雷魔王，冥界唯一的規矩，就是服從雷魔王。」惡魔也是生命，他最後這句沒說出口。
「我效忠的是馬洛斯，不是你，執行官。別以為上任短短兩週，自己就能駕馭這個王座。你們家可是敗倒在家父的刀下，記得嗎？馬洛斯是同情你才收留你。」他朝瑟斐斯的腳邊碎了一口唾沫，然後對其他魔將大叫：「你們三個！對！我就在說你們，尤耿、法恩斯、鴉魔！你們敢忘記我們各家族是為甚麼停止爭鬥，轉而效忠馬洛斯？不就是為了弘遠的目標，摧毀外頭那該死的人類和神族嗎？結果呢？這親愛的執行官把光明聖殿的臭神族放進來，現在又趁陛下前去深淵調查真相時想獨攬大權，他不斷利用雷魔王對惡魔的同情心，現在才會爬到我們頭上！」
瑟斐斯看了其他三名魔將，他們並沒有反駁，這十幾年來我到底做了甚麼，要讓他們如此怨我？尤耿和鴉魔表面上是服從我，但那是因為老師的緣故。至於法恩斯和札克……他想起來了，這兩位魔將所屬的家族在當初是和緋淚互為敵對的關係。我爬到執行官的位置，和他們平起平坐，這鐵定夠讓他們不齒，更遑論此刻的我還是國王，雖然只是代理的。「你不服我，我不意外，但我會證明，我有本事承接陛下的重擔。」
「嗟！」札克吐出第二口唾沫，這口直接噴在瑟斐斯的膝蓋上，但國王沒吭半聲。「你沒本事。你有的不過是顆狗膽，貪生怕死，簡直是墮落者的恥辱。雷魔王獨自進入魔能深淵那不祥之地，你卻獨守於此，按兵不動，像隻躲在母雞背後的小雞一樣懦弱。哈！難怪當時人魔大戰你能活下來啊！你甚至連執行官的位置都不配！我們都為陛下死過呢！你呢，代理國王？」
魔將們都不回話，明明他才是國王，他們卻不出面制止下屬對長官的叫罵。他又憶起馬洛斯教的：惡魔遵從的是戰爭、是力量，只有力量強大者才能使他們信服，因為他們生於戰爭，體內流淌著戰爭之血，每個墮落者都是一頭野獸。想要馴服，你得發起有意義的戰爭。
「陛下。」突襲魔將尤耿終於開口：「剛才的事，是札克的不對，他不該對你不敬。但……他說得沒有錯，這兩週所有墮落者，包括黑鴉部隊、突襲部隊、狩獵部隊、魔弓部隊，各家族都在議論紛紛，為甚麼雷魔王獨自前往深淵這麼久，您卻不有所行動？難道就不管陛下的死活，想自己貪攬權位嗎？」
是他命令我絕不可以帶墮落者進入深淵的，瑟斐斯暗忖，可是現在我竟被他們說得像是變節者？「馬洛斯告訴我……」他愣然斷住。我該告訴他們老師交代我的嗎？說了他們肯定不會相信，惡魔腦子的思考能力堪憂啊。
「告訴你甚麼哪，代理國王？」札克輕蔑地笑道：「是不是告訴你這懦夫別擅自發起戰爭，因為他怕你在戰場上嚇得屁滾尿流啊？」
戰爭。瑟斐斯被此二字給定住思緒，惡魔喜愛殺戮，也唯有依靠有意義的殺戮才能使他們信服。既然札克、法恩斯、鴉魔、尤耿，以及其他對我議論紛紛的墮落者大軍想要好好打一場仗，那我就該給他們。「吾師逝世的那六年，我帶著冥界僅存的亡靈軍團，在鋼鐵山脈、人類王國展開殺戮過，所以你別以為我不敢發起戰爭，札克。」他環望其他的魔將，「我會用戰爭證明我不是個懦夫。」
「哈！」札克發出一聲宏亮、野性、奸詐的大笑。「代理國王的破腦袋想通了？要帶我們殺去魔能深淵找真正的國王了哪！」
瑟斐斯轉頭看向屠夫身邊的一個打開的鐵籠，裡面裝的是一個苟延殘喘的人類。他喀拉一聲把籠子打開，從法恩斯的手中搶過屠刀，接著啪滋一聲朝他後頸切下，人頭啪咑地落在屠宰場地板摻滿鵝血、雞血、牛血、豬血，以及方才被札克切下的墮落者新兵的綠色血液。
「不，我們往反方向走。」代理國王下令。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艾諾森樂章第二部：千鳥尖鳴-17瑟斐斯
艾諾森樂章：冥冥魔海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