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那年很晦暗,萬籟俱寂,你我尚未入世……」
「喔不!媽咪,別再從這段開始講了。」剛滿八歲的小康躺在草蓆床上,聽著母親每晚的床邊故事。「妳已經一個星期都在講上古紀元的故事了欸。」
他母親仍執意講完這段開頭:「……直到法涅爾帶著雙翼從天而降,阿茲卡由熾熱的黃土遁出,加列德抓著灰黑色岩石緩慢爬行而至。」接著她摸了摸寶貝兒子的烏黑短髮,「怎麼了,寶貝?不喜歡造物主的故事嗎?」
小康回答:「喜歡呀!但我想聽聽之後的故事嘛!」
「親愛的,你要先了解過去,才能聽懂祂們的未來呀!」
「我都聽到想忘也忘不了了。」小康嘟著嘴,毫無興致地說。
「你真的記得我說的嗎?那我要考考你囉!如果你能答得出來,媽媽就繼續告訴你祂們之後的故事。」
「好啦!我一定能回答得出來。」
母親握著小康的手,臉上充滿思慕之情與哀戚。「跟媽咪說說看,你認識的法涅爾。」
「祂是一條龍,很大、很紅……啊!還有很燙!就像一顆太陽一樣!祂的翅膀是紅色的,眼睛也是紅色的,牙齒很多、很尖。」
「只有這樣嗎?我記得我不只有說法涅爾的長相呦!」母親笑著看他。
小康沉思了半晌。「妳說祂是正義與制霸一方的象徵,還說祂是三個造物主的老大!」
「沒錯。法涅爾神龍的個性非常剛毅,對的事情一定要做;錯的事情,就算是親兄弟所犯,祂也不會饒恕。」母親繼續說:「那阿茲卡呢?」
小康瞇著眼,阿茲卡的長相在他腦中並不是那麼印象深刻,但母親講了一週之久,他也就勉強記得一些。「祂是精靈,全身像是披著一襲土黃色的布袋,頭包著白布,只露出一對灰黑中發著綠光的眼睛,而且……我想想喔!妳還說祂可以用尖銳的雙手喚起好幾千萬的沙塵。」
「恩!很好!那祂是個怎麼樣的造物主呢?」
「呃……」小康面有難色,「可不可以給個提示?」
「好。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祂怎麼看法涅爾嗎?」
「喔我記得,阿茲卡對法涅爾百依百順,因為法涅爾是祂大哥。」小康又想了想,母親曾說過,三位造物主彼此是兄弟,法涅爾是長兄,阿茲卡排行第二,加列德則是小弟。「我想起來了,媽咪,阿茲卡個性有點調皮,有時候會犯錯,可是只要大哥出現在祂面前,祂就會變得很乖。」
母親撫著小康的手和臉頰。「不愧是我聰明的孩子。那我們來談談祂們那位最小的弟弟囉!」
「喔不,媽,可以不要嗎……」
「怎麼了呀,寶貝?你害怕了是嗎?」
小康叱道:「才沒有呢!我最勇敢了!只是……」
母親能從他渾黑的眸子中瞧見恐懼的火苗,微弱且渺小。在這一週,每當她向小康提到排行尾端的造物主加列德時,小康總會面目畏怯,有時雙手還緊摀住耳朵,宛如加列德的聲音就在耳邊。她知道小康如此畏懼的原因,因為加列德在三位造物主之中的容貌最為恐怖,甚至稱得上噁心——靛色的雙眸周圍沾滿了血漬,牙齒排列不整,但都尖銳無比,嘴巴永遠開著大洞,彷彿能一口咬去世間凡生——祂披著一身全黑的半透明斗篷,手握一把巨鐮,鐮刀的刃處時時滴著鮮血。
「好吧,」母親對他說:「那就不考你加列德了,你也回答出兩個造物主的問題,已經很棒了,我們來說說之後的故事吧!」
小康神情瞬間轉為雀躍,他緊抓著母親的手。「好啊好啊!太棒了!媽你快點說啦!」
母親深吸一口氣,開始訴說新一篇章的故事:「在造物主們創立艾諾森世界並創造出神族、人類、精靈、野獸、惡魔之後,神龍法涅爾和神靈阿茲卡掌管前面四種生命,死神加列德掌管惡魔,於是世界是一片和平安詳。可是呢,就在一百年之後,加列德開始胡作非為,把惡魔不斷從冥界流放出來,攻打其他生命住的地方……」她說到這時,見到小康又把手摀住雙耳。
小康的聲音帶點顫抖:「然後呢?」
母親搓揉著他細嫩的掌心,送上一抹富含暖意的微笑,「放心,後來法涅爾和阿茲卡成功把加列德封印住,讓祂永遠困在深淵裡,冥界的惡魔也無法再為非作歹囉!」
「祂們怎麼做到的?」
「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願意為祂們而戰的勇士,其中啊,協助法涅爾和阿茲卡封印住加列德的英雄,就是鶴凱黎雅傳神哦!人們在日後為這段祂們三兄弟吵架的歷史稱作三神鬥爭紀元。」
聽到加列德再也無法作亂,小康心情明顯放鬆許多,「那在之後呢?」
「之後又經過了好多個紀元,在這些紀元裡,其實人類、神族、精靈、野獸彼此之間也會吵架,但不會像惡魔一樣想要讓其他種族滅絕,所以法涅爾和阿茲卡就當這是祂們的小孩偶爾在打鬧,並不會破壞這個世界的平衡,因此也就放任他們玩耍。」
「甚麼是平衡?」小康皺眉問道。
母親愣了一下,想著該如何解釋。「就是啊……每個生命之間多少會有吵鬧、戰爭,但那是為了讓彼此知道自己是誰、對方是誰,以及讓更多的生命尊重造物主的偉大,而不是任意的屠殺,因為我們不是惡魔。」
小康依舊無法明白母親的話。他躺在草蓆床上,看著周遭由茅草與樹枝搭建的四壁,一旁放置著柴火燃燒。他和母親都是人類,生活在困苦難耐的平民區。「可是……我那天聽到表哥和妳說,惡魔又出現了。為甚麼?妳不是說加列德被封印了嗎?為甚麼又有惡魔?」
「寶貝兒子,你是甚麼時候聽到呢?沒這回事的,從聖騎之王把惡魔的老大一劍穿心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了,惡魔絕對不敢再欺負我們,加列德幾千年前也已經睡著,不會再從深淵出來吵鬧,所以不會再有惡魔了。乖,別怕,有法涅爾和阿茲卡保護我們呀!」
小康眼神迷茫,飄向另一旁,「那爸爸呢?我一個月沒看到他了,他到底跑到哪裡去,都不回家。」
母親輕嘆口氣,那聲音細微,但在狹窄的房間裡,小康不聽到也難。「爸爸只是在外頭打獵啊!總不能讓寶貝兒子餓著肚子。小康,等你長大後,媽咪也想看你打獵,吃好多的野兔和野鹿哦!到時我也會教你怎麼把食物變得香噴噴喔。」她抽開手,伸向小康的後頸,然後在他額頭上親吻,柔軟而親暱。
「那在祂們吵架之後呢?」小康問:「這世界又發生了甚麼事?鶴凱黎雅傳神還在不在?為甚麼聖騎之王不讓我們進城堡,要逼我們待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小康,」母親打斷道:「因為發生了好多好多事呀!大大小小的事,有溫暖的,有好玩的,當然還有可怕的,不過總會有英雄出現,把邪惡統統一網打盡。」她再次輕撫小康的短髮,「有些事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今天媽咪也說了好多的故事,該睡覺囉!」
「哪有,妳今天只講了一點點。」他噘著嘴,他想再多聽一些鶴凱黎雅傳神、人類英雄、正義國王,和更多法涅爾和阿茲卡在艾諾森做過的事。
「媽媽答應你,明天我們聊聊雷電之王、聖騎之王、三國紀元和英雄紀元的故事,好嗎?」
「還有鶴凱黎雅傳神呦!」小康嶄露孩童獨有的笑顏,盯著母親布滿細細皺紋的雙頰。
母親再度親了他一下,「沒問題。」她說完,從旁邊拿了一條鹿皮製成的被單,上頭縫上許多參差不齊的草葉。她輕輕替他蓋好被,接著確定他入眠後才離開。
小康在夢裡見到自己的父親,他有雙黑如瑪瑙的眸子、俐落的短髮、因時常砍柴而有的粗壯手臂,且穿著平民區的殘破衣裳。他看著父親與族人們暢飲麥酒,聊著近日打獵的收穫,在烈日高溫下,夏風吹過林間,洗滌每個人臉上的疲勞。
他希望自己能成為母親口中的那些英雄,可母親總會打消他的興致,告訴他不可能。「因為我們是平民。」她總是這麼對他說。
「但是你可以成為部落裡優秀的獵人。」他父親則會這樣安慰他。
我不想成為獵人,小康很想反駁。他雖只有八歲,但他心底很清楚,平民與貴族之間的差距是多麼遙不可及。區區一個平民,打從出生起僅有一個責任:養活自己。三餐飯飽及人身安全是他們每日操心的事,偶爾小酌是生活中唯一的確幸。即便如此,當他早上聽見表哥與母親的談話中提到「惡魔正在靠近我們部落」時,背脊便突然抽了一下,彷彿有人拿刀在他背上作畫。
小康平躺於草蓆與鹿皮被之間,他醒了過來,環視著蕭然的四壁、抖動的柴火、漆黑中撒進屋內的夏月。用不著這些東西提醒他也明白,這一生就是如此,無法更改。現在他越來越無法明白,為甚麼造物主要創造我們,同樣是人類,為何有的人出身即為貴族,有的人卻活該被拒於城外。也許媽媽明天晚上就會跟我說這段故事,他心想。
鶴凱黎雅傳神、雷電之王、三國英雄……小康想著這些與他無關,卻又在民間流傳、被人們反覆歌頌的故事,感覺英勇又美妙動人。他慢慢闔上雙眼,聆聽屋外漸弱的蟋蟀鳴叫,以及夏風於林間的竊竊私語。
當他正要進入夢鄉時,眼皮倏地睜大,他聽見茅草屋外不再有大自然的樂章,而是某種可怕的金屬刮磨聲流竄。冥冥之中,他又聽見一些像是野獸般的嚎叫、焰火因撲滅而發出的嘶嘶聲,還有一個男性的聲音——低沉、厚實、透著憤怒。爸爸?小康暗忖,他立馬將被子甩開,翻身下床,然後拿起床下的一根野獸骨刀。
屋外遍布尖叫與刀劍敲擊之響,但他沒聽見母親的聲音。晦暗的夜色中,小康偶然從茅草縫中瞥見一道道紫色的閃光,冷風刮開層疊的黃草,吹進他的心房,雷鳴聲響亦伴隨而至。他抖握著野獸骨刀,內心夾雜著畏懼與疑惑。他們部落位於平民區靠近西側的地方,原則上降雨機率很小,加上現在是夏季,西邊的風勢不大會如此強勁且冰冷。
小康慢慢走近木門,他咬著牙,越發感到不安。已經過去六年了,他想著母親告訴他惡魔老大被一劍穿心的事,以及加列德被封印的事,他們不可能出現,不可能……
他一手抓緊骨刀柄,像老鷹攫緊獵物那樣,另一手伸往粗糙的木門把手。但當他鼓起勇氣開門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傳遞至門外,於是他又嚇得鬆開握住門把的小手。
木門嘎吱一聲被打開,此時小康心安了不少。他的母親——那位每晚都在他床邊說故事的家人——站在門外。可是下一秒,他不得不被母親驚駭的神情嚇得失色。「媽咪,外面怎麼那麼吵?」
她不正面回答他,反而塞給了他另一把野獸骨刀,然後著急地喊道:「小康,快!快離開這裡!趕快出去!逃得越遠越好!」
他驚惶失措,不了解現在到底發生甚麼事,為何好端端的一個平民區夜晚會變得如此吵雜?「媽,那我們一起走啊!」他困惑地說。
「快點!別說這麼多了!快逃!小……」他母親語畢,口中吐出溫熱的鮮血滴落在小康的腳上。
小康抬頭,一把冰冷的長槍冒出紫光,深深凝視著他,並透過母親的雙唇對他說話,如同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