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薩尼
葡萄甜酒的味道並不佳，對薩尼來說。太甜了，他在心中喃喃道，感覺像加了十幾顆蜜糖。他喝了一口後便將高腳杯放回桌面。
牛肉的口感與香氣倒是和貴族的品嚐方式挺類似，旁邊置放一小戳鹽，牛肋上灑滿丁香與胡椒粒，也因為加了肉豆蔻而飄逸著陣陣香氣。他切下一塊油花均勻分布的肉片入口，感覺自己又回到城堡的餐桌。只不過用餐的對象是一位國王和皇后。
用膳房間則和貴族城堡內的大相逕庭。四壁全是滿滿的壁畫，一半畫了握著長槍、短匕、長矛、長弓、釘頭錘的沙漠士兵，另一半則是茫茫沙海一片；四個角落各垂掛一條綴著銀飾的白布條作為裝飾，天花板上的吊燈蕊正燃燒著光焰。整體的外觀並不那麼金碧四射，而是黃與棕交織的古老風格。
桌上除了香烤牛肋外，還有焗香牡蠣、鹽蔥多利魚、淋上辣根醬的冰涼透抽、川燙活蝦；少數是牲畜料理，多數來自於海靈狹的佳餚。
「你有任何疑問請趁現在問，否則國王陛下用完餐後尚有待處理的政事，能問的機會就少囉。」蘿兒邊喝著甜酒邊說。
我能問甚麼？薩尼盯著吃了一半的牛肉思忖著，我被一個走私魚怪帶來沙漠，又被一個國王軟禁在他的領地；一個以為我是阿萊斯特，一個說我是……鶴凱黎雅傳神？「我想，國王陛下您誤會了。」
莫拉切下一塊牛肉到蘿兒的盤中，插了一片多利魚入口，然後說道：「很抱歉，我聽不出這句是甚麼問題，請你再問一次。」
「我的意思是，您誤會了，我並不是神，更不可能是您所說的甚麼……鶴凱黎雅傳神。」
「那我請問，你是誰？」
「我叫薩尼，是城堡騎士。」
國王停下切肉的動作。「大家都自以為了解自我的身分，每當別人一問『你是誰』？他們能想到的第一句話都是自己的名字，但真是如此嗎？」莫拉笑著又剔了一塊肥嫩的牡蠣肉給皇后，皇后也對他溫柔一笑。
他不太懂這位國王的弦外之意，我就是薩尼，薩尼就是我，不然還能怎麼回答？「還請陛下有話直說。」
「你是誰？這個聽似簡單的問題蘊含著無限的謎團。你的名字是父母賜予的，那它的意義呢？是靠你自己去定義？還是父母對你的期許？你希望我直說當然好，我就挑明了講，你是不是城堡騎士我無從得知，那有可能是你在撒謊，但我必須明白告訴你的是，你是鶴凱黎雅傳神，絕無虛假。」
「敢問從何得知？」我看你怎麼回答，因為我知道此時此刻，我的瞳孔是黑色的。
「你身上穿的聖騎鎧甲，是從上古時代便流傳至今的戰衣，為每個鶴凱黎雅傳神所穿，世上總共有兩件，就像鶴凱黎雅神劍有兩把一樣。」莫拉請侍從前來補滿葡萄甜酒後繼續說：「當然啦！我是不知道你把自己的鶴凱黎雅神劍搞丟到哪，但聖騎鎧甲就是鶴凱黎雅傳神的代表物之一，也只有體內流著鶴凱黎雅神力的神族能夠穿下。」
薩尼心中仍是不解疑惑。他愣地盯著國王說：「我並沒有聽過您所說的這些，國王陛下。但您可以看看我的眼瞳，是徹徹底底的黑色，這說明了我並非神族。」
莫拉聽他說完這句後，細瞧著他的眼眸，可是他接下來的反應不像克萊斯那樣詫異。他從餐桌上起身，自腰間拔出一把雙面刃；他的武器特殊，形狀像彎刀，可長度卻似匕首，而且是以相反的角度從中間的握柄向兩端延伸，形如兩道彎月。「看著我，薩尼。」他說，接著一把掐住他的咽喉，怒瞪著他，並將雙面刃抵在他的頸動脈上，刃口流露著滿滿殺意。
霎那間，薩尼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腦袋盤旋，他的四肢不知為何湧出莫名的熱氣，他覺得全身發熱，好像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我得想辦法掙脫，他的脖子感受到雙面刃的冷溫，以及逐漸增厚的殺意。莫拉將右手的雙面刃置回腰間，左手仍緊捏著他的咽喉不放，蘿兒遞給國王一面鏡子，國王又將鏡子送至薩尼面前。「看看，是甚麼顏色。」
此刻的薩尼驚呆了，他沒見過這樣的自己。他在一指長的距離內，看到一雙呈現金橙色、散發浩然正氣的眼眸，甚至，在那的最深處，他看到的是一絲彩光的神族。
莫拉鬆開他的左手，把鏡子還給皇后並坐回原位，當作甚麼事也沒發生過；薩尼則不然，他像是剛得知甚麼天大秘密般，額頭充滿驚恐之汗。「我……」他頓時之間說不出話，他見過無數神族，但從未看過神族的眼瞳會在橙色中透著彩光。
當他舉起自己的金屬護手想再看一次那畫面時，他的瞳孔又漸漸轉為黑色。
「相信我了嗎，鶴凱黎雅傳神？」莫拉繼續切著他的香煎牛肋，說道。
薩尼突然想到和盧蜜亞共享胴體這件事。「神元素有沒有可能依靠交配來獲得？」即便贊尼爾已告訴過他不可能，他仍執意詢問。
「你傻了嗎？怎麼可能？若神元素傳承這麼容易，天底下萬物都想和神族進行生育了。神元素只能透過血脈傳承，你的父母是神，你才會是神。」
「不可能，我母親是貨真價實的平民。」
「喔？你母親是平民，結果你是騎士？」
薩尼呆若木雞，他知道自己說溜嘴了。「因……因為我父親是貴族。」他皺著眉，半信半疑地回答。他的母親從未向他提過父親的事，莫托斯則說是他弟弟。
「一個貴族會擁有鶴凱黎雅神力傳承給你？」莫拉再度拋出一個疑問，狠狠地打臉他。
薩尼不說話，像個被責罵的孩子不動如山。過去的記憶正在他腦中翻騰，他看著餐盤中的牛肉，想著十二歲進入城堡之後所經歷的一切。
一切都太複雜，如果我父親是鶴凱黎雅傳神，為甚麼莫托斯不告訴我？此處明明就是高溫沙漠，薩尼卻感到一陣冷風吹進心房，冰霜絕境之戰的前一夜，莫托斯和他聊了許多，卻和他母親一樣，對父親的事隻字不提。
莫拉開口道：「我不應該質問有關你父母的事，這樣有失尊重，但我真正要提醒你的是，不要忘記屬於你的責任，你活在這世上，必然會有它的意義存在。」他將手放在薩尼的肩盔上，上一個做這動作的是莫托斯。「沒事的話先回房休息，午夜的時候來沙神祭壇一趟，我親愛的皇后會告訴你在哪。」國王看了皇后，皇后點點頭。
蘿兒說：「我親愛的國王，您還有政事要處理。先去忙吧！記得休息，別弄壞身子了。」
「妳不跟我走嗎？」
「我想跟薩尼聊聊，關於盧蜜亞的事。」
莫拉點頭，離開了用膳廳。
薩尼仍擠不出半句言語，鶴凱黎雅傳神，他腦中執著這六個字，以及莫拉提醒他所謂的「責任」。聖騎之王才是我的責任，他對自己說。
「薩尼。」蘿兒對他說：「你還好嗎？你似乎對自己真正的身分有點茫然。」
何止茫然，我是完全不了解甚麼叫鶴凱黎雅傳神。「蘿兒，不……皇后陛下，您身為神族，您知道甚麼是鶴凱黎雅傳神嗎？」
「那是自鶴凱黎雅神殿建立以來便存在的身分，簡言之，擁有鶴凱黎雅神力的神，都被這麼稱呼。他們的責任是利用超凡的神力來守護鶴凱黎雅神殿。
「有個事蹟我深刻記得，這是每位神族都會在聖殿書院學習到的知識：在某一位鶴凱黎雅傳神的守護紀元期間，他生了兩名神族孩子，並為他們各打造一把劍，然後將自身的鶴凱黎雅神力注入那兩把劍中。自那時起，兩把鶴凱黎雅神劍便一代又一代地流傳，只有擁有鶴凱黎雅神力血脈者才能使用。
「可惜到最後，看似全能的神族，卻因為內戰的緣故，彼此殘害，導致鶴凱黎雅傳神就此失蹤。有神說他們只是躲起來了，有神說他們已經化為塵土，永不回歸。」
薩尼盯著蘿兒，她的穿著迷人且典雅，上半身是一件半透明的白色長巾和水藍色的天鵝絨長裙。「那我呢？為甚麼國王陛下就這麼確定我是鶴凱黎雅傳神？」
「你剛剛不也看到了嗎？你的眼睛是橙色的。」
「就算我是神族，那不代表就是鶴凱黎雅傳神啊！」
「國王自有他的慧眼與見解。他曾經告訴過我，他見過其中一位鶴凱黎雅傳神，當時他身上穿的就是你此刻所穿的聖騎鎧甲。而就在上個月，沙神荒的預言家提醒陛下，說鶴凱黎雅傳神前來沙神荒的日子將近，我想他如此肯定你的身分是有道理的。」
薩尼不敢置信自己的身份，我這樣的廢物竟然是鶴凱黎雅傳神，要說阿萊斯特是恐怕比較讓世人相信吧。「那阿萊斯特呢？克萊斯說陛下在全境發佈追緝令，要捉拿那位光明之子。」
「阿萊斯特不是光明之子，薩尼，他是雷電王子。」
「雷電王子？我知道他的雷元素魔法功力了得，但他為甚麼是王子？難道他是……盧蜜亞的兒子？若真是如此，盧蜜亞又為何判自己的親生骨肉死刑？」諸多疑問砸向薩尼的腦袋。盧蜜亞雖為女神，但她的種種所行都令他不可思議與感慨。
「不，阿萊斯特並不是盧蜜亞的兒子，他是……我應該這麼說，盧蜜亞是他父親圖倫的妻子，但阿萊斯特是他父親在外的私生子。鶴凱黎雅神殿崩塌後，圖倫在內戰中獲勝，登上王位，而盧蜜亞在圖倫的統御期間謀害了他，利用皇后的繼承順位接下了王位。」
謀害。這詞彷彿一顆巨石灌入薩尼的腦中，盧蜜亞想謀害的不只有我，他想，接著想到在光明聖殿禁閉室時，腦海中浮現的陰謀論。「盧蜜亞是個惡徒，阿萊斯特父親遭害這事會引起眾神共憤。」
「但大多數神族孩子都不知情，尤其年紀像阿萊斯特、勇一樣年輕的神族孩子們是被蒙在鼓裡的，因為他們在有記憶以來並沒有經歷過圖倫的統治年間。不過我能確定的是，大部分神族都知道在鶴凱黎雅神殿時期，他父親是位真正的雷元素傳神，功力無可限量。」
「阿萊斯特已經背叛了光明聖殿，盧蜜亞判處他死刑，也對他下達了追緝令。」
「阿萊斯特沒見過生父，他是怎麼發現自己身世的？」
薩尼搖搖頭，他原以為那位光明之子真如盧蜜亞對外放出的消息，是個作惡多端的刑犯。「既然如此，其餘的神族子民為甚麼還放任盧蜜亞霸佔著王座？」
「第一，盧蜜亞再怎麼邪惡，但她的美貌無神能出其右，因此總會有一批死忠的擁護者；第二，反對者沒有直接的證據可以說是盧蜜亞謀害了圖倫，盧蜜亞奪位之說只是某一部分神族的揣測，畢竟無神親眼見到她是使用甚麼手段，但就我而言，我相信圖倫是死於盧蜜亞的手中；第三，自從盧蜜亞篡位後便開始汲取聖傳湖的湖水，將湖水製成眾神用餐時的飲品，利用湖水特有的魔法力量控制神心，讓他們效忠於她。」
原來湖水的功用是如此，薩尼忖度，那本來是要被他用來治癒自己的藥劑，但現在不用了，他是個神族，而且是個鶴凱黎雅傳神。「那麼……蘿……陛下，您是怎麼擺脫她的控制？」
「湖水效用廣大，但不代表無窮無盡。聖傳湖的力量時效取決於每個神族的體質、攝取量、其它藥草的添加，所以盧蜜亞才將它列為神族子民的日常飲品，甚至各將士出征時也必須攜帶。而我在某一次的出征行動遭遇馬洛斯的奇襲，原本攜帶的飲品量只夠飲用一個月，後來逃到這裡才讓湖水的控制效力慢慢減弱。」
然後您就成為了皇后陛下？薩尼本想這麼問，但他改口：「然後國王陛下便在茫茫沙海中解救了您？」
「那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儘管蘿兒刻意隱藏，但薩尼仍能從她悠悠一笑的嘴角感覺到靦腆與喜悅。「有空我再和你說。至於你剛剛問的，陛下為何要在全境發佈對阿萊斯特的追緝令，那是因為他答應了他父親要完成這個任務，以保護阿塔克沙漠剩餘的子民。」
薩尼皺眉不解，「我不懂捉拿阿萊斯特和保護沙神荒居民之間的關聯性。」
蘿兒用著甜美卻又無奈的笑容答道：「我想陛下在午夜時會告訴你的，假如你和他提起的話；因為那是關於他的另一個身分，我不便多談。」皇后說完，請侍從收拾了用過的餐桌與吃不完的餐點。「幫鶴凱黎雅傳神打包，傍晚再送至他房裡。薩尼，還想吃些甚麼？」
他搖搖頭。「你們只有葡萄甜酒嗎？」
「還有鋼鐵山脈的鐵黑酒，走私商人常會從鋼鐵山脈的北邊山頭帶回來。你想喝烈一點的是嗎？」
「恩。」
皇后對侍從命令：「去準備兩壺鐵黑酒，送至大人的臥房。」
「遵命。」
「還想要其它的嗎？」
沒了，他心想。「謝謝款待，皇后陛下，我想有酒就足夠。」
「好，那你先回房休息吧！記得午夜時要去沙神祭壇，別睡著了。」
薩尼起身，聖騎鎧甲發出清脆的鏗鏘響，那不只是聖騎之王的饋贈，同時也是鶴凱黎雅傳神的象徵。「告退，陛下。」
他回到和城堡內同樣舒適的臥房。格局寬敞，能輕易在裏頭走跳；採光也充足，且因位在四樓的高度，從窗外眺望能看見一片碧藍大海在緩緩舞動。在金陽的映照下，午後的棕梠樹及蘆薈乘著沙風飄揚，海浪一層層洗刷著淺黃色的沙灘。
遠處的岩岸停靠一艘艘商船，各色的旗幟冉冉飄動，沙漠士兵則在王宮和港灣處來來回回走動。
十萬啊！他躺在能容下三個身子的涼席床鋪上想著，十萬精兵……如果我有十萬精兵，哥德爾和阿杜恩肯定跪地求饒吧！他不斷提醒自己的目標是替莫托斯陛下復仇，奪回聖騎王座，至於鶴凱黎雅傳神，那已是流傳千百年的佳話了，就當他父親真是鶴凱黎雅傳神好了，薩尼也不認為自己有能力守護整個神族；我從小生活在平民區，若我連自己的家鄉都守護不了，何來保護它國？
責任，莫拉在用完膳提醒他的最後一句話。除掉哥德爾、阿杜恩、馬洛斯、瑟斐斯，甚至……除掉盧蜜亞，太多責任被薩尼攬在肩上，更別說自己的父母究竟位於何方？是生是死為何？此時他完全無多餘的心力去思考這些。「責任」，他再度提醒自己，以及「我是誰？」
我不過是個平民，一個以聖騎之王為己任的平民，薩尼。
他喝了半壺鐵黑酒，確實有鋼鐵山林的香氣，他盯著深棕色的液面想了想，當初如果早日知道塔拉的遭遇，或許就能將他接回城堡，而不是被阿萊斯特帶回冥界，成為另一個難抗之敵。
在聽完蘿兒對盧蜜亞的解釋後，他了解阿萊斯特背叛盧蜜亞的緣由，但真正令他好奇的是，對一個坐擁無比法力的神族來說，投靠冥界的理由何在？阿萊斯特或多或少渴望著權力，可更多的是復仇的執念，薩尼多少能體會他的心情，畢竟他自己也曾差點正中盧蜜亞下懷，不，他暗忖，是早就被她耍得團團轉，只因克萊斯救了我才得以苟活。
酒精在他血管催眠，無形的壓力擠進飽經風霜的腦子作祟，薩尼趁著難得的優閒午後睡了一覺，以免午夜帶著倦容覲見國王，那對貴族來說有失君臣的禮數，雖然他並不效忠沙神荒之子。
漸弱的黃色陽光在他棕色臉龐留下陰影，酒杯殘存的鐵黑酒香瀰漫在涼爽的空氣中，月光從窗櫺中探進臥房內，在脫去的聖騎鎧甲上輕緩緩流動著銀橘光澤。
房外傳來一陣敲門聲，薩尼張開睏倦的眼皮坐在床上，他感覺在阿塔克沙漠的時間過得很慢，明明牆上的時鐘顯示十一點接近午夜，卻好像睡了兩個晚上。即便如此，他的疲憊感沒有因此減少。
房門門板很厚，用的是高級橡樹實木。他下了床，走向那微弱的敲門聲。他打開門後，是皇后陛下，後面的長廊站著十名沙漠守衛，他們仍舊是那身褐色披風和頭套，但這回不是持握鐵矛，而是僅留下兩邊腰間的短劍。
「睡得好嗎？」蘿兒問。
「很好，皇后陛下，謝謝你們送來的鐵黑酒，我很喜歡。」
皇后發出甜美一笑，扯著她那獨有的天使般嗓音繼續說：「跟著守衛走，他們會帶你去沙神祭壇覲見陛下。」
「好。」他換上一件輕薄的棉質短袖和束腰短褲便出了房門。
在王宮外頭的氣溫和白晝相較之下驟降許多，即使不像是在冰霜絕境那樣冷徹心扉，薩尼依舊抖了幾下身體。寂靜之夜，少了海邊傳來的商業活動與海鷗啼聲，廣闊的黃色沙海上更顯淒涼，白天見到的所有士兵幾乎都回自家營所休息，只剩他面前這十名守衛。
他們的架勢和城堡的士兵略有不同：城堡的守衛隊不論在何時何地，動作與步伐皆是整齊劃一，且若非國王或隊長級將士下令，士兵原則上不許回頭；沙漠守衛兵則無固定的步伐，他們各走各的，甚至此刻並沒有隊長級將士在前方領導，但說也令薩尼奇怪，即便他們沒走在同一個節拍，卻不影響整體給人的氣勢與壓力。
十萬啊！他又想到莫拉麾下的十萬精兵，多如茫茫沙海，和馬洛斯的冥冥魔海不分軒輊，如果能說服莫拉幫我奪回聖騎王座，那將是多麼美好的一件大業啊！這想法在他腦中大概只停留了半晌，因為用腳趾想就知道是天方夜譚。莫拉光要處理整片王國就極度困難了，更何況沙神荒有七大領地，各個向他效忠的領主們亦是他得去照顧的子民。
有哪位國王會在人民與領主的眼皮底下宣誓效忠另外一位國王，乃至於為他奪回跟自己家鄉毫無關聯的王座？他難過地想著，現在他只希望愛翠絲的平民區豪傑偵蒐任務能順利一些。
行過片刻，薩尼適應了當下的氣溫，這時的周遭在他東想西想的時候轉變為一座由四周向中心爬滿階道的祭壇。往高處是更多的台階，各自延伸至東北與西北兩方。他站在原地，前面的花崗石桌上擺著三個小香爐，上頭插滿無數的香燭，石桌前方鋪著紅色毛毯的長凳，沙神荒之子正握著三根香燭，並跪在上頭閉眼祈禱。
這是薩尼頭一次看到國王下跪，且是如此崇敬、虔誠，宛若香爐後方站著比他更位高權重的君主，但薩尼往後一瞧，並沒有其他人或神在那。
裊裊焚香撫平他煩躁的身心，緊繃的肌肉頓時之間放鬆許多。這就是信仰的力量嗎？他心想，寧靜、祥和、安穩……這些感覺和薩尼經歷過的那些戰亂與勾心鬥角涇渭分明，就連莫托斯也未曾使他如此輕鬆過。
他此時才想到，從今早被克萊斯帶來阿塔克沙漠後，莫拉還沒告訴他王國有甚麼規矩或紀律，蘿兒與他談話時也不像盧蜜亞那種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姿態。
莫拉起身，將三根香燭分別插入三個香爐內，最後雙手合十輕聲念了一句禱詞：「凡有耳的，就應當聽。」
守衛兵帶薩尼走向前，「陛下，吾等受皇后陛下所囑，帶薩尼大人前來覲見。」
莫拉看著十名士兵點了頭，示意任務完成，他們便一一散去。「歡迎來到沙神祭壇，鶴凱黎雅傳神。」
薩尼定睛注視著國王，沙神荒之子的眼瞳依然夾雜著翠綠與金橙，時不時閃動著細小光芒。「陛下，若您不介意，可以直呼我薩尼即可。」
莫拉從石桌上取出一根新的香燭，說：「薩尼，你有任何信仰嗎？」
他皺眉，表情平淡無奇。「沒有。」
「那正好，你可以考慮建立一個新的信仰，那不會花太多時間。」
「敢問陛下，是甚麼樣的信仰？」千萬別說光明，薩尼雖然知道莫拉不可能是盧蜜亞的信徒，但在經過女神陛下的狠心洗禮後，多問一點總不是壞事。
「神靈信仰，祂是其中一位造物主。」
神靈阿茲卡。他想起前天被關在走私船上的木箱時，克萊斯與船長的對話，他們聊到沙神荒原本是信奉神靈阿茲卡，但阿茲卡降臨一陣風暴，捲滅了大半的百姓，最終由莫拉一舉平定。「敢問陛下……」他頓在這，啞口難言，因為質疑國王的信仰並不是件禮貌之事。
「直問無妨。」
「我聽克萊斯說，阿塔克的居民大多唾棄神靈信仰了，為何您還如此虔誠地祈禱呢？」
「信仰，之所以稱作信仰，不全然是因為你深愛祂，有時更多的原因來自於畏懼。」
薩尼苦思不解，為何要選擇一個自己所畏懼的信仰？「願聞其詳。」
「就如同午時我對你說的，責任。」沙神荒之子說：「你過去身為騎士，你了解一名騎士的責任，現在你又知道你是鶴凱黎雅傳神，那麼在你身上便又多了一件重擔。」
「我無法明白你說的，陛下。也許我無法逃避責任，但我能夠選擇信仰，責任與信仰，我想兩者無直接關係。」
「那就要看看是甚麼責任與信仰，薩尼。我信奉神靈，是因為這件事正是我的責任。」
「您的意思是？」
「神靈阿茲卡是我的父親，我曾經是祂的守誓者，曾經……」莫拉心神凝重地說著，然後看了薩尼一眼並把香燭遞給他。
他面色詫異，彷彿比得知自己是鶴凱黎雅傳神這事更加驚恐。「守誓者？造物主是你的父親？」
「每個守誓者都是祂的孩子，我也不例外。阿茲卡創造我，是為了請我掌控阿塔克沙漠、鋼鐵山脈、海靈狹和人類王國的權力平衡，不讓各個種族過度逾越彼此。」
「但是你父親卻降臨一場風暴，殺害原本住在阿塔克沙漠的居民。」
「祂那麼做或許自有用意，但祂讓我的朋友們喪生，所以我自那時起便和祂鬧翻，卸下守誓者的身分，決定當好一國之王。」
薩尼認為整件事的邏輯令人匪夷所思。「我有很多疑問，陛下。首先，祂是造物主，為何還需仰賴他手來掌控您所謂的權力平衡？還有，您是怎麼平定風暴，一場由造物主所創造的風暴？」
「艾諾森世界的上古紀元中，三位造物主創造了各個種族、環境、氣候等等，你認為這些對祂們來說是甚麼？不過就是一場遊戲罷了。造物主參與這場遊戲，但不能親自下凡來操弄各個種族之間的紛爭，這是祂們當初創造這場遊戲時的規則之一。所以我父親創造了守誓者，透過守誓者間接地掌控各地，並注意其祂造物主有無違反規則的行為。
「我知道這麼說你還不是很清楚。簡單來說，我身為我父親的守誓者，發誓不娶妻、不生子、不坐擁王位，但就在我親眼見到祂對於生靈毫無懸念地施暴時，我便從此背棄了誓言，因為這不是我認識的父親，造物主不該如此殘忍。
「於是我在祂降臨那場風暴到一半時，奪走了祂的珍貴之物，風暴才得以停止。」莫拉從香爐的後方挪出一顆掌心大小的琥珀色石頭，這顆琥珀色石頭在黑夜中透出一絲絲光亮，上面的紋理平滑，半透明的色調中，由外往內看能感受到一股像是氣流的色澤在琥珀石內流動。
「珍貴之物？」
「神靈阿茲卡的靈魂石。」沙神荒之子將它輕握於掌心，琥珀之色溫潤動人，好似有著無窮的生命力想對他們訴說各種造物主的秘密。「三位造物主各自擁有一顆安度拉魔石，祂們利用魔石的力量開疆闢土，創建了艾諾森；我父親的這顆在世間被稱作靈魂石，起初是用來製造形形色色的生物，直到這世界漸漸穩定成型後，祂便讓生命各自發展，並把靈魂石封藏。」
「所以你奪走了你父親的靈魂石，祂的力量也消失殆盡。」
「不。」莫拉搓弄著手心裡的石頭回答：「造物主本身的力量就極為驚人，安度拉魔石的功用只是能加成祂們體內的力量和控制萬物生靈。不過就如我剛剛說的，祂們三位的遊戲規則之一，不得直接介入各種族的紛爭，因此利用魔石的力量建立艾諾森後祂們才將其封藏。」
在短短一天內，薩尼接收到比過去一年更加龐大的資訊量，他慢慢了解這個世界的過去與現在，儘管莫拉目前所述的僅只是冰山一角。「恕我冒昧，陛下。既然如此，您父親大可以毀了整個阿塔克而不需要憑藉靈魂石，為何你奪走後祂卻收手呢？」
「因為只要靈魂石在我身上，我便擁有這股力量能和我父親抗衡。」沙神荒之子口氣篤定說道：「造物主也不是笨蛋，祂們絕不樂見有人能擁有與祂們相抗衡的能耐。在我偷走靈魂石之後，我不再和我父親見面，但有時候還是想和祂說說話，所以我透過一柱柱香燭來傾聽祂的話語。凡有耳的，就應當聽。我永不忘卻祂在我誕生時，在我耳邊說的第一句話，即便我討厭祂，但祂終究是我父親。」
薩尼似乎猜到某些事的關聯性。「是你父親要你下令活捉阿萊斯特嗎？」他之所以如此猜想，一方面是聽了國王方才所言，另一方面是他想不到一個沙漠國王還會有甚麼理由要捕捉光明聖殿的逃犯。
莫拉嘴角噘起了一點，眉頭也微微皺了一些。「對，你的聯想力很好，薩尼。」
「您父親這麼做的用意是甚麼？」
他搖頭。「這部分我父親沒告訴我，祂只和我達成協議，只要我肯為祂尋找阿萊斯特，祂便不再於阿塔克降臨風暴，並讓我安然統治沙神荒。我當然不想與我父親為敵，因而妥協。但我曾猜想過，阿萊斯特一定有我父親要的東西，而且極為重要，否則祂不會用一場風暴要脅子民，甚至要脅自己的孩子。」
「若真成功捉拿阿萊斯特，我想您會將他……」
「是的。在靈魂石前，在阿茲卡的見證之下，我會親手將那位雷電王子獻祭。」
薩尼握著細長的香燭，信仰，他想，他沒有過信仰，自小便是個信心薄弱的孩子，這點他很清楚。三十分鐘前的香燭在香爐裡已成灰燼，徒留淡淡的餘香在祭壇飄盪。「我可以和你父親談談嗎？」
莫拉微微一笑，「當然可以，這也是我請你來沙神祭壇的原因。除了告訴你有關阿茲卡的事情外，也希望你能認清自己的責任，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該相信造物主對你的警醒。祂們一般是不會直接和凡生溝通的，但你不同，你是鶴凱黎雅傳神，我父親一定會在你耳邊留話。」國王從石桌側邊拿出打火石，用匕首摩擦幫薩尼的香燭起燃。
「我該……做甚麼？我是指，我該如何和你父親對話？」
「就像你剛剛看我做的那樣，跪在凳上，呼喊造物主的聖名，詢問你內心的疑惑或是你想對祂說的話，然後等待祂的答覆。」
薩尼雙膝跪於長凳的深紅色毛毯上，他閉起雙眼，心中的雜念隨著焚香飄散，那些過往雲煙、聖騎王座、瑟斐斯、盧蜜亞、馬洛斯、哥德爾、阿杜恩等等，全在一瞬間拋向萬里雲外。他在心中默念著：親愛的神靈阿茲卡，我是薩尼，若我真是鶴凱黎雅傳神，就請祢大發慈悲，解答我心中之謎。
他沒聽見任何話語。
親愛的神靈阿茲卡，求祢垂聽我的呼求，請你解答我心中之謎，倘若可以，請祢告訴我這個可悲騎士，我能否繼承人類先王的遺志，奪回聖騎王座，替莫托斯陛下復仇？
在某一晌，沙漠中的清風裹著一絲寒氣，猶如自深遠東方的冰霜絕境傳來，吹過薩尼的背脊，毛骨頓時間悚然起勁，可仍舊無半句言語留於耳邊。
他的雙眼繼續緊閉，手上香燭的火光朝他掌心進逼，燭火不斷飄散著溫熱，撲鼻而來的焚味和熱氣交織在一塊。
親愛的神靈阿茲卡，我了解祢的偉大，或許我還不是神靈信仰的一員，但我是個有信念的騎士，我是平民，是貴族，亦是神族；如今，我又得知自己的另一個身分，所謂鶴凱黎雅傳神。在我多次的困境中，是祢讓我苟延殘喘得活下，我想明白祢賦予我的責任究竟為何？是聖騎王座，抑或另有所指？我能帶給世人甚麼意義？求神靈阿茲卡垂聽我在祢面前的禱告，給予鶴凱黎雅傳神一盞明燈，因為祢曾說過，「凡有耳的，就應當聽」。
他詢問、等待、祈禱，重複以上動作無數次，前後共靜待了五分鐘，香燭已燒完一半。他張開雙目，從長凳上起身為站姿，然後將香燭深深地插進香爐內，使其屹立不搖。
「如何？你問了我父親甚麼？」莫拉問他。
「我問了很多，祂幾乎沒有回答。只有一個，祂雖然回答了，但我不太懂話中含意。」
「你問了甚麼？」
「我問祂，我爸媽呢？」薩尼望向遙遠無盡的南邊，表情看似平淡無奇，內心卻充斥著餘悸。「你父親回答我……安格列在深淵等候我的佳音。」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艾諾森樂章第二部：千鳥尖鳴-21薩尼
艾諾森樂章：冥冥魔海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