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懂事以來,夜晚身邊躺的男人從來都沒有重複過。
每天醒來無不希望自己能脫離這樣的生活,但是我走了,家裡誰來賺錢?
今年,陽春麵一碗兩塊錢,公寓一戶五萬。
「軍隊放人啦!」
同行開始通風報信,該是上工的時候。
身上罩著一件能透光的薄衫,薄衫下只是穿著一件丁字褲,再沒有其他衣物。人家都說軍人比較好賺,因為紀律嚴明的關係他們也不敢搞事,各取所需之後就會乖乖離開,大概可稱作好客人。
於是和幾個同行來到營區前的大街上──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大剌剌的站在軍營大門口招客,生意還沒上門,怕就先被槍斃了。
一位身材高大結實的軍人,左手提著一個紙袋並朝我走來,他的頭毛不是太短、長度約有三指,從經驗判斷他應該當兵一段時間了,否則不可能留這樣長的頭髮。
阿兵哥看著我問:「多少錢?」
「一次二十五。」我說。
阿兵哥笑了,笑得很好看,兩側有著小酒窩。這才令我注意到他的堅挺五官,濃眉大眼好似有意無意對人放電。
「二十,好嗎?」他說。
被他英俊的臉龐看著,不知怎麼胸口一陣灼熱。如這般樣貌的,其實也不是非常優秀,只能算是中等……偏上。
不知接過多少更帥氣的客人,但為之心動的,這還是第一次。
「好啦,這次算你不用錢……」
連我都被自己吐出的言語嚇了一跳,這種打破行規的事情如果被知道了,可能會被排擠,下次就不會有人願意找我一起來站點。
大概是被那迷人的酒窩給催眠,只能這麼說服自己。
路上,大概是怕我吹風著涼,他將身上軍用上衣脫下,露出裡面的短袖迷彩衣。那件帶著些微汗臭的軍衣則是披在我的上半身,然後右手搭在我肩上,將我輕摟到他的懷裡。這姿勢走起路來格外困難,但是不討厭。
身體好燙,趕緊在內心祈禱希望現在發生的事情不是假象。如果能過上普通女孩子的生活、正常的約會,那情景該是怎麼樣的?
大概不會比現在更幸福了。
帶他走到偏遠小路邊的一處樹林前,接下來我刻意走到前頭帶路、繞過幾塊樹叢,在那裡有一塊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廢棄空地,我們就住在這裡,簡易搭建而成的三棟鐵皮屋。
我的媽媽、弟弟,還有幾位叔伯都一起住在這邊。當我接客的時候,他們就在空地整理垃圾和資源回收,希望能賣個好價錢。
叔伯因為早期打仗的緣故,每個人都斷了手腳。有一位只缺少左臂,算是這些人裡面最幸運的。
每次帶客過來的時候,家人的眼神刺痛著我,似乎不帶任何情感,或像是在看著一具會行走的屍體。
平常都不會在意那些目光,只想趕快結束這個客人才能再賺下一個。
只有今天,不希望被這位阿兵哥看見。
帶著阿兵哥繞過他們,走進最右側的鐵皮屋中,上了二樓。
這裡是特別隔出來給我接客的空間,由於天花板實在太低,阿兵哥必須彎著腰才能行走。
當然,要擺上一張床在這裡是不可能的,有的只是床墊攤平在地上。
「這裡是我的房間……」我將他披給我的上衣脫下,摺疊整齊放在一旁。然後伸手解開薄衫,準備將我的全部奉獻給他。
我坐在床墊上,身體一絲不掛,能清楚感覺到自己正微微地顫抖。是緊張還是害羞都不重要,反正事情結束之後阿兵哥就會離開。
「閉上眼睛。」阿兵哥坐上床墊一角。
我不疑有他照著做了,反正許多客人都喜歡這樣玩。
突然感覺到上半身被套進一個物體之中,雖然害怕,但還是盡量遵守客人的命令。配合度高,生意才能長久。
「妳可以張開了。」
這是什麼?
一件暖黃色毛衣穿在我的身上。
「這是……」我難掩困惑,希望他能給我個解釋。
阿兵哥嚴肅地看著我,這時才發覺他身上衣物一件也沒脫。「我希望妳把衣服穿起來,不要再出去賣了。」
「哈哈。」我哀怨地笑了,「如果我不出門,誰來賺錢?」
「我養你。」
直到這一刻,我才開始相信他是認真的。
以前也不是沒有客人做過類似的事情,可是只要一句話就能令他們看清現實:「樓下那些撿垃圾的,都是我的家人。你想養我,就要能養他們全部。」
「伯母妳好,我想和妳的女兒交往。」
在場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工作,不約而同地看向這名高大英挺的軍人。
「你說什麼?」我媽媽不敢相信她的耳朵所以又問了一次。我明白,我也是。
「我想先和她交往,然後結婚,我會努力工作養妳們家。」
大爆笑。
上一次聽見家人們笑得這麼開懷,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孩子,想上她不用先交往,你知道嗎?」
那是我大伯,缺了一隻左手臂,酸言酸語是他的拿手好戲。
「我明白,我是真心愛她。難道你們就這麼希望自己的家人被糟蹋?就不希望像她這樣好的女孩能夠擁有正常人該有的幸福嗎!」
眼淚早已潰堤。
其實你不用這樣對我好,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這樣誇我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這句話衝上喉頭,卻衝不開緊閉的唇齒。
如果在陰暗、深不見底的坑洞中落下那麼一條繩索,拚上性命都要抓穩,而眼前的阿兵哥就是我脫離苦海的希望。
不禁憎恨這樣想的自己。
「這是見面禮。」他伸手從紙袋中拿出一疊現金,交到我媽媽的手上。「伯母,這裡是一萬整,希望妳可以答應我的請求。」
我的家人們,有腳的、缺一隻腳的,沒腳只能坐輪椅的,通通一擁而上,等著我媽媽用她顫抖得雙手數錢。
最終,兩行老淚掛上她的臉龐。
「我的女兒就拜託你了……」
於是,我們成為了男女朋友。
只要他休假,就是一起進城逛街的時候。他會買好多漂亮的衣服給我,帶我吃好多從沒嚐過的美味,當然也沒忘了額外買幾份讓我能帶回家。
有一天,他說要帶我去看電影,所以我們又進城去。他總是這樣,帶我見識著一個又一個新奇的事物,卻樂此不疲。
很多人坐在一個沒有光線的密閉空間裡面,幸好有他坐在右邊並握著我的手才不會感到害怕。
想來我們交往也已經過了半年,每一次牽手、肢體上的接觸,都令我羞澀無比。有時候會想,他是不是也會和我一樣?
臉紅心跳,呼吸稍微急促。
與半年前他把我摟在懷中的心情,並無二致。
電影開始了。
是一齣感人的愛情故事,上演沒多久我就開始掉淚。
聽見啜泣聲,他遞上手帕。希望他不要因此嘲笑我才好。
「是妳,好久不見。」
左手邊傳來輕佻如嫖客的語調令我神經緊張,不曉得是否該作出回應。
但是還來不及思考,那人一把抓起我的左手。
「妳忘了我嗎?真是無情,明明光顧不少次卻沒記住我是誰。最近發達了?都沒看到妳出來做了。」
男人講話音量稍大了些,引來周遭其他客人的不滿,紛紛轉頭瞪向我和他。
這時候電影有一幕畫面的亮度較高,正好讓我看清楚那人的長相。
滿是痘瘡的面容頂著一個平頭,上面似乎有幾搓白髮。底下的啤酒肚大到快看不見雙腿,我疑惑著他這樣身材究竟如何獨自一人走到電影院而不需攙扶?
這時候坐我右手邊的伴侶站起身,將左邊那人緊抓著我的手給扭了一圈。
哀號傳遍了電影院。
「你幹什麼!」那痘瘡臉握著受傷的手大吼。
「我是軍人。」我的伴侶說,「更是她的男朋友。」
「男朋友……你知道她做過什麼嗎!」痘瘡臉抓著把柄不放,他不用開口我都知道會說些什麼傷人的話……我現在只想離開這裡,甚至不敢看我的……我的男朋友……
「我知道。」我的他說,「只要你再往下講一個字就把你抓去槍斃。」
痘瘡臉大概是怕了,雖然滿臉憤恨,悻悻然地走出電影院。
而我也沒臉繼續待在這裡,在引起這樣大的騷動之後。
「對不起,本來想帶妳開開心心地看電影,卻被那種王八蛋掃興。」
在回家路上,他不斷向我低頭道歉。
其實他大可不必勉強自己和我在一起,這半年來的幸福已經足夠了,已經夠我擁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不再和彼此說話,他只是靜靜牽著我的手,力道適度、不會疼痛也不會鬆開,就像平常散步那樣。
回到我那廢棄空地的鐵皮屋中,如往常一般他送我回到房間,但這次他先坐上了床墊──從沒有過的舉動。
伸出雙手要我過去他的懷抱,我照做了。
「妳以為我在乎妳的過去,可妳錯了,我只在乎妳和我在一起的當下是不是快樂,我只在乎未來我能不能給妳幸福。」
臉頰被他雙手捧起,稍微施點力把我的嘴唇擠凸。
「答應我,永遠別再為妳曾做過的事感到自卑,別認為妳配不上我,好嗎?」
話說完,等不及我回話,他的雙唇已覆蓋在我的嘴上。
吻完,他抱著我說:「這是……我們第一次……」
我害羞到必須把臉埋在他寬厚的胸膛前,聞著他的氣息才能安定下來。
他笑著,撫摸我的髮:「希望是妳美好的回憶。」
床墊凌亂,衣服四散,在這窄小的空間裡只剩情人間熱情仍然迴盪著。
以為自己對這檔事駕輕就熟,卻是陣陣感動衝擊而來。
直到最後我依然分辨不明,究竟浸濕他胸膛的,是汗水,還是淚。
「我的第一次,獻給了銅臭。」
終究忍不住說句煞風景的話。
「不要緊,以後妳只會因幸福而獻給我。」他說。
泣不成聲。
「請把妳的女兒許配給我。」
我的男人跪在空地,逼迫我媽不得不放下手邊垃圾:「如果你們要結婚,至少要給我們一棟房子。」
男人睜著那雙正直的雙眼,雖然跪地仍能抬頭挺胸:「我現在沒有,不過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快了。」
「沒有錢免談。」
我不怪媽媽,我們一家人能活到現在已經不容易,希望能有個好地方能住也是最低限度的夢想。
離他們遠遠的,看男人面對家人,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
他們爭論不休,包括以後我要住哪裡的種種瑣事。
這時瞧見我那少了左手的大伯默默從戰場退出,走進他住的鐵皮。
沒多久,大伯艱難地僅用右手抱住一只箱子來到男人面前:「早料到你是個廢物,連結婚的錢都沒有。」
箱子打開,裡面是幾條黃金。
在場眾人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那閃閃光輝仍發亮著。
「大哥,哪來這些黃金?」媽媽嚇得摀住胸口,大概心臟又痛了。
「妳老公上戰場之前交給我的。」大伯眼皮半閉,「大概是看我缺了手,不會去送死。可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有這堆黃金,大概早就被槍斃了……可是廢物你不一樣,你是軍人,拿去變賣也不會有人懷疑你。」
媽媽不發一語,想必是五味雜陳吧。明明家裡那麼有錢,卻也是窮的要死。
過了許久,媽媽終於點頭:「去吧,去讓我女兒幸福,千萬不要再讓她過上和我們一樣悲慘的人生。」
我仍是站得很遠,看著我的男人和媽媽相擁、和大伯握手、然後提起那只皮箱轉頭朝向我:「妳怎麼說?」
我值得擁有更多幸福嗎?
「為什麼不?」
我以為現在已經是人生中所能擁有最多的幸福了。
「還早。」我的男人笑著說,「還沒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