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股濃厚濁氣湧上喉頭，頓時嘔出許多黃液。此時反倒有些慶幸，自己上次進食約是兩日前，腹內早已並無可吐之物。
一袋人頭在側、模樣可怖，哪敢直視。不管對方是否為金刀門，終究是葉旭下的辣手，兩行清淚澘然，哭自己，也哭這些冤枉人。
說到底，真正與葉家有仇者恐怕僅代惜康一人，其他徒子徒孫也不過是受他指使罷了；若要動怒施暴，也應該冤有頭、債有主。
思來想去，葉旭總感到對不住這六人，可是木已成舟、人已成屍，又怎能起死回生？只好徒手在池邊挖了一坑洞，將布包裹好，埋下可憐人頭。環視周圍，找了顆大小適中的石頭壓在坑洞上當作墓碑──險些便搬不動，體力早已透支。
「我恨透你們金刀門，可我殘殺無辜也是事實……」葉旭癱坐在地上喘著大氣。「難道這六人便沒有助紂為虐？爹是怎麼死的，碧玉怎麼被他們殺害的，我只恨自己不能護好他們……」
止不住哭泣，像是一旁的瀑布永不枯竭。哭喊著，試圖將體內最後一絲氣都給吐盡。其實心裡明白，再怎麼利用喪親之痛來掩飾自己屠戮，那都是自我安慰。
當眼淚停歇，葉旭合掌誠心跪在墳前懺悔，久久無法起身，只因為濫殺無辜的罪惡仍蒙在心頭揮之不去。
這憔悴，全都讓李蓮給瞧了透實。
當時葉旭強行帶著布包出門，任憑女孩在後頭追喊，像是沒聽見似的自顧自走。看對方精神如此不濟，怎敢放人獨自上山？一路上都看顧著，只怕不留神，葉旭便出了什麼差錯。
而少年在湖邊脆弱的模樣，看的李蓮自己也紅了眼眶；好想緊緊地擁入懷裡，輕撫他的髮。只是心裡想，從沒認為自己有資格做他的女人，可凡是習武之人皆有一處不好，那便是身子總動得比腦快。
回過神來，已然從背後摟住葉旭。在這寧靜池邊、無名墳前，瞧著懷中之人虛弱憔悴，可此刻卻是李蓮一生中最為平靜幸福之時。
徐徐微風自臉側搔過，摻雜些許淡淡花草味道，聞來格外使人清醒，少年也為此芬芳著迷。可回過神來發覺自己躺在李蓮懷中感受耳邊呢喃，竟分不清究竟是女孩體香誘人；還是這湖邊山水風光明媚奪人。
適才相逢重大轉捩點，殺與不殺的那條界線已然跨過。那麼，在這裡垂頭喪氣也沒用，只是讓女孩看低自己。
「謝謝。」少年半是滿懷感激地握住女孩小手，半是帶著憐惜之情。
可對方卻迅速抽手，好似碰觸到何種不潔之物一般。
「旭哥哥，對不起……我……」
葉旭眼皮垂下、幾欲閉眼，嗓音聽起來比平常更沉了些：「是我不好，我得意忘形了。」
李蓮急了，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是這樣的！只是……掌上有繭……不願你摸著。」眼眶含淚，更是楚楚動人。
少年恍然大悟。
女孩身世也坎坷，這些年來獨自拉車進城賣麵，空閒時還不忘練習匕刃，想來手上有些老繭也是尋常不過。但她畢竟是個女孩，誰都希望自己完美無缺，哪是自願變成如此？
葉旭有些強硬地拉住李蓮手腕，用另一隻手將她手指掰開，看著掌上大小繭，忍不住低頭親吻。
「妳可以為此感到驕傲。」葉旭輕聲溫柔，「這是努力生活的證明。」
女孩聽聞此言，臉頰腮紅甚濃，一滴剔透水珠掛於眼簾下。少年轉過頭去，趴在女孩身上，伸手指取下那滴水置於口中。
「你──」女孩又氣又羞，張嘴便要罵人，卻被少年雙唇給堵上了。
也許，塵世間俗事對兩人而言已不再重要。
天地間僅對方存在，就算因此化為屍骨也絕不悔恨。
那一日，草地上的纏綿，究竟是少年屢受打擊終於得以發洩，或是女孩憎恨自身命運的叛逆？不得而知，也不必求知。
從岸邊傳來陣陣漣漪，在湖面上激出點點水花，女孩顫抖著依靠少年，而少年也離不開女孩的溫柔。
「回家吧。」當日光逐漸淡弱，化作一片橘紅塗抹於天邊，女孩牽起少年的手踏上歸程。
「旭哥哥，以後我是否能夠一直跟著你？」
「傻瓜，就算妳說不跟，我也要強硬帶上妳了……」
回到李蓮住處，累了整日，兩人一同躺在竹蓆上很快便入睡了。
隔日早晨，當李蓮睜開眼，卻發現本該躺在一旁的葉旭卻消失不見。趕緊起身在窄小的屋子裡前後尋個遍，而結果總是令人失望。打開屋門走出室外，此時天未亮完全，周圍仍帶點濕氣，如此寧靜卻不禁令她往壞處想：旭哥哥是否也拋下自己離開？
如爹一般……
「啪嚓。」
像似有人踩斷樹枝，李蓮急忙朝聲音方向注目。過不了多久，便看見葉旭提著竹籃子向著自己走來。
葉旭看見女孩站在門口迎接自己，不禁露出微笑：「妳醒了……唉唷！」胸口卻挨了一拳。
「你去哪裡了？明明身子還沒好完全。」女孩擔憂地問道，可不見惱怒，僅是柔情滿溢。
「好餓啊，我去買些早點回來。」葉旭將手裡提的竹籃拿更高些，並把蓋子掀開，露出裡面幾顆饅頭；仍冒著熱煙，手揉得麵粉香撲鼻，令人咕嚕作響。
「跟我說呀，我來張羅就好，你該多躺下休息才是。」
「總是躺著……筋骨也僵硬了，稍微走點路不礙事……哦，妳是不是醒來沒見著我，受怕了？」少年笑得淘氣，像是捉著李蓮的小辮子、尋她開心。
「去你的臭饅頭！」
兩人面對面席地而坐，從竹籃裡取出餐點分食著。女孩瞧著少年嚼得香，倒是停下撕食直直盯著對方。
「有事和我說？」葉旭問道。
「哼，你怎知我有話說？」李蓮回，但見少年只是啃著手上饅頭，並沒有打算朝自己追問，難掩失望之情。
待兩人將竹籃清空，李蓮見葉旭仍是無反應，不禁心中暗罵木頭腦袋。
「旭哥哥，我真有話和你講。」
葉旭一聲不吭，只是微微閉目。
李蓮嘆口氣，安撫心中焦慮：「等你身子恢復了，是不是便要找上金刀門替你家人報仇？」
女孩擺弄手指，背脊發麻，只因自己心裡明白，父親前往報仇三年有餘，若成功了早該回來團聚；若失敗了也應寄封書信。等待日子長了，倒也沒什麼，可眼前男子不過相處四、五日，自己竟已深深愛上此人。
其實這年紀的孩子哪明白什麼情愛是非？只是情竇初開便認定對方為一生摯愛，不惜以死明志。其實又有何妨？若人不能忠其所愛、投其所好，於行屍走肉無異。
故此刻，李蓮總算不再催眠自己，母親面貌嗓音早已記不得，仇呢，逐漸淡了，是該時候接受父親已死的事實。至於葉旭，血海深仇如何能不放下？可又希望他放下，與自己愛得轟轟烈烈，暢遊天地之間。
這些煩惱與躁動，女孩直爽性格憋不了，一五一十地說個痛快。
若得形容葉旭此刻面容，「苦笑」一詞實在並不貼切。苦，孰能知其苦？笑，孰能樂逍遙？
仇深不見底，至親血肉悲痛，恨不得此刻讓代惜康出現在自己眼前，必將使他後悔曾出生在人世間。
儘管眉頭平緩，可哀愁憤恨全在臉上，就算不開口仍然傳達自己意念給李蓮明白。
「旭哥哥……」李蓮這才剛剛開口，便給擁入懷中，只能嬌嗔一聲以表抗議。
「噓……就這樣別說話，讓我抱一會兒。」
葉旭緊摟著李蓮不放，嗅著女孩香，竟有安定心神之功效。
「我也想……拋下一切與妳共枕眠，但我終究是葉家人，被摘折了，必將斷其金、毀其刀，要他不得好生、欲死也難。」
女孩伸出雙臂環抱住少年，摟的衣裳都起了皺褶，應道：「明白了，我會陪你。若不要我陪，我便等你。」淚光閃爍，卻在落下之前給衣服給吸透；濕了一角。
「等我？」葉旭乾笑兩聲，非常難聽，「若我死了……妳還等嗎？」
「怎麼，捨不得嗎？」女孩抬頭望著葉旭，雖然露出笑容，可哭紅的鼻子猶在。
少年並不答腔，只是伸出手憐惜地揉捏女孩軟嫩臉頰。
「若要我別等，請親身親口說予我聽。」李蓮收起笑容，一臉正經地不像在說笑。
葉旭問道：「死了還怎麼親口說？」
「所以你不能死。」李蓮在葉旭胸口輕捶一拳，「別再讓我一個人……」
日正當中，雖然麵攤本日不開張，想來也是該買些材料供明日賣麵用，而且兩個人生活，食材得多準備些。李蓮認為還是該進城一趟，起身將衣物穿戴好，將荷包塞入暗袋，就要出門。
「我也去罷？」葉旭繫好腰間衣帶，穿上布鞋起身，揹起門旁竹簍。
「也好，幫我提菜，也順便替你換件乾淨衣物……自從撿你回來起，總是讓你穿這件破爛衣裳……」
「不打緊，幾個補丁上去仍是能穿的。」
「那也該洗啦，穿這麼多天都臭了！」李蓮捏起小巧鼻尖，朝葉旭扮了個鬼臉。
兩人便這麼打鬧嬉笑，進了城。
大街車水馬龍、市集喧鬧乃是常態，李蓮年紀輕輕卻能熟練領著葉旭東繞西拐、穿梭如無人之境，並能眼光精準辨識菜品好壞，於此作為和攤販殺價之把柄。
李蓮買賣招式之多可堪比武功祕笈，如此流暢宛如藝術，令葉旭不斷叫好。可也想起，這孩子獨自生活三年，該是受了多少苦頭才能磨練出現今這般亮澤？憐惜心更加濃厚了。
餓了，便找個茶樓吃。飽了，李蓮拉起葉旭買衣裳，叫店家選件好的當場讓葉旭穿上。
就在兩人欲返回家中、甫踏出城門時，突有十名壯漢擋住去路，面貌可憎。
「女娃兒，妳是不是賣肉蛋麵的？」一名漢子問道。
李蓮警覺，小心翼翼回答：「是……今日不開張，請問有何貴幹？」
「前天，有沒有看見六位腰上掛著金刀的男子？」
李蓮面露笑容，和藹親切地說：「不好意思，平時生意忙碌得緊，怕是沒能一一細看每位過路人。」
「可城裡見著這六人吃完麵就死在街上，並且全不見屍首。」說話的漢子臉色一沉，望向葉旭，「據傳就是像你這樣的少年給殺害的。」
葉旭經漢子提醒，這才想起當時自己是如何殘忍地取下六人頭顱，不免心跳加速，緊張全寫在臉上。
「請兩位移步和咱們回金刀門飲茶，好好說個明白。」漢子這就伸出大手抓向李蓮手臂。
天啊，離上次更新近兩個月了......覺得對不住這部作品......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完結)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