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明白掏空是什麼味道。
一把無形的手術刀從喉結沿著身體中線一路向下劃去，在翻開間談笑、溫柔翻攪著，用那雙沒有消毒過的手取出一塊又一塊血肉。
沒有麻醉。
大腦脹得令我發疼。
這些痛楚本該哭鬧一番，無奈身體狀況如此。雙唇因為乾燥而黏連成片，就算想發聲也熬不過枯竭的聲帶，只有些許苦澀滋潤著喉嚨－－那是流不出的鹹滲入鼻腔。
看著天花板離自己愈來愈遠，這是幻覺，還是我真的愈陷愈深？
掙扎爬起身，卻因為左手拉扯到點滴管線而抽痛。
唉，至少那小女孩沒事。用這身毫無未來的軀體去交換她往後所能擁有的，大概是我有史以來所做過最明智的投資。
坐在床沿邊，背部疼痛提醒我不能彎腰，張望四周想找根拐杖來輔佐我受傷的右腿。當然，醫院又怎麼會貼心幫我準備拐杖在旁邊？
當我拄著點滴架走出病房外時，卻險些與人撞上，一對母女。
「啊！不好意思……」那母親驚呼一聲，望著我的神情竟有些複雜，令人難以辨識喜怒哀樂。當我眼神向下移動時卻明白了為什麼，原來是我試圖去保護的孩子。
見這當媽媽的兀自尷尬，我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只好低頭看著小女孩。雖然她身高不及我的腰，但我這副癱軟掛在點滴架上的糗樣，倒也拉近了我與她的距離。
「對不起啊，有沒有嚇到妳？」
雖然盡力擠出笑容，但是連日躺病床的我，想來臉色也不是多好看。旁人看起來怕是一副面容蠟黃的火柴人裂開嘴－－恐怖片似的。
小女孩只是搖搖頭，一手緊抓著她媽媽。她面無表情就像那天在馬路上看著我的樣子，稚嫩的臉龐沒有血色，雙眼也無神。
「這孩子……比較怕生。」也許是察覺我的疑惑，還是早已習慣，媽媽說的自然卻也不協調。
「想和妳說聲抱歉，那天我突然撲向妳女兒……肯定嚇到妳了。」我抬起頭，卻不敢將眼神與這位母親交換。心裡明白，那天做的事情、我的模樣，彷彿像是要誘拐孩童的怪人。
也不明白，那一天，究竟是幾天前。
「不、不，不需要道歉，我才是對你滿滿的感謝。若不是你，也許這孩子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裡。」母親摸著女兒的髮，眼神滿是憐愛。
似乎也帶點感傷。
「那個……妳們是來看我的嗎？」天曉得要說出這個問題，需要多大的勇氣和臉皮。
對方點點頭：「我們這三天都有來，只是你一直沒醒……醫生說你是營養失調加上身心疲勞。」她稍作停頓，似乎略有猶豫，「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能說些你的事情？我想知道有什麼能幫忙的。」
雖然內心滿是感激，但我卻說的牛頭不對馬嘴：「要不要進來坐，雖然是病房……不好意思我有點撐不住了……」握在點滴架上支撐體重的雙手，正因為不堪負荷而顫抖著。也難怪，我居然一躺就是三天。可傷勢又沒有想像的重，真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
想到接下來的住院費，我的眉頭不禁皺起。
糟糕，我的行李和旅館住宿費……
「唉－－」在我坐回病床的瞬間不小心發出嘆息。
「傷口在痛嗎？要不要幫你叫醫生？」
我看著女孩的母親、搖搖頭，只是一時之間有太多思緒要整理，有些慌亂。
再三確認我真的無礙，對方才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而小女孩則安靜地被母親抱著坐在膝上，也不吵鬧，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妳女兒好乖。」我說。
「她是我的全部。」母親低下頭去給這孩子一個輕吻，她笑得好淺，若不留神便會錯失她嘴角的弧度。
在這塊粉色床簾所隔出的一小塊範圍中，靜的只剩我與這對母女的呼吸，彷彿還能聽見生理食鹽水滴落。
我決定開口，在我喝完水之後。瞧見床頭邊有兩瓶礦泉水，二話不說便打開其中一瓶。
接著，我將自己是如何來到台東，包含找住宿與工作的事情全部都說出來。並不是為了博取同情，而是想順便整理思緒。只是說完之後，媽媽似乎不知該作何反應。也難怪，畢竟連自己也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更不用說想從別人身上尋得答案。
「那個……不曉得你怎麼稱呼？」
「我叫練方宜。」話說完，自己都笑了。
本來還想接著說：「我朋友都叫我小方。」卻又慶幸自己沒能說出口。
誰是朋友，又有誰能成為朋友？如果只是能相約吃飯、出遊，這真的能稱作朋友嗎？
更別提我連這樣的對象都沒有。
「我叫李文姍，這孩子是陳筱茹。關於住處的問題，說不定我能幫上一點忙。」
「咦？真的嗎？」我故作期待的樣子並不是為了不讓對方失望而假裝，而是不相信這樣的好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
「剛好我住的地方有空房……但我要回去問問房東，方便給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這時我才想起手機的問題，它到哪去了？本來該和皮夾一起放在褲子的口袋中，可如今身上穿的是醫院的病人服，本來屬於自己的衣物早已不知去向。但還是先將手機號碼告訴對方。雖然並不相信真能如此幸運找到住處，或許我內心深處仍懷有一絲絲希望。
就在這時護理師進來通知換藥。母親讓女兒從自已膝上離開，看著我說：「那麼我們就先回去了，若有什麼消息會再和你聯絡。祝你早日康復。」
當這對母女走出病房時，這才想起，她女兒至始至終沒說過半個字。實在安靜到不像是這年紀該有的模樣。
趁著護理師在換藥時，我提出私人物品的疑問，這才知道醫院早已貼心的幫我將衣物、手機等收在櫃子裡……唉，我真笨，為什麼不順便記下李文姍的電話？
護理師肯定是聽見我的嘆氣，換完藥之後和我說的話充滿了貼心與熱忱：「你有沒有需要什麼東西？簡單的話也許我能幫你準備一下。另外怕你行動不方便，等一下我會拿柺杖來借你。」順勢將點滴拆掉，本來插著針頭的左手腕換成膠布與棉花。
「可能要麻煩妳幫我借個充電器，我的手機放這麼多天應該沒電了。」我苦笑著，自己有多麼無能為力，只能堆出一個又一個厚臉皮來請求別人。
十五分鐘後，她抱著一對拐杖和一顆充電器來給我，順便教了我拐杖使用方式。
「謝謝妳。」我說，「妳幫了我好大的忙。」
「沒什麼啦，人就是互相嘛。」然後瀟灑轉身離開。雖然戴著口罩，但從她瞇眼擠出的臥蠶來看，肯定很開心能聽到我的感謝。
將手機放在櫃子上充電，將病人服脫下、換回自己的一身衣物。有了拐杖，總算能順利走出病房－－為了覓食。
途中經過一處像是復健室的地方，半開放式的大片透明窗戶阻隔著我和裡面的人，但能輕易看到裡面的情形。我不禁停下腳步，看著室內一個個因痛楚而表情扭曲的人們，是如何為了活著而努力。
看得愈久就愈是慚愧，自己人生之中何曾如此努力？恐怕更多的是怨天怨人怨自己。
正當內心為自己的無能而感到焦躁不安時，一位穿著米白色短袖上衣的女性身影吸引了我。
倒不是因為長相多驚為天人，或是身材多玲瓏有緻，而是她與物理治療師的每一次談話都帶著微笑。那副微笑，在這房間之中，是任何人臉上都未能攜帶的。
並不是因為她特別能忍痛，而是相較其他人在復健器材上針對特定部位去進行拉扯與伸展，她只是與治療師坐在桌子兩側，對著桌上的東西指指點點。
難怪只有她笑得出來。
我還以為自己看到一位特別的女性，卻又對自己這種心態感到可恥。離去前，我下意識地回頭再看上一眼，卻再也無法將我的眼神移開。
她與治療師在談笑風生的東西，是一隻手。或者該說，是義肢。
身上那件米白色的短袖上衣，雖然合身卻有些不平衡，是因為左袖空無一物的緣故。
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她的笑容會如此吸引我。
那是坦然面對自己身體的殘缺，毫不畏懼他人目光，勇敢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才配擁有的微笑。
是我如何也得不到的寶物。
只能像現在這般，站在復健室外，遠遠注視著那位因缺陷而完美的女性。卻又擔心像我這樣的人會被通報行為怪異、造成他人觀感不佳影響復健，從而陷入兩難。
唉，我在幹嘛啊？難不成等對方出來的時候上前說想跟她當朋友嗎？
連自己接下來能住的地方都沒有，工作也沒有著落，更別提現在受傷不曉得何時才能正常行動。有什麼資格和空閒去認識女生？
真是丟臉。
就和我的人生一樣。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完結)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