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上的不公平猶如千萬隻螞蟻,在我的大腦亂竄,竄那軟嫩無比的豆腐花,疼痛令我皺眉亦無法入睡。
在這輛晚間八點十五分從台北出發的普悠瑪,窗外是漆黑一片,只有隧道內轟轟迴音環繞著我。
掙扎著進入夢鄉,車輛的晃動與屁股痠麻倒是提醒我已經抵達花東鐵路。若不是窗戶封牢,真希望打開車窗嗅聞外頭的氣息。雖是夜間,透過陰暗樹影還勉強可見海岸拍打的浪,月照稀微,連海上反光也顯得格外醉人。
眼角不禁流下一滴淚。
那陣酸楚並非任何事而起,只是長年累積、在心中碰磕出大小傷痕之後偶有發作罷了。
只要這輛車能抵達台東車站,便足夠緩解內心憂愁。至於抵達之後該何去何從?也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零點二十二分,踏上台東車站月台。
雖然現在是夏季,凌晨吹拂的夜風依然讓我發抖。
出了車站大門,筆直朝外頭走去,過了車站圓環、過了大馬路,好幾間旅館座落在大樓內,只消搭上電梯便能前往。
慶幸方才在火車內有大略搜尋便宜又近的過夜之處,感謝手機與科技的進步。雖然席地而睡沒什麼大不了,但是何苦虐待自己?又不是真的沒錢……只是存款不多,但要在旅館住上一個月應該還夠。
洗完澡,躺在旅館房間的床上,雖然對未來感到焦慮,但內心很久沒有這麼舒坦,雖然躺在有點霉味的地方,卻能很快沉睡。
醒來已是早上十點,過了供應早餐的時間,幸虧隔壁便利商店的吐司拯救了我的空腹。
接著該是出發尋找能長期居住的地方,但提著行李也不是辦法,而且也不能保證今天一定能搬,只好再和旅館續住一晚。
只是找了一整天,幾乎沒有合適的套房。少數幾間價錢可以的,卻又偏僻到令人害怕,沒有機車代步是絕不考慮那些房子。
只是,既要不能遠離市區又不能太貴,這種條件的住處若真有也早就被租走,哪輪得到我。
事實上,台東市區離火車站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儘管烈陽在頂上炙熱燃燒,柏油路因熱氣折騰而扭曲,赤裸曝曬走著,約一個小時才抵達所謂市區。
曬的我險些虛脫,便利商店能免費入座真是太好了。
好像哪個醫生說過,暑熱過重不宜入冷氣房……根本屁話。再不替自己降溫,那就等著看自己融成一灘爛泥曬成人皮。
走近飲料櫃拿了一瓶運動飲料,開啟櫃門的沁涼瞬間宛若再次重生。結帳時,順口問句:「你們有徵人嗎?」
店員是個目視不到二十歲的女生,皮膚是健康的褐色,臉上有著小雀斑,還綁著清新俏麗的小馬尾。
這時她卻瞇起雙眼,報以沉默來結束這回合,唯一的答覆竟是店員拿在手上那台條碼機在刷過飲料時所發出的嗶嗶聲。
「不缺人?」我不死心又問了一次。
那店員搖搖頭,眼神早已飄向我身後:「這裡可以結帳喔──」順勢將我驅離櫃台前。
我拿著冰冷的運動飲料坐回店內空位,俐落地轉開飲料蓋並吞嚥上幾口。然後,一股涼意自尾椎處逆流而上,沿著脊椎蔓延至胸腔與臉頰,隨著血液而逐漸加溫,最終幻化如火焰般燒灼滾燙且紅暈的臉龐──
座位旁便是落地窗,可直接看見店外。而外頭正好貼著一張宣傳單,上面寫著:「超商徵人啟事,早、晚、大夜均可,意洽XXXX-XXXXXX」
恐怕那位女店員是因為不想和我成為同事,這才隱瞞徵人的事實。
……真是丟人現眼。
三步併作兩步地走出超商,那怕再待上一秒,就要被噁心、尷尬的氛圍壓死自己。
離開超商的瞬間看見了……映射在落地窗的人影。
黑眼圈疲憊地刻劃出那雙浮腫雙眼,日漸消瘦而凹陷的雙頰,本來就有些自然捲但是更加蓬亂的頭髮,與沙塵與汗水黏成髒污一條條地掛在兩鬢。
噁心,醜陋。
這是我?
「啪吱、啪吱」無意識地握扁了寶特瓶。
走在大街上,漫無目的、也毫無動力去做些什麼,像是賭氣般不願止步。運動飲料也早已喝空,何時丟去資源回收筒也毫無印象。
直到嗅見了一絲鹹澀。
眼前是一整片的綠地公園,不遠處還有個像是用枝藤纏繞出的圓頂涼亭與步道,而枝藤的縫隙中隱約傳來光亮。
像有著魔力般拉扯我往前行,等到走近些才發現,原來縫隙閃爍的,是艷日照耀在不遠處的海浪上所反射出的鋒芒。
啊,原來方才熟悉的鹹味,是海風捎來的信息。
我翻過海岸邊水泥製的人工物,踩在佈滿石礫的沙灘上,已無暇去思考鞋子是否會進沙,只是渾身顫抖著踏入海潮。
好涼快。浪濤拍著大腿,退去後依稀還有些白沫在腳邊。
我愈走愈前,海水衝擊的部位也就愈來愈高。腹部、胸口,直到整個人被淹沒為止。
好鹹,嚐起來像是淚水。
如果就此長眠,跟著我一輩子的那些枷鎖也能拋棄了。
但,我不甘心。
掙扎這麼多年,若就此放棄,那便是自己否定了自己。可當我醜陋地爬回沙灘上,並嘔出胃中海水時,卻又想著,這副模樣……誰能不否定?
時間從不等人,像在嘲笑總是慢一步的我。就算我什麼也不做,只是坐在沙灘上望著海,太陽也得西下。
雖然看不見落日,但輝映在雲彩上的那片黃昏色很美,美的令我不敢直視,只怕自己成為畫布上的一粒髒污。
嘆口氣,撐著膝蓋站起身,將較為明顯的沙粒拂去,這就準備返回旅館……唉,好遠吶。
就在準備離開公園時,目光被走在前方的一對母女給吸引住。
大人的背影看起來很年輕,走起路來宛若年輕女性,只是被小女孩拉著的手過於自然,那種感覺必然是親生母女。
而那孩子揹著國小生的書包,厚重、紮實,不曉得裡面裝了多少課本。雖然牽著手在散步,可看上去見不到一絲笑容。
這兩個人像是做著例行公事,像社會上普遍的上班族,通勤、工作,毫於娛樂可言就這麼日復一日如行屍走肉。或者只是不想回家──像自己,無處可以回去。
我克制住了上前攀談的念頭,恐怕如我這副模樣,只會被警察帶去吃免錢飯。只是保持幾步之遙,看著那不開心的小女孩,心中隱隱刺痛。
不對,這陣刺痛並不是為她感到難過……
遠處一台砂石車疾駛而來,恐怕是為了趕上這路口的綠燈。但是號誌已經在變,砂石車卻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這對母女在行人號誌燈轉綠的瞬間便踩著斑馬線前行,絲毫未注意到她們左側正有台怪獸靠近。
太陽穴抽痛著,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身體任性動了起來,彷彿這副肉體不屬於我。
空氣中海水的味道兀自黏在臉上,也許順便沾上一些沙粒就藏在我那頭捲髮中,因為我的奔跑而掉落。
腳底傳來刺痛是鞋內還未清理的進沙,因為我的奔跑而明顯。
那些不舒適的感官視野,在我從後頭奔跑至小女孩面前時便已停止。
我轉身面向她,張開雙臂摟抱住。
背後熱辣感席捲而上,宛如炎夏曝曬的傷口正在發出抗議。
耳邊傳來尖叫聲,但聽著卻有一公里那麼遠。也許早在沉浸於海水時,我的靈魂早已不在這副軀體內,像是打電動一般,只是坐在遙遠的天際……也許躺在舒適溫暖的床上,一手抓著洋芋片、另一手拿著搖桿操控著肉體的行動。
直到電量不足,搖桿再也不能做出反應為止。
「沒事吧?」我吐出最後一點力氣,豆大的汗珠自額邊滑落。
小女孩杏圓卻無光澤的眼珠瞪著我,然後睜大、張大,最後連嬌小可愛的雙唇也張開,發出天使般的聲樂。像是豎琴,或者是其他我並不熟悉的樂器,溫柔且沁入人心:「嗯。」
僅此一字,我便已得到滿足。
眼前灰暗籠罩,只有小女孩的容貌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那副純真可愛的迷人,真是太好了。如果我再也睜不開眼,最後能見到這樣的天使,真是太好了。
可是像我這樣的人,不管是地獄或天堂,沒一個願意收留,只有冰冷的醫院作為我暫時容身之處。
「你醒了。」穿戴著粉色護理袍,一位女性站在我的左側調整點滴。
「我怎麼了?」
「你等等,我請醫生來跟你說。」
目送那女性走出病房後沒多久,一位戴著眼鏡並掛著聽診器於頸部的白袍男性前來,並翻閱著手上的資料夾。
「練先生,首先我必須得說,你很勇敢。」說這些話時,這位看似醫生的男子並沒有看過我一眼。「這年頭還能捨身救人的,不多了。」
我保持沉默,因為明白壞消息在後頭。
醫生闔上資料夾,推了推眼鏡,看著我說:「你被砂石車擦撞,背部、右腿都有挫傷。運氣不錯,只要你再多出去一公分,就不是躺個兩天就可以解決的。」
「所以我……很快就能下床出院?」
「大概明天吧,觀察下沒問題就好。」醫生說完話,便急著離開去巡房。
躺在床上,因為包紮的緣故使我不得翻身,只能直挺挺地看著天花板、數著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