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麻雀的耳語

崑崙 | 2017-07-09 23:31:20 | 巴幣 50 | 人氣 802


 
  我的身邊常出現另一個聲音。
 
  起初它偶爾出沒,扔個一兩句話就消失無蹤,類似在樓梯間與鄰居擦身而過的招呼般簡短。後來越漸頻繁,我開始感到害怕,考慮該看個精神科才對,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導致的,那叫什麼來著?
 
  幻聽……對,我可能有幻聽。
 
  工作,想到工作就讓我的胃一陣緊縮,胃酸開始瘋狂分泌,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胃酸湧上喉嚨,狠狠侵蝕脆弱的食道。
 
  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再加上通勤時間,幾乎將我的一天剝奪殆盡,你問剩下的時間呢?這還用得著問嗎?我必須休息,爬上床睡覺!但是我發現總是睡不飽。我難以入睡,早上睜眼醒來只會感到頭暈腦脹。我好想再多睡一下……或許五分鐘……不,三分鐘就好!
 
  可是我遺憾發現,我連稍微闔眼的機會都沒有,我必須比老闆早進公司。所以最後我被迫認命起床,然後飛奔出門。
 
  睡眠不足說實在不是最痛苦的事,只要習慣並撐過那最難熬的時間點就行。
 
  最讓我難受的,是看不見未來。
 
  我在這間公司待了五年,每日重複打卡上班,下班後等待久久一次休假的日子。別提薪水,那只剛好讓我足夠養活自己,在付出必要的開銷之後所剩無幾,我無法從任何一處再擠出錢來,我已經足夠節儉,到了令同事咋舌的地步。
 
  你問我為什麼不離職另謀高就?起初我的確想過,但卻又想考驗自己的能耐,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犯賤,但我並不是輕易服輸的那種人。在苦苦掙扎了一年半之後,我終於認清事實,換個新工作對我而言較好,而且得盡快。我的身體已經出狀況了。
 
  就在我開始計畫一切時,老家傳來惡耗,老爸患了病,需要龐大的醫藥費。當下我明白找新工作得延後,無限期延後。
 
  這就是為何無論我如何勒緊褲袋省錢,還沒到月底就成為月光族的原因。當然,還得加上昂貴的房租,我付出大把鈔票,卻只是住在一個該死的狹小雅房,還得跟上完廁所總是不沖馬桶的混帳鄰居共處。
 
  租金與雅房的價值根本不成正比,但要在這座大城市裡安身立命並非易事,我的選擇有限。
 
  妥協偏偏是那少得可憐的選項之一,又偏偏我選擇了它。
 
  我不再去計算這是待在公司的第幾年或第幾天,每天像個行屍走肉上下班,應付好大喜功的老闆還有爭功討好的假笑同事,每個月領固定的薪水,其中三分之二匯給家裡。
 
  老爸的病情始終沒有好轉,然後,媽也病了。
 
  對,它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第一次是我跟同事們擠著幾乎超重的電梯。
 
  「真是糟糕的鳥地方,不是嗎?」
  
  它忽然開口。我以為是同事在對我說話,但你知道,在公司裡得步步為營,不能被人抓到話柄,更何況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話中的這裡指的究竟是這個電梯或是公司本身?所以先裝作沒聽見。
 
  「啊啊,那個白癡把自己吃得像豬一樣肥。」
 
  無論如何,說這種話都太超過了,我擔心會有一場爭執。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沒人有反應,似乎沒聽到似的。我悄悄打量每個人的臉色,都是自然不過。我不確定是在職場打滾久了所練就的置身事外,不想淌這渾水或是……
 
  但連被嘲笑的事主都一臉無動於衷,彷彿沒有聽見。那臃腫的臉龐下緣被襯衫的領口擠出一大團肉,的確是像豬沒錯,我承認。
 
  這的確有點怪,但既然不干我的事,我也不想插手。
 
  「哈。」它冷笑。我有點火了,想看清是誰在說話,這時樓層到了,門一開眾人魚貫而出,我來不及看清楚是誰。
 
  接連幾天我都聽見它的聲音,幾乎無所不在,大多是不懷好意的嘲諷。
 
  我驚駭地發現,除了我之外,沒人聽得見它的聲音。趁著久違的休假,我立刻去看精神科,跟醫生說明症狀後拿了藥。可惜藥物完全沒有幫助,它依然不時出沒,偶爾會在夜深的失眠時刻在我耳邊低語。
 
  我再次看了精神科,要求更強效的藥物。
 
  「很抱歉,但我認為你的症狀不需要用到藥效這麼強烈的藥,那可能會有其他的副作用,衍生更多問題。我建議你學習放輕鬆,練習深呼吸。」我的主治醫生用專業的口吻說,配合一副不慍不火、超然物外的表情。
 
  放你的狗屁,如果能夠放鬆我又何必這樣病態地逼緊自己?我受夠這些風涼話。我氣得當場走人。
 
  「別怪他,他又沒經歷過,誰叫他是正常人呢?這不代表你不正常,你只是剛好可以聽得見我而已。比起看精神科醫生聽他無益的廢話,不如買一打啤酒還比較痛快。」
 
  我承認這是一個好主意……該死,這幻聽到底會糾纏我多久?當晚我喝得爛醉,糊裡糊塗爬上床睡覺,直到又聽見它的聲音……
 
  「最好立刻起床。不然你得忍受老闆的連篇廢話。」
 
  被吵醒的我看了時間。天啊,我差點睡過頭!我慌張地從床上跳起,省下盥洗直接更衣免得遲到。
 
  「這幻聽居然會提醒我起床……」我訝異地想,盡可能邁開腳步好及時趕上捷運。
 
  「別再叫我幻聽了,如果你偏好有個稱呼的話,叫我麻雀。」那聲音說。
 
  「好,麻雀。」我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停下腳步,趕時間的上班族們川流不息地從我身邊經過,「滾出我的生活。別煩我!」
 
  我當街怒吼,嚇壞路人,他們帶著遭遇隨機殺人犯的驚惶表情快步跑開,著急與我保持距離。我趁有人報警前儘速離開。
 
  「你害慘了我,混帳。」我換在心裡頭咆哮,反正麻雀聽得見。
 
  「別以為我會道歉。」麻雀說。
 
  我還想反嗆,卻驚覺我居然正跟不存在的對象說話。
 
  「我不是幻聽。」麻雀完全看穿我的心思。「你會明白的。但先記住我不是幻聽,你也沒罹患精神疾病。」
 
  「你這樣跟政客強調自己清廉有什麼不同?」我反譏回去。
 
  「政客拿你的吃你的用你的,最後還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一大堆屎讓你善後,我則不會。別說屎,我連實體也沒有,想排泄至少也要有肛門吧?」
 
  我笑了。
 
  仔細想想我已經很久沒跟人有正常的對話了,我是指排除談公事、在背後議論他人不是等等沒營養又無意義的對話。我連朋友也很少聯絡,他們有各自的生活,當然也有工作。工作實在剝奪每個人太多東西。
 
  後來我開始習慣麻雀,撇除掉可能患有精神疾病的隱憂,其實還不錯,我可以毫無忌憚跟它講一些不能暢所欲言的事,尤其是抱怨老闆與同事。它也會給予回應,通常都是相當惡毒的嘲諷,總是說到我心崁裡。
 
  正如我前面提到,這不是可以公開發表的,只會讓同事有機可趁,雖然即使是你什麼話都沒說,他們也不吝於預先挖好洞可以落坑。開始上班工作後我真的學到很多……應該說太多了,歷經幾次慘痛教訓得來的血淋淋經驗讓我不得不學乖。
 
  但是很累,真的。
 
  雖然多了麻雀,但日子依舊平淡無奇,上班日的我仍然像具沒有自主意識的活屍,只有休假前夕會稍微好一些。但是從老家捎來的消息總是能夠迅速讓我的心沉到谷底。
 
  我沒有再去看精神科,麻雀的問題其實不大,我相信我會克服的,就像當初試著在這間公司闖闖看。拜託,不要提醒我其實我的挑戰失敗,我最後還是成了社畜。
 
  再平凡的日子總是會有插曲,但不見得都美妙有趣。
 
  我跟單位的老前輩發生嚴重衝突,雙方在辦公室咆哮,互摔東西。我冷靜之後隨後被老闆叫進辦公室,我以為老闆會擔任仲裁者的角色,畢竟衝突的起因是我被這老員工羞辱,其他同事都在場,目睹一切經過。至少有人可以幫我作證。
 
  可是我錯愕地發現那名老員工也在場,就站在老闆身後。我立刻明白會發生什麼事。在接下來的一小時裡,我強迫自己裝作聾子,不去聽老闆不分青紅皂白的責罵,還有老員工的火上加油,讓形勢完全變成我是一個不懂長幼禮序,工作態度散漫又時常出包的爛人。
 
  天殺的老不死,天曉得這份工作已經把我折磨成什麼德性!
 
  在這近乎公開處刑似的破口大罵結束後,我總算得以離開,恍恍惚惚回到座位上。還來不及細想接下來的應對策略,背後忽然被人猛撞一下,我一扭頭,那擦身而過的老員工帶著得勝者似的姿態對我冷笑。
 
  我沉重地閉上眼,免得衝上去揍他一頓。
 
  「太礙眼了。」麻雀說。
 
  我沒回應。
 
  「全部消失會很好,全部。」麻雀自言自語起來。
 
  我不想管了,我離開公司,無視門口總機小姐的呼喚,一個很可愛的女孩,才剛大學畢業,來到這種上司是非不分的地方是她的不幸。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遊蕩,直到累了再也不想走了。我隨意找地方坐著,慢慢打起瞌睡,憤怒消耗我太多精力。我睡得很不安穩,好像在夢裡跑著馬拉松,喉嚨又乾又渴,肋骨疼痛起來。
 
  等我終於醒來,發現站在離公司遠的幾條街外,公司的方向有大片黑色濃煙,滾滾升往天空。陣陣消防車急促的警笛聲由遠而近。
 
  我有不祥預感。
 
  我下意識轉身就跑,直到背離那片遮蔽天空的黑煙。吵雜的警笛終於消失,我人已經身在好幾個街區之外。
 
  「你不欣賞公司燒得焦黑的模樣嗎?」麻雀忽然出聲。
 
  我愕然無語。
 
  「要讓那醜東西燒起來不容易。」
 
  不用多問就明白麻雀做了什麼。問題是,它怎麼辦到的?
 
  「你知道答案。」麻雀一如既往看穿我的心思。
 
  「不!」我抱頭大叫,這傢伙居然趁我睡著時控制我。現在我是縱火犯,燒掉一棟大樓,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人葬身火窟。無論是刑罰或賠償都會讓我這輩子永遠無法翻身。我的人生怎麼辦?老爸老媽的醫藥費又該怎麼辦?
 
  隨後響起的電話讓我再也不必擔心醫藥費。
 
  「喂?喂!我是阿舅啦,你媽現在在醫院,你趕快過來一趟。」阿舅說得很快很急,我得很認真聽才能聽得仔細。
 
  「我媽原本就在住院,我爸也是啊。」我煩躁地說,我爸媽住院你們這些親戚難道都不知道嗎?
 
  「我是說,你媽現在在加護病房啦!還有你爸……唉,你媽不想讓你擔心才沒說,可是你爸可能也快了……」阿舅遠在電話的另一端嘆氣。
 
  我也不管自己會因為縱火背負的刑責了,現在我必須立刻趕去醫院。我用僅有的積蓄坐了高鐵,再轉搭計程車。當天晚上就到了醫院。媽的狀況真的很糟,插在身上的那些管子讓她的身體看起來格外幼小,像個備受折磨的孩子。她陷入昏迷,昏迷指數只剩危險的三。
 
  至於老爸……狀況不比媽好多少。
 
  阿舅拍拍我的肩,似乎是想安慰我,但是我聽不見他說什麼,腦袋只剩一片嗡嗡聲。麻雀的聲音卻異常清楚。
 
  「你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麻雀的語氣很平靜。那當然,一切都跟它無關,它當然無所謂。
 
  我躲到逃生門後的樓梯間,龜縮在一處角落,抱頭痛哭。空曠的樓梯間依稀迴盪我狼狽的哭聲。
 
  那幾天我都待在醫院,輪流待在老爸跟媽的病床邊,累了就坐在椅子上睡。我可以感覺到胃裡的東西所剩無幾,但我不餓,連喝水都覺得勉強。
 
  幾個白晝與黑夜輪替後,爸跟媽終究抵擋不住病魔摧殘,陸續走了。身為獨子的我頓時失去所有家人。我第一次體會什麼叫做萬念俱灰,我連奢望這一切只是玩笑的力氣也沒有。我在陰暗的太平間外坐了整晚,直到天亮。
 
  「醒醒。」麻雀呼喚我。
 
  「我一直醒著。」我的聲音比冰還冷。
 
  我撐著堅硬的牆面緩緩站起,勉強走進樓梯間,這次不是要哭。
 
  我終於想起來為什麼要另外假扮一個人,麻雀,然後煞有其事跟自己對話。
 
  因為我實在太懦弱了,懦弱得無法行事,需要一點助力。
 
  「你準備好了?」麻雀問。
 
  不需要點頭或任何回應,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共享一切秘密,我的心事麻雀無所不知。
 
  我推開嘎嘎作響又帶著鏽跡的頂樓鐵門。今日陽光燦爛無比,十足的好天氣,再也適合不過。
 
  或許我會開始懷念,只是或許。
 
  Today is a good day to die.麻雀的語調輕柔,像哼著歌。
 
  那是一如往常,只有我能夠聽見的低語。






創作回應

Alt+F4
這樣的內容才像崑崙
2017-07-10 10:25:37
Alt+F4
超喜歡你寫這類型的內容的ww
2017-07-10 10:26:16
崑崙
不病不用錢,耶
2017-07-13 00:50:27
墨水色夕陽
所以麻雀是另一個自己?不願為生活低頭的自己?
人格分裂ww
感覺真有趣 崑崙好棒www
2017-07-10 10:41:38
崑崙
憋久了藏不住的真實的自己
2017-07-13 00:50:19
芋冰
學運暴民www
2017-07-10 17:37:49
崑崙
2017-07-13 00:50:00
芋冰
抱歉 我場外混久了ˊ_>ˋ
整篇很蚌
2017-07-13 00:57:32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