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莫雷諾在街上徘徊無數次，他的臉龐不再陰沉如死人，而是抱持著深切的渴望，那雙眼睛彷彿尋肉的野獸，炙熱而駭人。
幸虧夜已深沉，否則以他此刻的表情，恐怕會讓路人都嚇著，引起不必要的騷動。悶熱的晚風令他額頭與後背滿是汗水，但沒有停下來的打算。尋遍街道未果，莫雷特再次上山，前往他的祕密地點，亦是約定之地。
小徑漆黑難辨，莫雷諾只好拿出手機照明。行經半途時，他回頭一望，山下的城鎮熱鬧得彷彿另一個世界，傳來陣陣樂聲與喧鬧的人聲。都是與他不相關的事情。
他回到原處，坐下並等待。那一年，他不是很明白多米蒂娜離開的意義，只有痛苦，亦如他不明白靈魂受到磨難會是怎樣的感受，而是更具體地知道那種別離近似於何種疼痛。
──像是把身上的血肉一塊接著一塊刨挖下來，直至見骨。是那樣血淋淋的痛楚。
這種劇痛隨著多米蒂娜的離去而誕生，像擺脫不去的陰影，糾纏這愚守誓言的少年。莫雷諾的等待從每一天的朝陽東昇開始，卻不曾結束。即使在入眠時都盼望著多米蒂娜的歸來。
現在，她回來了，卻為什麼不來找他、聽不見他的呼喊？
莫雷諾痛苦地閉上眼，隨後改為摀住耳朵，要阻去那些惱人的歡笑聲。他是成功阻擋了，卻無法隔離那些悄然的耳語，源自被多米蒂娜遺棄的恐懼而生。
它們歡愉地呢喃著，說著其實莫雷諾對多米蒂娜有多微不足道，就連陰溝裡的小蟲子都比他還要來得有價值、說著多米蒂娜在新的地方認識更多的朋友，再也不需要他了。
莫雷諾不願再聽，卻又無法否認。他必須要找到多米蒂娜，一如她當初離開前說的。莫雷諾必須要確認。
他要確認。
山下的人潮逐漸散去，只剩零星的孤單燈火，莫雷諾的思緒混亂卻如燃燒遍野的烈火，令他如焚身似地倉皇站起，還險些重心不穩摔下山坡。在他慌亂地穩住身子時，瞥見悄立一旁的人影。
那影子令莫雷諾眼熟得不可置信，卻又忍不住輕喚。
「多米蒂娜？」
回應他的呼喚，那人從深沉的陰影中踏出，踩進月光落下之地。莫雷諾死也不會錯認那對翠綠色的眼眸。
日夜殷切期盼的人忽然現身，反倒令莫雷諾不知所措，只得僵立原地，試圖分辨這是過於真實的妄想，抑或是終於成真的現實。
面前的少女理所當然地留有舊日的輪廓，但是她的身材變得更纖瘦。那對讓人分不清楚看往何方的雙眼依舊深邃，可是多了些成熟的韻味。她的頭髮更長了，直至腰間，像一襲披身的黑紗。
她穿著細肩帶的黑色背心，裸露出小麥色的肌膚，鎖骨隱約可見。至於下半身，這麼多年過去，多米蒂娜還是習慣穿著牛仔褲與慢跑鞋。過去她總是穿著寬鬆的款式，現在卻是略緊，足以襯出修長的雙腿。
「我聽見你在叫我。」多米蒂娜說，她說話時有股特殊的腔調，像在反覆選擇正確用詞而產生的不確定感，這讓她的尾音微微上揚。
「我以為你丟下我。」莫雷諾受傷地表示。在短暫的猶豫之後，他終於敢大膽走近，直到輕輕勾住多米蒂娜的手指。她的手指冰冷，像握著一小團霜塊。
多米蒂娜垂下眼簾，幽幽地說：「我說過會回來。」
「我每天都在等。你離開之後，每一個日子只剩枯燥的等待、食物失去該有的味道，就像嚼著蠟、我夜不成眠，只盼黎明盡早到來，讓我可以繼續來這裡等待你的出現。我胸口的血肉彷彿被掏挖出來，只剩無法彌補的空洞……」
「現在呢？」多米蒂娜撫摸他的臉頰，掌心如冷霜冰得嚇人，但莫雷諾卻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溫暖的東西。
他沒有回答多米蒂娜，早在多年前養成的默契，令他們擁有心照不宣的答案。
多米蒂娜倚著莫雷諾的手臂，於是他看見多米蒂娜上臂的燒傷痕跡，不由得心疼地嘆息。
兩人坐在一塊大石子上。這塊石子形如平台，從好幾年前、從還是懵懂無知的孩子時，這裡就是他們兩人的專屬座位。他們眺望夜景，聽著林子偶爾傳出的夜鳥鳴叫。
比起詢問多米蒂娜這幾年的經歷，莫雷諾選擇安靜地感受她的體溫。
遠方的天空終於泛白，籠罩世界的黑幕退去，雲層中透出微光。莫雷諾凝視多米蒂娜的臉龐，她的臉上有灑落的輕柔晨曦。
「我要走了。」多米蒂娜離開他的手臂，在他的注視中站起。
「你要去哪？」莫雷諾心急追問，深怕她這一走又是好幾年。
「回家，我會再來。」
「我送你。」
多米蒂娜搖頭婉拒，但莫雷諾堅持，尾隨在多米蒂娜身後，直到她突然轉身。莫雷諾的臉頰同時感覺到一陣冰冷，回神才明白是多米蒂娜捧著他的臉頰。
他看著那對翠綠色的眼珠子越來越近，直到奪去所有視野。柔軟的觸感如飄落羽絮輕點他的唇。莫雷諾猶如觸電，隨後連靈魂都要給融化了。他不解，不懂多米蒂娜的舉動。
「我會再來。」多米蒂娜的手脫離他發熱的臉頰。呆站原地的莫雷諾恍惚地目送她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