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江邊。
徐武獨自垂釣，水面的魚餌載浮載沉。他的眼神跟江水遠處的煙靄一樣飄渺。滔滔江水無絕，愁緒千百轉，不得歇處。
嘆氣。徐武放下釣竿，手探向擱在腳邊的劍，緩緩抽劍出鞘，這是他的老夥伴。四十載的人生不長不短，總是有劍為伴，畢竟是名劍客，亦是食客。
因為作事沉穩謹慎，所以徐武深得重用，劍術造詣上佳，是小有名氣的劍客，待遇也比其他食客好得多。他卻不因此為喜，不過是餬口飯吃，掙錢養活一家老小，順便讓家鄉父老驕傲。
當了幾年食客，徐武擔任其主護衛，因為世道混亂，所以斬人難免。也因為局勢混亂，故不必擔心孰邪孰正，就連作人父的都會因為飢餓選擇易子而食、賣妻換米，殺人倒也成了稀鬆小事。
可是徐武握著劍的感覺越來越生疏，但見血封喉、取人性命依然是幾招起落。這代表他的劍不曾鈍過，那又為什麼此刻黯淡得不見寒光？
魚不肯上鉤、頭緒亦理不出，徐武作罷返程。他孤身行走於茫茫蒼野，多希望手邊有一壺醇酒，好盡興下肚，只求一醉。酒蟲作祟，徐武立即決定尋間酒店買醉。
小路前，忽有一名漢子攔路。
徐武知道喝酒的事得緩一緩了。
受人差遣的劍客徘徊在生死間，對危險的直覺異常靈敏。出於本能，徐武知道來者的本領不小，他突然想起某次主人獲贈一頭東北虎，結果下人疏失讓老虎逃出籠外，徐武因此與之對峙。
此時的壓迫感，不亞於那頭猛虎。
徐武扔掉魚竿，拔劍。劍芒一閃即逝，指尖仍感發麻，生疏感揮之不去。以這樣的狀態對敵，讓徐武有凶多吉少的預感。他認不出那漢子的是哪派的人馬，唯一確定的是這戰之後，能否上酒店豪飲是個謎。
漢子橫舉長劍，踏草前行。劍鋒劃處，蘆葦盡落。這劍居然鋒利至此！
徐武想逃，自己的劍恐怕不能招架，但劍客的尊嚴讓他不能背向對手。又或者，他其實正在尋一條解脫的途徑。昔日殺人於劍下，今日作劍下亡魂，也是一種因果。
最多，就是把命留在這裡吧！徐武縱聲長嘯，邁步狂奔，舞出一團凌厲劍光。
無數碎裂的蘆葦如蠅，飛舞於半空。
漢子眼睛眨也不眨，刺出長劍，所有的劍光傾刻而止。徐武大駭，這漢子不仗著手中劍的鋒利取勝，而是以劍招拆解。僅僅一招，便破了徐武的劍勢。
徐武雖然驚駭，卻是不退反進，但握劍的手掌越漸僵硬。劍可曾經如此沉重過？出招之間他驚覺這把長伴在身的劍居然如此陌生。
無論徐武如何發狠猛攻，皆被漢子化解，連帶削去徐武的自信。漢子長劍一抖，忽然轉守為攻，更是逼得他咬牙苦戰。
徐武拼死防守，終於抓得空隙，不料一劍斜砍，竟然足足偏了一吋有餘。
冷汗滴落，徐武明白這劍從來沒變。
「是我，是我變了。」徐武自知已成將死之人，高手過招，轉瞬間即可定生死。這破綻大開的一劍竟是最後一招，實在可悲可笑。
但漢子收劍回鞘，而非斬去徐武頭顱。
徐武不解。
「你手中所握為何？」漢子問。
「……是劍。」徐武握劍的五指發麻。
「你的劍為誰而斬？」
徐武語塞。
「為誰而斬？」漢子逼問。
徐武鬆手，劍落。
「我不知道。」棄劍的徐武抱頭哀號，嚎聲苦悶壓抑，如絕望困獸。
漢子轉身便走，隨著他的離開，有清越的歌聲傳出。徐武從摀臉的指縫間看到了。
漢子腰間的劍竟在唱歌。
＊
那日之後，徐武成了行屍走肉。
原先的配劍扔在芒草原，他成了無劍之人，亦成終日爛醉的酒鬼。他尋不出那日漢子所提問的答案，所以再也不使劍。主人念在他昔日立下的汗馬功勞，因此不計較，任由他飲酒發瘋。
半夜，酒醒後的徐武難得清醒。他常聽到那不存在的歌聲，來自於漢子的劍。劍居然會歌唱？匪夷所思，難道是有精怪依附？徐武想著，手抓一罈烈酒仰頭倒盡，潑出的酒水濕了衣衫。
為誰而斬？
徐武真的不知道。
＊
這日，有貴客來訪。貴客帶來許多珍奇寶物，其中一樣是會唱歌的劍。
「只有厲害的劍客能讓劍願意唱歌。」貴客說。因此主人派出門下所有劍客，眾人輪番嘗試，卻無人能令那劍歌唱。
最後，連醉醺醺的徐武都被下人硬扛過來，只因為主人太想聽聽看那是怎樣的歌聲。徐武一看見那把劍，登時酒醒。
這不正是那漢子的歌劍嗎？
徐武握住歌劍的劍鞘，凝立不動，宛如石像。
「快呀，你快試試看！」主人心急催促。
徐武恍若未聞，又是站了好一會。最後他慢慢將劍放回原處，當日便離開府上，從此無人知曉他的下落。
＊
多年後，徐武的消失不過是少一個劍客，世道依然混亂，養士之風仍盛行。劍客這類生物，還未從歷史上消失。
一名年輕的劍客在太湖邊徘徊，偶爾煩躁揮劍、偶爾駐足不動，凝望大湖。
一只小舟悠悠擺渡，舟首一名白髮漢子迎風而立。小舟漸漸靠近岸邊。
正在踱步的年輕劍客猛然停下，不自禁地將手搭在腰間劍上。
來了。年輕劍客難忍緊張，顫抖不止。
傳說，太湖近年出現一名白髮劍客，其劍術強如鬼神，當今世上無人能敵。年輕劍客受命一探虛實，為此已在太湖邊苦守三日。無須開口詢問，白髮漢子舉手投足皆令年輕劍客震驚，自然非此人莫屬。
白髮漢子走近，年輕劍客拔劍。
白髮漢子舞出一團劍光，年輕劍客招架不住。噹！被擊飛的長劍斜插於湖岸邊，濺起碎白水花，餘勁令劍身晃盪不止。年輕劍客則跌坐在地，手足無措如孩童。
最讓年輕劍客訝異的不只於此，他聽到歌聲──來自於白髮漢子的劍。
「你的劍為誰而斬？」白髮漢子問。
年輕劍客語塞，僵立一陣之後，忽然懊悔搥地，嚎啕大哭。
白髮漢子躍回舟上。
離岸的小舟漸遠，在與天相連的廣闊湖面中漸不可辨，只剩清越的歌聲。
＊
多年前的那一日。
不告而別的徐武在城外破廟落腳。前腳剛踩進廟裡，便下起滂沱雷雨。殘破的屋頂無法遮風避雨，沒多久，徐武淋得一身濕，披頭散髮的他狀如厲鬼，但他不以為意，逕自盤腿而坐。
我究竟為誰而斬？劍為何出鞘？徐武著魔般苦思整夜，最終竟一夜白頭。
隔日，第一道日光射進破廟，徐武同時睜眼。白髮愁容的他與昨日判若兩人，如遲暮老人。但最讓他訝異的並非滿頭白髮，而是眼前那不屬於自己的物事。
歌劍竟橫擺在面前。
徐武雖整晚思索答案，但劍客的習性使他暗自注意周遭動靜。破廟從入夜至此時，未曾有人接近。他不解，歌劍是如何神秘地出現在此？
懷著疑惑，徐武拾劍，拔劍，斬落。但歌劍沒有唱歌。
徐武盤坐回佛前，如入定老僧，歌劍置在膝上。
為誰而斬？徐武雖然閉目，眼前景像卻飛快閃逝。他憶及每次動武的起因，發現多是養主下令。
成為食客之後，他為養主揮劍；成為食客之前，他則為妻女練劍，只盼有朝一日能投入王公貴族的麾下。他的劍，一點價值都沒有。徐武回想與劍歌原來主人的一戰，那漢子的劍裡有著他所欠缺的。
解開它，謎底便揭曉，徐武便可不再迷惘。
他潛心苦思，不覺日夜流逝。
七日之後，一頭白髮的徐武終於踏出廟門，手中的歌劍散發異芒，歌聲不止。
人去樓空的破廟裡，石板地清晰可見劍刻的四個大字。
「劍為己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