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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3-在那記後踢之後

飛魚吐司 | 2021-05-23 09:07:47 | 巴幣 114 | 人氣 265



從某個星期六午後起,格拉斯哥幫成員因陀羅的做為,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緩緩發酵了。

雖說這起事件會擁有值得關注的焦點,還是取決於聽聞者的本位思考與否。多數情況下,一介行走於世的生物體展現的性格本就是多方面的。好戰、躁進、原始和不服從,這些是因陀羅給人印象中的直觀標籤,但支撐她這個街頭流氓變得鮮活的,果然是埋在表現下的本意。

如果直接向她聽取想法,或更直接的問問她那天是怎麼想的,大概只會得到:「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和夾雜前後的各式威脅和口語化助詞。當然,這是和她平時作風相襯的回答,願意用難改的火藥味口吻老老實實回答問題,或許也暗示這名血氣旺盛的女青年,對於將她捲入的小小事件還算滿意。

不過任何人都不會建議你追著她問。比起心直口快,更接近用行動代替言語,掩飾本就不怎麼深思熟慮的腦袋,因陀羅,本名漢娜的菲林是不吝嗇在與人交談的當下吐露想法……但再深究下去就很危險了。

撇開直覺和淺薄的規劃,一旦她因為問題而動用起腦袋,試圖探索自己行為的初衷,這類出於好奇和識趣的問題只會引起進一步的暴躁。至於因陀羅的不耐煩是源於惱羞成怒,或是單純的省麻煩,也不再是重點了。在她騰出雙手來揪你的衣領前,趁早道歉,以不卑不亢的姿態開溜吧。

何況在近期的雜事糾纏之下,她不修邊幅的性格幾乎連一點耐性也不剩了。

因陀羅對於近幾個禮拜收了新的小弟一事,困惑和成就感各佔一半,而她追隨的領袖把這件事情看作調劑身心,進而讓她學習團體人際的想法,同樣令因陀羅苦惱。

倒不是說她不把維娜當作領導者,就不會對這方趨近風涼話的提案產生遲疑。打從離開維多利亞,在羅德島扎根的生活裡多得是彼此聯繫和磨練、切磋的員工,拜這些人生迥異的同僚所賜,淡出城邦鬥毆的因陀羅雖感覺生活無聊,但仍能在訓練場、模擬戰及調度得當的戰場中宣洩拳腳。

出於個性化的職業契約,格拉斯哥幫──這個倫蒂尼姆貧民區的幫派團體,其中追隨領導者一併加入羅德島的成員們,在船艦上都享有充裕的自主空間。在這之中,以計算和知識標定價碼的人業務較多,負責規劃往後行動的戰略,例如摩根。而因陀羅靠搏鬥取得職位,只有在任務繁忙的季節會被工作糾纏。

對,僅限被工作糾纏。共處一室,在不遠處膠質地板邊推著拖把的佩洛女孩可不在勤務範圍內。實際上因陀羅也不懂勤務的定義。成年前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流浪,又沒受過正規教育的幫派頭目,只把這種格式化的契約簡化成交換:有出力就有飯吃,被認同就該信賴回去。一如古王國時期的騎士體制一般。

儘管她本人從沒想這麼多,有時也覺得自己的做為終歸是憑一口氣。從流浪街頭以來她就看不慣那些故作高尚的道理,也不想花時間理解。她也覺得被組織的領導人阿米婭用認可的眼光注視很不必要。

在這類衣著整齊的指揮者身上經常能看到自滿,和對奉行某套理念並感到得意的人前人後,反正都是野獸,就差將衣冠掀開、露出獠牙了。然而羅德島並未給她,或者與她共同加入的其他人這種感覺。因陀羅對此沒有懷疑,但她早前幾乎厭倦船艦生活。同時她期盼見血,不論在戰場或訓練裡過過乾癮都行。

她當然不是以找人麻煩為樂。不畏懼挑戰強者,酷愛與興趣相投的戰士以拳交心的性格,也讓她和不少耿直的幹員成了朋友。他們也告訴過她,不要對敵人之外的對手起了摧殘的念頭。但因陀羅的作風是源於貧民區混亂文化的形塑。

現在,這只帶給她麻煩。不計較立場和個人想法,全憑搏鬥的勝負來區分敵我、親疏的想法,除了讓上層的指導者對她產生警惕外,貌似已不如過往那樣管用。

過去,在遇見如今跟隨的領袖──化名推進之王的維娜之前,因陀羅就和同個街區的摩根組織了格拉斯哥幫。她們聯繫外圍街區的其他流民和孤兒,其勢力範圍也增加了透過非法管道取得日用品的效率。

當時那還是小規模的街頭幫派,也就是追給街警跑的程度,因為勢力越來越大,後來幫派內甚至能劃分派系和組織綱要。因陀羅和摩根,就分別代表武裝和計策的兩方頭領,藉由揉合的策略穩固組織裡外。直到遇見維娜。

意料之外的,因陀羅與摩根不花多少時間就易主幫派。一天,有名神色謹然的阿斯蘭出現在幫派的勢力範圍內,名家氣息,卻沒有貴族的高傲。一頭標誌性的深金色蓬髮,目光炯然。她需要自己的勢力,並渴求將來,能讓維多利亞,或身邊的一切回歸正軌。

過去這名天生的領袖和因陀羅打過一架,結果不言而喻,鑄成了如今令維娜感到困擾的主從關係。當時,因陀羅沒有對自己在敗北後二話不說的認主有太多檢討。

維娜更強大,更有領導力,待人有禮。把格拉斯哥幫交給這個人沒有不好;從她口中透露的理念也很務實,起碼在流浪街頭的幫派耳中,「讓所有人都能吃飽」的想法是值得去嘗試、追求的。

跟著維娜奔走,或許是她最引以為豪的決定。

只是,這樣的單調生活要到什麼時候結束?或者說,下一種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她知道格拉斯哥幫是「撤出」首都倫蒂尼姆的。

維娜原來的身份會引來麻煩,而如今幫派被迫分裂,和這名阿斯蘭關係密切。不過,這些也是共識。是由相信這不會長久,認為忍耐終有回報的全體成員同意後,決定執行的一種緩頰──身為維多利亞舊王族後代的維娜,無法在如今的政局中安身。選擇向自持且中立的羅德島尋求協助,似乎是相對安全的選擇。

即使要犧牲一些東西,她也認為這個決定是必須的。維娜值得幫派去維護,就像以前她做的一樣。

再說得簡單點:一切都是有因果的。敗者服從贏家,受惠的回報施恩,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僅僅是道義問題。

而不是像某個把自己鼻樑踢斷,又不趁機品嚐勝利滋味,反倒滿練歉疚地陪自己打掃訓練場的傻小妹。

當菲林青年回過神,發覺自己手中的拖把時,她正想著自己最近的多慮。能靜下來沉澱的時間似乎變多了。應該說,和她厭倦的頭腦派的摩根,窩在資料庫裡做的盤算不同,因陀羅的思考是更原始的型態。

身穿縫補過的墨綠襯衣,披在外頭的則是窄版的軍藍色夾克。灰中帶白的長髮被索性散在後背,完美地揉合如今生活與街頭氣息的因陀羅,雖然於半年多前被編入作戰幹員,卻讓人感覺不到與職位相襯的氣度。

而她的思維則處在常識的對立面。前傾著腰,用清潔溶液刷洗一塊塊白色膠磚的途中,她想的是自己是否變了。

習慣了未曾經歷的優閒,就這麼在維多利亞外的某片平原度日……簡直是棄留在故國的幫派部下如敝屣般。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無能,差點就漏看在不遠處掃除的傑克。那佩洛女孩跪在地上,衣著是則保留學生氣質的同色系。

矮了不只一截,同樣勻稱的體格裹在合身的襯衫下,胸前線條渾圓;那頭綁著瀏海的烏黑短髮邊,黃玉色的雙眸。似乎是偏好短裙的活動性,包起雙腿的短運動褲完好地襯出格鬥家的結實。因陀羅看她緩緩搖著尾巴、往自己挪動的雙膝和臀,只好放下掃具。一聽背後的拖把停下,傑克摩娑著脖子轉頭。

想當然耳,因陀羅反射性地狠瞪回去。但眼前的環境又讓她卸下警戒。不想和小孩子對視,又為不得不做的掃除感到厭煩,她轉而打量起不曾細看的房景。

訓練場是一間堆疊各式掩體的灰色空間。掩體被管線架起,而地磚則是抗衝擊的淺色軟膠。無塵的方形障礙堆疊、加固成了小山,幾塊適合站立的平台建築其上,卻不見供人攀爬的梯子。

那是讓高台單位運用的臨時露台。因陀羅掃視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只負責打掃地板,又散漫地撇開目光。午餐時間結束不久,交由值日人員清潔的房間裡沒有別人。室內光過於單調,以致本以樸素的鐵灰壁面和天頂管線更顯荒涼。

用衣領擦著脖頸的汗,拖著拖把,時而不得要領地拿起、往一旁的水桶清洗。因陀羅咂了聲嘴,叫住傑克。

「嘖……喂,那是老子要拖的,手腳別動那麼快啊。」

「扣」地踏著鞋跟,她抬起頭。「說到底,都過十五分鐘了,你再閒也該有別的事情做吧?怎麼就跟著我洗地板了,啊?」

「呃……畢竟靜不下來嘛。而且我下午沒有任務,來打掃早上用過的訓練場剛……啊,其實我三點還有事情,是要跟朋友做點心之類的……」傑克以手背抹過額頭,了無防備地笑了。這名佩洛入職的時間晚於自己,來自哥倫比亞,而各方面都表現得像個沒經過社會歷練的幼獸。待人和善,被道德綁手綁腳,要是扔在維多利亞街頭估計撐不過一週。

不,時間只是直覺猜的。憑傑克的毅力,或許能多走跳個兩週。

因陀羅對她的評價是從經驗得來的。晚了幾個月出現在眼裡,這頭精力旺盛的佩洛以訓練為名,和她交手過幾次,但多數時候都是被揍得倒地的一方。然而她很快就能爬起來,不管被放倒幾次都是。

同時傑克又不如街頭常見,那些為勝負爭得頭破血流的人,令她堅持的似乎是一種初衷。儘管這種無須琢磨的本質,也使她的禮儀看起來言不由衷,甚至惹得人想多賞幾拳。甚者,因陀羅曾在訓練中「示範」,給對手仁慈的下場可能是什麼樣子,不過最後被教官制止了。

她也清楚記得三個禮拜前的訓練,她可是幾乎把傑克的下顎打歪。本來想著,對方在震撼教育後八成會滾得遠遠的,誰知道女孩康復得很快,沒過兩個小時就找她約下一次的對練,臉上也沒有半點恐懼。於此,因陀羅把混跡街頭的本領一次次亮在她眼前,傑克學得很快。今天早上她終於一腳把自己的鼻子踢斷了。

現在想想,自己當下還真的動了殺心,但不久又過癮地大笑出聲。沒辦法,從佩洛女孩在訓練時找上自己開始的幾個禮拜,這名戰法了當的菲林已經看膩傑克為了武德而收斂攻勢。

終於能打場像樣的架,她能不感到興奮?只是傑克後續的反應又讓人失望,因為那又是沒把控好的一擊。對,捨棄不慍不火,回歸戰士本質的一次後踢。

同時,即使做到這步,結果和勝負也沒有任何變化,佩洛女孩最後還是被打得鼻青臉腫,不過因陀羅倒是在從旁觀察的教官干涉前提早收手了。

現在,結束了上午慣例的對練,又因為職員輪班而擔當值日掃除的因陀羅,與內心自發和補償參半的傑克,正做著清掃訓練場的業餘任務。

「你果然是個怪人。」抽抽發腫的鼻子,那菲林不以為意地說。

「好不容易打中老子一次,後來卻不享受勝利,還追著我賠不是?要是我老家那群小鬼有能力這麼幹,不出去吹噓半天還說不過去咧。」

「那我還是浪費這個機會好啦。」傑克的眼睛晃了一下,「不過,說到勝利……我們不是在訓練而已嗎?而且我還……」

「煩死了,你完全沒抓到重點。你再在老子面前裝可憐,等著被斷鼻梁!」

「嗚哇,那我們不談鼻子了好不好?聊──聊日常怎麼樣!因陀羅幹員有遇到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女青年「刷」地推著拖把,吸了吸鼻子。「你是連五分鐘都靜不下來是吧?而且老子為什麼非得陪你閒扯?」

「呃……如果不想說話的話,我們也可以專心打掃……啊,」傑克突然叫出聲來,望著因陀羅不算挺拔的鼻樑。她悻悻然點頭,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那個,鼻血又流出來了。」

「我知道。」因陀羅抿了下嘴唇。是有股熟悉的腥味,溫熱、液態,從鼻頭漫出。她隨手用拇指抵著領口去抹,令棉質的綠衫染上一點鏽色,然後以手背擦過鼻頭。一陣刺痛。

鞋跟的衝擊似乎還留在臉頰周遭。在訓練時大意,因而窺見敵手的一絲進步,那股餘韻對鬥志的影響遠大於自尊。平常她不會讓傷及自己皮肉的對手有台階下,但她如今也不再注意這種虛無的完整性。她們已離開維多利亞,而這艘船上也沒有敵人。

「哈,誰想得到這次過了一小時,傷口竟然還沒止住?好了,別再用那種眼神看我,贏家賣什麼乖。」因陀羅嚷著,又躬身去拖地。半晌她發覺佩洛的眼眸還凝望著她,於是興起補了一句。「忘記說,你這一腳終於像個戰士了。不錯嘛,你還是有底子能開發的。」

「呃、這是誇……?」傑克愣了一下,隨即理解什麼般燦笑。「嗯!多謝因陀羅幹員誇獎!」

「又來了,滿口幹員幹員的。老子說過幾遍了,叫我因陀羅就好,少加那些沒屁用的稱號。還有手別停下來啊,早點打掃完早點滾蛋,你不覺得這裡熱啊?」

聽到這裡,傑克猛地點頭示意,轉身刷起地板,不過口齒沒有停下的意思。「這麼說來,訓練場一直很悶呀。聽說是擔心武器的可燃氣體跑進管線,所以工程部把管線架高了。不過,似乎不影響通風。」

「嘿,明明是新來的,懂得倒是不少。」因陀羅挑了一下眉毛,看著佩洛施力下的背影。傑克起先自顧自洗著磁磚,後來又被身後的沉默引起好奇心,帶著試探性的目光回看她一眼。

不久,吼著「都說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早上還沒打夠是不是!?」,女性的聲音又讓傑克背脊一涼。不過,隱約感受到對方的不老實,傑克沒有回答。她怯怯地吞了口唾沫,讓硬海綿與膠磚溝槽的響聲重回視野中。

待那不知疲倦的少女沉入勤務,因陀羅煩躁地拿起拖把,塞進腳邊的水桶攪伴。直到冒著白沫的清潔劑出現一絲混濁,菲林執起長柄,將沾水的刷毛推在地上。一體成形的膠磚留有清洗過的痕跡,而未乾的潮濕佔據半邊房間。

模擬戰用的訓練室有別於搏擊場,而是像大訓練場那般佈滿接縫,及一片片高強度的硬質膠磚。這麼一看,偌大的房間其實也沒什麼派頭,又髒又煞風景。

因陀羅負責先拖一輪地,傑克在後頭清理,只是她效率不佳,直到傑克快追上來還慢吞吞的。畢竟在維多利亞時沒怎麼打掃環境,撇開有閒工夫清潔據點的小弟外,時而陷入游擊的幫派也顧不得此般雜事。

也就是說,這算是以往不管整潔的報應嗎?「……算了,臭小子,聊就聊吧。」想了一會兒,因陀羅聳聳肩。「不過,動作不准變慢啊。」她刻意壓低音量。

不遠處的傑克點頭。她看著佩洛,一面試圖說服自己,那條使勁搖擺的尾巴絕不值得自己祭出一腳。同時她知道,傑克保有自己在同樣年紀時已經消磨殆盡的熱忱。對一切感到好奇,覺得什麼都能改變……話雖如此,因陀羅也不覺得現在活得有多渾噩。

因為格拉斯哥幫的全員皆是如此。貧民區的混亂,和伴隨維娜驟至的一次次襲擊沒給任何人喘息。面對窮追不捨,他們在迎戰的高張力下持續太久,以致連放鬆都會覺得違和。

然後,她直到擁有自己的宿舍,能在軟過沃拉區巷弄街道百倍的床舖入眠,依然會被走廊經過的腳步驚醒,在盜汗中起身張望。無聊,困擾在白天的時候去煩就夠了,不把千載一遇的睡眠品質把握,還想著怎麼折磨自己?

拖把又劃過一條水痕後,傑克正式從視線末端退去。不過房間的回音夠好,加上她嗓門夠大,因此不用嚷叫都能照常對話。因陀羅數著地磚,感覺背後又沒了聲音。她悄悄撇頭,看見佩洛跪在地上的腰腿和黑外套。

一段長長的靜默。

媽的,不會連問題都沒想好吧,她想。跟扭扭捏捏的小女孩說話還真痛苦。

「喂,怎麼變啞巴了?」她蠻不在乎地問,身下的鞋緣踩過磁磚,「既然找我搭話,就不要讓話題閒著。」

傑克抖了一下。「因、因為前幾天,心理通識課的埃因老師有交代過,來這裡就該培養多元觀點。所以花了點時間想問題……」

「原來我還得替你練習講話?」

「不是啦。可以的話,請像平常和人對話那樣就好了。」傑克往後挪了幾下膝蓋。把拖把撫過的溼地板視作無物,那手持抹布的身軀轉眼間擦淨兩片地磚,讓兩人距離縮短。

「機會難得,一直以來也受了不少提點,所以想趁這次跟因陀羅幹員……不、不是,沒有幹員!想跟因陀羅小姐多聊聊,只是這樣!」

「結果去掉幹員,換上來的稱呼也沒好到哪去唄。還有『機會難得』?」因陀羅踢著糾纏在一起、溼漉漉的刷毛,有一搭沒一搭地拖過地磚。「對啦,以讓老子掛彩來說,你也就這一次能好過了。」

要是有下次,我絕對會把你揍到哭出來,因陀羅心想。讓她自己意外的是,那後半句話沒能在第一時刻吐出嘴裡。傑克聽著她有所保留的語氣,默默擦地的背影也沒有回頭。

是因為和自己越來越熟,所以威嚇的效果也降低很多嗎?但毫無理由向他人動手,既不符合自己決鬥的規矩,也是對如今悶塞、又些許清閒的環境做出糟蹋。當然,會想到這一步,她得承認自己確實在融入環境。要是摩根看到,肯定已經笑得挺不起腰了。

「嘿嘿,只是運氣好啦。」

她的目光再度望著傑克的屁股。「運氣嗎……有些傢伙就是運氣好,才沒在打得正起勁的時候,被叫杜賓的一把攔下。」

先是讓間斷的拖曳聲變得規律,因陀羅自討沒趣道。這次也是在打過癮前就結束練習了。她無意識咋舌,回憶起站在場邊,散發著凌人氣場的執鞭佩洛。但在她檢討為何躲不開揮來的教鞭前,瀏海邊的黏膩率先從臉頰流下。

「這個嘛……」傑克顯然在打圓場,「不要做到讓教官出手的地步比較好啦。何況這次訓練的感覺也不錯吧?雖然我還是輸了,不過在對練的時候,總覺得因陀羅小姐出拳的路徑好像比以前更清楚了,也許是我有進步?」

你進步個屁。因陀羅沒有定案,當自己逐步接受現在的生活,上戰場就順理成章地變成發洩的出口。與之相比,擔任實戰訓練對手的任務反而像是挑戰:避開要害,在不傷及內臟的前提下擊倒對手,這是她鮮少嘗試的一種戰法。

從直覺培養的暴力中收斂,這是因陀羅的不得不為的取捨;擺脫被溫柔限制的那股技巧,則是傑克發揮相襯暴力的一項課題。一者是進,一者則退,但此刻的立足點卻相同。

「省省吧,進步這個詞不是給你說的,還有你踢中一腳就自滿了?」

不屑地撇下這句,因陀羅將橫行的拖把換了個方向。還剩下兩排。「要知道,我們家主子可是能徒手把我打趴!跟她比起來,把關節包得跟餡餅一樣,還要戴上拳套才有殺傷力──你想被老子認可還早得很咧。」

「唔,好像是這樣。」傑克深思般轉轉眼珠。「不過我問的是我自己的部分啦。不論是揮舞斧槌,還是在戰場上切進對手攻勢的樣子,維娜小姐因為身手太威風了,光是看著就覺得差了一大截……我沒想過能跟她比較強弱啦。那麼個人呢?在因陀羅小姐看來,我跟幾個禮拜前相比有……」

這番話聽起來既不意外,卻又比預想得還要圓融。本想抓著傑克起伏的自信心出言追究,因陀羅這下也只能聳肩,略有遲疑地吐出一句:「知道就好。」

「咦?」

「再說進步了又怎樣!你好歹是讀過書的,我問你:滿分一百,你考出五十或六十有差嗎?還不是不及格!?」

「……其實六十分就及格了喔。」傑克囁嚅道。

「嘖,怎樣都好。」因陀羅吐了下舌,往一旁白眼道。「你就滿意這個半生不熟的結果嗎?」

「當然沒……呃,這麼一想,我好像真的沒什麼資格問進步呀。」

短短幾秒,她意識到面對佩洛沙包似的毅力,自己似乎無話可說。看著急於解釋,又在自己不耐煩的回答中發出乾笑的傑克,因陀羅精實的面顎隨清嗓下沉。

即使兩人透過對話,能在毫不知情的人耳裡投射出流氓與善良女孩的形象,但無論因陀羅或傑克,都沒有劍拔弩張時該有的緊繃。正如同傑克清楚對方不會揮拳打來一樣,接下了船員職責,以嘎吱作響的拖把宣洩煩躁的菲林,也鮮少過往的那股血性。

過了一段時間,話題漸止,不遠處的佩洛仍沒有接著她的隨性繼續談下去。感覺不像排斥。但不論實情為何,寧靜對此情此景來說仍是掃興。

「等一下,結果你想聊的也就這樣?我對著鏡子剔牙都比這個有趣……」

「哼哼,這就是你失策了!」意料之外的,傑克雙眼發光,在持續刷地的過程中扭頭壞笑。「既然是找因陀羅小姐聊天,就這麼結束話題也太可惜了。更何況我還沒開始問呀!」

「喔?既然賣關子成這樣,」因陀羅一轉攻勢,「老子更不想聽了。」

「為什麼啊!?」

以你的見識來看,會說的多半是雷聲大雨點小的話題吧。因陀羅輕浮地直言道。但她之後還是重新問了一遍。「畢竟你講的東西我大多數聽過就忘了,就算是記住的也沒啥特別的。還是說,這次有能讓我大吃一驚的問題嗎?」

當然,因陀羅沒能一睹傑克的五官變化。不過要想像背著自己的女孩,在聽聞當下的僵硬會衍生出什麼表情並不難。那先是哽住,又像被挑釁般顫抖起來的肩膀,擠出一句怒不可遏的「居然敢小看我……」。

菲林不客氣地笑了,不知何時形成的氣氛也恰到好處。讓心情隨之沉澱,向前邁步,還未沾上水漬的地磚也所剩無幾了。

忽然她有個想法,雖然那止於一時興起的衝動,而且建立於礦石病並非絕症的將來。大不了被當作隨口問問罷了。

「好,我可以保證!雖然我不覺得這對大人來說會有多震撼,不過應該夠我們討論了!」

那你倒是直接說吧,地都快拖完了。因陀羅踢著互相糾纏的拖把刷毛,重新瞟向傑克。佩洛仍然是背向她的,不過規律搖動的尾巴卻漸漸停下。

女孩撇過頭來。「其實,我直到被送來羅德島治療以前都沒出過移動城邦……」她有些失落地咬唇。看著對方那磨光耐性的肅殺,她越說越小聲。「所以我很好奇:雜麥麵包的味道,真的糟糕到寧願吃馬鈴薯也不被一般人接受──」

因陀羅有些不可置信的樣子。她活動肩頸,作勢在摩拳擦掌中放下拖把。「靠,那個杜賓到底是幹過什麼工作才能忍受你這種垃圾話……!」

「等、等等等一下,不要在這裡打起來,地板的水還沒乾啦。還有我記得杜賓老師以前是職業軍人!」

「關我屁事,老子看起來像是好奇嗎!?」

「報告,不像!」

將揮舞拳頭的威嚇信以為真,舉起雙臂投降的那道聲音,蓋過了常態運轉的低頻風扇。用微微瞇起的雙眸看著因陀羅,扭身半蹲的傑克讓目光落在對方鞋尖。

過了一會兒,她低聲說。「我是真的不知道其他的人,像是職訓時的同學,或者教官們跟因陀羅小姐,以前是怎麼過的。」

「那是你過太爽,才會有管人家過得怎樣的時間……而且誰讓你想這些自找麻煩的問題?」

「爸爸說,」──她等著俯瞰而來的視線嘲笑自己,但回應她的只有沉默──「爸爸常說:作為警察,比起深究解決問題的方法,更該知道自己究竟想幫助什麼樣的人。」

聽罷,因陀羅搖頭,似乎覺得她宿醉沒醒。「呸,從別人的家鄉食物下手可不是好選項啊。況且你在意的不是人嗎?不覺得這種問題老子根本不屑答嗎?」

好像是這樣。嚥下一口氣,呢喃著「是我方向不對嗎」的傑克猶豫一陣,又如往常般打起精神搖頭。因陀羅直直回望佩洛的靦腆目光。

「對不起,我只是想多打聽一點別人的事而已。難得離開哥倫比亞,就算沒辦法繼續幫助人,爸爸也希望我多看看外面……至少知道生活在其他地方的人,到底經歷過怎麼樣的日子。」

因陀羅喔了一聲。

「你想得其實很多嘛。不過,你真的想知道?」因陀羅閉上眼睛,聲音沉了下來。「太在乎自己辦不到的事情,最後只會連本來能掌握的都放掉了,還要被不識相的傢伙當小丑看。」

這是因陀羅小姐的親身經歷嗎?傑克想問,又覺得將這種疑惑化為實際的疑問太過直接,只會造成對方困擾。她看著目光一瞬間險惡起來的因陀羅,換了口氣。

「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試試看嘛。」傑克輕輕抿唇,從半蹲的迎擊姿勢換成膝跪。沒穿護具的膝蓋就這麼壓在溼地磚上,好像不在乎一時半刻的髒污。

「自己的能力強弱,跟要不要把眼光放遠是兩回事!就因為做不到最好,所以要站找到能檢查自己行為的……呃,制高點?」

因陀羅手背撫過下巴。「知道了知道了,要老子給你拍手鼓勵一下嗎?」

「嘿嘿,其實這段話不是我自己想的啦。」

「你還怕我看不出來?」菲林開玩笑地說道,「這種話再怎麼肉麻,也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能想出來的。我猜,是博士講的?」

「嗯,還有格里克教官也說過類似的話。」傑克皺起鼻子。她本想轉頭繼續擦地,卻突然觸電似的扭頭喊道:「等一下,不對。我在因陀羅小姐眼裡到底是什麼樣子啊?」

「能是什麼?就是個沒吃過苦頭的屁孩。」因陀羅悶悶地回道,「不過,看你身上的病,又會覺得你搞不好只是蠢。」

「蠢嗎……哎,博士也這麼說過我呀。」佩洛撓著後腦,不情願地笑了。

最後的那番話就像在說服自己,傑克有這種錯覺。只見菲林擺擺手,腳尖一把將橫躺在地的拖把挑起,俐落地握在手中。察覺對方下一句話就要追究自己打掃得停擺,她二話不說便回到先前的刷洗跪姿。

但是因陀羅並沒有吼出字句。

「還有,給你個忠告:別習慣道歉了。把自己看得太扁,裝模作樣的傢伙就會覺得自己佔便宜,心態跟著膨脹起來。」

傑克頓了一下,從水漬的反光裡偷瞄菲林。「可是跟真正厲害的人比起來,我也沒有特別出眾的地方。走一步算一步,做了才有資格說,這是爸爸教我的。」

「還是滿嘴別人說過的話呀,你就沒什麼見解可講嗎。」

「我……不,因為我學得還不夠多……有時候我也會想,明明自己以前的生活不太需要擔心經濟,對周遭環境的認識卻不如那些拼了命生活,運氣沒那麼好的感染者……總之很對不起,要是我多讀點書,就能回答得更像樣了。」

你又在無意間道歉了。想著這番連稱作反駁都很勉強的解釋,只可能換來一記飛踢,佩洛咬緊牙,迎向菲林的臀部則倏地夾緊。突然,傑克身後傳來不情願的咂舌。隨後,空氣罕見地被清爽的笑聲搖撼。

海綿停下刷洗。

「你想表達什麼?」因陀羅撥開蓋在鼻頭的瀏海,揚起的嘴角沒有以往的揶揄。「老子現在到底要回答什麼問題呀?啊?」她不懷好意地追問。

傑克不作聲,髮絲間的耳根因為羞愧而泛紅。

因陀羅吐了口氣。她臉上的微笑退去,漸漸被換洗拖把的聲音塗上一層疲憊。她踩了水桶的轉軸幾下,盤狀的拖把頭跟著旋轉,毛刷咻咻作響。

「好了,把你站在場上的那股氣勢拿出來。問問題碰壁一次就變啞巴了,多沒意思。你平常的死纏爛打可不只這樣。」

「因陀羅小姐,你不要生氣啦,我是真的只想了這個問題而已。」傑克聽起來有些氣餒。

「你婆婆媽媽幾句就夠了。多說這些有什麼用,想討拍嗎?」

「咦?沒有這回事,我是想……!」

菲林看著傑克轉頭。「找人互舔傷口是你家的事。別把老子扯進來,我也沒這種閒工夫陪你耗。要知道,主子跟我們像喪家犬一樣逃出那塊生出我們的破地方,最後選擇這叫羅德島的船。這裡東西不錯,雖然食物單調了點。但是最大的問題是:不是每個傢伙都有危機感。」

推車的塑膠輪胎滾過通道艙門的另一端,喀喀作響的震晃讓僅剩兩人的房間顯得單調。因陀羅把目光從愣住的傑克身上挪開,自顧自接著吼道:

「哼,那些裝模作樣的教官是很囉唆,但你們這幫屁股毛都沒長齊的小孩,給人的感覺更差。不是說發的誓不空泛,老子就不會有意見了。要讓像笑話一樣的夢想有可信度,就把那些五年十年後不知消失到哪去的枝微末節扔掉,給我從實際的地方開始想!去碰壁,去輸得一塌糊塗,而不是乾在這裡自我感動──該死,像你這種問幾個問題,就覺得能跟人套近乎的傢伙,真該被抓去磚牆邊蹭個幾下!」

傑克毫無遮掩地愣在那裡。

有幾秒,那微顫的雙唇想說什麼。然後她驚訝地輕嘆。「我沒有這麼想……不。」

我也許是這麼想的也不一定。對於做過治療,漸漸在這艘航母上有了人際的傑克來說,這種發自內心的隔閡感是能被她理解的。儘管她沒有這層意思──和那些高不可攀的官員下訪,故作關懷般問問家常不同。無力改變格局的人,最終只能從身邊攝取知識,讓周遭在力所能及中發生變化。想得高尚,到頭來還是得從周遭做起。既脫節又渺小。

「呿,臭不要臉的。」將一個星期份量的話一次吐露,因陀羅閉上嘴,用雙倍的力量把拖把推得快要解體。

不過,注意到遲遲呆愣在原地的傑克,因陀羅仍警覺地瞪向對方。「又怎麼了?既然上午被揍得頭昏腦脹,你更不該跑來這裡瞎攪和。不打掃就滾出去。」掩飾起難為之情,她眨眨眼,抹抹嘴說道。

「再說那個杜賓只罰老子一個人打掃不是?」

「不是。」跪在地上的女孩回答。看著意外成熟的那張鬥士臉孔,她終於發現自己才是該學會沉澱的一方。傑克恍惚地望著地上的水漬,回味最後那幾句話。

「不是?唷,我就知道那玩鞭子的大嬸不可能只留老子一個掃地……」

「杜賓老師不是大嬸!!」

「好好,不是就不是。我還想你午餐吃的東西跑去哪兒了,這不是還有力氣嘛。」

「那部分怎樣都好!」傑克閉著眼悶頭喊道。隨後她稍稍挪動目光,不去看沉默以對的因陀羅。

「……我、我是說,因陀羅小姐說得對,我想得太淺了。雖然抱著『不能自我中心』的想法,結果不管是對話或行為,給人的感覺還是很張揚……對不起。」

「你幹嘛道歉?」

「覺得,自己又搞砸了……所以嘛,嗯。」她扭扭頭,「對不起喔。」

「就這麼乾脆?」

「因為沒做好嘛。」

因陀羅停頓片刻,「在老子眼裡,你看起來還是那副討拍的樣子。」她一瞬間有點惱火。然後她咧嘴笑了。

「反正生下來,能不能過爽就是運氣問題。比你糟糕百倍,幹著髒事還自命清高的傢伙我見多了,幾個爛問題又算什麼。」菲林噘著嘴,得意地鼻息道:

「不過,能用『就算這樣』之類的爛轉折來頂嘴,你這小子還是有討人喜歡的地方。」以悠哉的口問說完,因陀羅用左掌推開瀏海。在髮絲間,一對玉色的銳眼閃爍,剎那間竟有些親切。

仰望著無法用單一詞彙描述的神情,百感交集的佩洛點頭。但說著「是,謝謝因……咦?」的傑克又被打斷發言。

「太棒了,我說到哪兒了?」因陀羅突然開口。她調整拖把的長桿,來回走了幾步,不在意沒擦乾淨的鞋子在沾水的地板踏出鞋印。軟式刷毛繞過一塊被欄杆架高的障礙物,只剩最後半排地磚了。

她把手汗隨意擦在褲管上。用哼唱聲蓋過傑克的疑惑,因陀羅洗過拖把再戰。傑克望向她,複雜的想法就這麼哽在喉頭。

還是先回答問題吧。「說到了……行為要務實,還有理想?我記性比較差,可能沒跟上話題也不一定……」

「不,我們是聊到這檔事沒錯。」結果她自己記得嘛。當然,傑克知道對方的疑問更多時候是純粹的挑釁。對於助人,或者「與他人更進一步」的想法是一廂情願──這種認知,不只是來自原生社會階級的牴觸,也是對自認樂於助人的傑克做一次剖析。而她幾乎無力反駁。

「哈,你擺那什麼表情。當老子只會幹架是不是?」因陀羅問道,「還有要我說多少遍,手腳別停下!當這片地板會自己變乾淨嗎!」

「是,很抱歉!」

「抱什麼歉,說知道了!」

「抱歉……呃,不是,我知道了!」沒從醍醐灌頂的責罵中回神,傑克沒及時反應過來,硬是慢了半拍才回答。

在話題告一段落的五分鐘後,傑克慢慢地追著因陀羅拖過一次的地板,在枯燥的白光下清洗磚板的髒污和刮痕。身體熱了起來。面對在門邊倚著牆,雙手抱胸的菲林,傑克換了口氣,原已被汗水浸濕的上身更進一步施力,將嵌入縫隙的煙塵刷離溝槽。

從地面大小不一的痕跡中,能看出法術或刀具飛躍時,因為物理性質而產生的差異。具備鋒口的武器產生的刀痕更陡,而法術光彈造成的近似雪上的拖痕。

如果先前簽到時沒有看錯,那麼切割掩體和膠質地板的,應該是近衛幹員的刻刀;製造出成人小腿般粗的彈道,卻又沒有大型兵器的定點性的,則是擔當術師的苦艾吧!

因為先後與兩人有地緣和職務的關係,即使是還不能稱作正式幹員的傑克,也能輕易在腦中猜想交手時的她們是如何留下這些痕跡的。因為兩人是未成年雇員,無法有效地把控力道,並對交戰場地造成毀損也在所難免。

現在,同樣是不成熟的預備職員,傑克突然對眼前浮現的倆女孩臉孔感到徬徨。刻刀是違法培育的少年兵,苦艾則是成績優異的警眷──談到實戰經驗和學業,傑克或許都不缺,可是她也贏不過這兩個職訓同梯呀?何況後者還是她將來的行動小隊隊長,自己迄今卻忘記要認識對方,只是一股腦地鍛鍊身體──對了,據說新的行動組成立以後,被編入小隊的職員也得合併宿舍。

她至今還沒和對方打過照面呢。

基於這點,她開始接受因陀羅用「自我感動」形容她,是種極為貼切的說法了。

然而另一方面,既然她想起,實踐就不算晚。也許傍晚或夜間,問問和自己關係不錯的獵蜂,出身烏薩斯的她會知道苦艾的寢室在哪。準備點話題或禮物,當作交個朋友也不錯。

「喂,你到底好了沒有?五分鐘內沒做完,我直接走人喔。」如此說道的聲音,在傑克默想著場地損傷是出於誰人之手時響起。

「大不了就把後半段地板放著吧。反正用水拖過,遠看也看不出什麼問題。」

抬頭望著背向門邊的攝影機,因陀羅又用手掌擦了擦額間。羅德島的對內勤務通常會複審,特別是在軍人出身的杜賓眼下打混,成功的機率更小。傑克用提醒似的清嗓代替回答。

「別擔心,我努力一點就好,很快!」

「真有幹勁哪。」

「如果能像之前那樣聊天的話,我說不定會更有動力呢。」傑克收緊下巴,在玩笑中淺笑道。對此因陀羅一句不吭,像是堅持著不隨話題起舞。

「得寸進尺。」但她最後還是獰笑著說。

顯而易見,菲林女人不討厭這段對話。這讓傑克有些動搖。她害怕自己的感受因為信心而失準,不小心失去對前輩的敬意。卻又認為那些在盛怒之下湧向自己的,或許是因陀羅的心底話。

傑克伸手將水桶拉近自己。又退了幾步的距離,她挪動膝蓋,直至鞋底傳來牆壁的觸感。一鼓作氣刷完半排膠磚,她將汗涔的手腕和海綿一併塞入水桶清洗。途中,因為動作變慢的緣故,背板和胸前的溼氣變得更加惱人。結束之後,肯定要先洗澡了……

比起這些,先前關於食物的問題沒能作結,她還是過意不去。在水桶邊洗了洗抹布,傑克低下頭,用小得快被空調聲蓋過的聲音問:「話說,因陀羅小姐真的一點都不懷念家鄉的食物嗎?」她橫移向最後一排膠磚,繼續擦拭地板。

「據說維多利亞雖然幅員很廣,不過平民的飲食倒是很統一。跟哥倫比亞很像,只不過主食更多的是塊莖作物。因為制度的關係,稻米更多時候是中產階級以上才能吃的。對了,馬鈴薯方便種,也比穀物的的飽足感強,我也很喜歡吃喔。」

「誰管你。這串話題有完沒完啊?信不信老子待會兒讓你爬著出去。」因陀羅厲聲道。

「呃……喜歡吃的食物總會有吧?要是沒有吃的動力,生活就太無趣了。」一邊感覺房間的氣氛輕鬆很多,傑克不管泛起熱潮的臉頰,一鼓作氣地慫恿道。

「你才知道咱們以前生活多無聊……嘖,不對,老子都說不感興趣了,你還問?」

「因為因陀羅小姐剛才說的是『不屑』回答,既然這樣肯定有答案的!拜託啦,讓我聽一聽就好!」

「哪怕你聽不懂?」

「那樣也沒關係。不如說,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嘛。再說羅德島的食物也都很好吃呀!你一定有想法的!」

「哎,煩死了,非要逼老子去想那些沒什麼印象的事情。吃飯不就是量多料足就好了?偏偏這裡賣的盡是些花拳繡腿的東西。還甜點咧,正餐都吃不飽的傢伙有興趣管這些……嗯?」

意外的,因陀羅在話音未落之際停下了嘴。在傑克一步步向房間前端跪行、將混雜泡沫的地板清理徹底時,菲林女性低下了頭。不久,自言自語著「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吧」的那張臉,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思慮。

因陀羅緩緩開口,聽起來有一絲不踏實。「這麼說來,你聽過獸油布丁這個詞嘛?不過老子也記不得是不是叫這玩意兒,沒印象就算了。」

那張變得平靜的臉忽然望向她。雖然在視線之外,不過投射過來的眼神,還是鋒利到讓傑克得以察覺。回想起來,從幾個禮拜前纏上對方以後,傑克就沒看過如此沉思的因陀羅。

「布丁?」傑克默念了一次。她記得維多利亞人把不少沒辦法入菜的鹹食都叫稱作布丁。至於獸油,哪種糕點不用瘤獸油的?把這兩個模糊過頭的詞放在一起,根本是對近八成鄉野糕點的統稱。她想著,膝蓋隨清潔進度向前。

「怎麼?有想法嗎?」因陀羅挑眉道,「我記得那東西會用到蛋跟瘤奶,嚐起來是鹹的。」

傑克靈光一閃。

「是像司康餅的東西嗎?」她的動作為思考而漸緩。

「嘖,沒聽過。」

「沒聽──那就說外型吧!我不知道因陀羅小姐想的,跟我是不是一樣,不過我印象中的獸油布丁應該是外觀像麵包,要用到烤箱的糕點。因為是利用正餐剩下的肉油,所以味道偏鹹,從舊王國時期以後就常出現在市民的餐桌上……吧?」

說罷,傑克換了口氣,「呃,其實我也不太懂。因為對正課沒什麼興趣,所以在學校的歷史課,我都會背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嘿嘿,明明根本不會出在題目裡……」

「就這樣?不容易呀。我還想我胡亂喊這些也只是讓你看笑話,結果提示還有點用?」

放下帶刺的口條,因陀羅在輕笑中與傑克對上視線。只不過如此,就像在宣告佩洛的猜測正中紅心。一面對運氣又推了自己一把感到慶幸,傑克驕傲地哼出鼻息。有一會兒,她覺得身後的菲林似乎察覺自己的滿足,想伸出腳往屁股踹去,但迎接傑克的卻是釋懷的一聲吐息。

「我覺得你小子想得沒錯。」那高挑的菲林別開目光,不情願地嘟囔道。被意料外的認可打個措手不及,傑克背脊酥麻,而地上映射的水窪又照出那張面露尷尬的菲林臉孔。不過,似乎意識到借助反射來偷窺的女孩,因陀羅瞪過來的目光又惹得她噤聲。

因陀羅眼眶裡的黃玉晃蕩一下。她先是遲疑,突然又苦惱地扶額低吟。「話說在前,老子當然對甜點什麼的沒興趣。但……嘖,煩死了!我前面說過的那段話能忘就忘吧!我不管了!」

「是說把臉拿去撞牆的事嗎?」

「省省吧,是食物的事。糟糕的回憶一下子全湧上來,我的腦子現在亂得很。」

傑克跪在最後一片膠磚前。「糟糕的回憶……但這不是因陀羅小姐喜歡的糕點嗎?」

「只是印象深刻罷了,我對味覺沒概念。有肉,有飯,少加點調味料,你說還有什麼東西不能跟薯泥一起吞下肚?」因陀羅閉上眼睛,好像在把臉上的冷淡層層撕下。接著她的雙目又落在傑克肩頭。

「臭小子,知道我為什麼偏偏記得那不三不四的爛點心嗎?那是在主子剛帶起整個幫派那年。在聖人節,還是什麼沒屁用的鬼節晚上……哼。」

因陀羅低下頭,背貼在門板上。她無奈地笑著。

「維娜用不知道藏著多久的項鍊換了錢,再拉著咱們幾個幹部,把六街那間麵包店的點心全包了下來。那時格拉斯哥的傢伙還不到百人,所以人人有份,雖然某些小鬼頭因為拿到的款式打了一架。老子拿到的大概就叫獸油布丁來著。對,我懷疑主子肯定記得誰拿到了什麼──但維娜說不重要。然後,還講了像『在值得慶祝的日子裡,每個人的榮譽都沒有姓名』之類的,反正很高深就對了,不管啦!」

「嗯……」傑克緩緩地點著頭。

之所以沒停下手中的擦拭,或許是害怕自己帶入因陀羅的視角,讓本就大為衝擊的心情進一步產生變化。窺視著不如數周前那般壓迫感十足的身影,傑克在短短的片刻間想道,任何人都是有心防的。是防禦,而不是與生俱來的剛毅。

迎著俄頃間誕生的疑惑,她用肩擦過瀏海尾端的溼氣,挪動久跪的腰,向地板紋理的前端移動,一直到室內壕溝的邊緣為止。她清完最後一塊磚,起身伸了個懶腰。

獸油布丁。記得在哥倫比亞的家裡,廚房的五斗櫃上有著大量的食譜。那些是有著和自己相近眼睛的女性購買,在傑克出生不久便無條件轉讓自己的遺物。據說媽媽喜歡做甜食,這點和自己很像。佩洛拍了拍膝蓋,回望玩起指甲的菲林女人。

突然間,她有種會被視為挑釁的想法。

發現他人的喜好落在能力範圍之餘,她忍著不把漸長的激動寫在臉上,彎腰去提腳邊的水桶握把。
傑克撥開眼角的頭髮,走向因陀羅。


她們在離開訓練場後仍並排走在通道上。儘管一路上沒遇見同時認識彼此的職員,傑克仍然想了很多:菲林與佩洛;維多利亞與哥倫比亞;流氓與輔警。

還有感染者與一般市民。這些身分是可以毫無理由地共識的。可能是羅德島的氣氛,或是對方不顧大局的求生人格。肯定有許多理由能解釋這裡的和平,但那都比不上親身體會平等。

幾分鐘後她伸手撫著頭頸。向前傾去,下顎與鎖骨間濕氣蒸騰。一旁的菲林也是如此,即使目光只夠平視她的胸口,呢喃著「我就說那裡跟船外差不多熱」,邊往手背嗅著汗味的因陀羅仍顯而易見地輕鬆。待經過身旁,幾度受其診治的沃爾珀醫生消失在轉角,傑克才擺脫沉默,用乾咳敲定說詞。

「對了,因陀羅小姐不討厭甜點吧?」她撇向她。

沒有與故佈疑陣的傑克玩起問答,菲林嘴角一撇。「你不會想告訴我,你會搞那東西吧?老子不稀罕它,重要的是它給過我什麼。打個比方,把那天晚上的布丁換成別的甜食,我照樣會記得一清二楚。」她呢喃著。

「那……就當作我請因陀羅小姐吃點心可以嗎?」

她們在走廊盡頭的電梯旁停下,等著名義上的載貨電梯抵達,將兩人送往各自的宿舍樓層。感覺現場的氣氛似乎能借力使力,「再說,早上那一腳的帳也還沒還嘛。能用暴力以外的方式抵銷也不錯唷?」傑克眨眨眼問道。

因陀羅這下完全醒了。不如說,她一直以為這名不起眼的佩洛只是如以往那樣自得其樂,沉浸在小小英雄的使命感裡。她的氣息頃刻沉入抉擇時的凝滯。

就在傑克以為自己又惹到人時,一句「你真的會做?」就讓女孩聞言發顫。

「我……只學過一點啦。說是會做,也比不過廚房裡的大前輩們。不過這其實是我爸爸要求的喔!說是在外面生活,料理的能力很重要。因陀羅小姐有興趣嗎?做起來也不麻煩。」

「講得像你找齊食材了一樣。」

「我、我有在公用冰箱放蛋奶!麵粉的話,聽瑪格──不不,堅雷老師說,食堂廚房通常會有剩下的備料。或許比想像得還多也不一定呢。」

菲林不耐煩鼻息道。「你還真閒啊。」

聽罷,傑克自信地雙手抱胸。無須琢磨的神采蘊藏在眼神裡,讓俯瞰過去的因陀羅不知做何回應。不過,她還是不甘示弱地撇嘴,以「能辦到就做給我看」的眼神回擊。

她們看著貨梯的工業閘門展開,刮擦聲不絕於耳。因陀羅率先走了進去,佩洛則用臂上的識別證啟動電梯。不久,腳邊的重量開始增加,三道樓層艙門先後在閘門彼端的黑暗裡由上而下飛過。

電梯停在因陀羅宿舍的那層。她還惦記著女孩信口開河的內容,但她還能做什麼回應呢?這頭熱切而溫柔的佩洛不該把她的長處展現給所有人,尤其是因陀羅見過,傑克的善良會對牽涉的戰鬥造成什麼影響。畢竟,在一次次街頭的鬥毆中勝出,尋找對手弱點的習慣已經跟隨她好久,看著傑克在肉搏上天賦不錯,卻要為思維綁手綁腳,讓她看不過眼。

也許她對傑克感到擔憂,也許只是想看戲。雖然她不信服後者的想法,也不認為自己會對值得蹂躪的對手有這麼多的注意力。

刺耳。

在提著側背袋的傑克追問製作糕點的事情前,鮮紅的高筒靴先一步邁開步距,菲林女人的身影從並列變成了背影。

「小子,你的好意老子聽在耳裡,」她瞥了傑克一眼,「不過我現在沒興致奉陪。」

「沒關係啦。重點是,假如到時候真的做出成果來,因陀羅小姐可以收下嗎?也會給格拉斯哥幫的其他哥哥姊姊的!」

菲林擺了擺手。「別把關乎人情的事情想得太清楚。想好就去做,別嘰嘰喳喳的。」

因陀羅走了出去。傑克看她用肘頂著牆邊儀表板的按鍵。

「……還有,好好幹啊。」無視女孩望眼欲穿的目光,高挑的背板往闔上的閘門另端走遠。想不出挽留的話,傑克僅能目送她離開。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終於說出口了,而且還沒被回絕。

在數十秒的等待後,六樓的甲板到了。穿過接近斜陽的淺橙色,她發覺不遠的房間門口有道人影,不由得擦拭起臉上的汗。

倚在自家宿舍門邊,長袖運動衣襯托出的飽滿身材很是迷人。她的下半身是成套的束褲和短裙,在大腿後方搖曳的……是庫蘭塔特有的蓬鬆尾毛。邊凝視著女性,和同時望過來的杏黃色眼瞳對上後,傑克馬上認出她來。

對方先是確認似的撇頭,接著踩響甲板的鋼材走來,頸後的馬尾金黃。傑克放下先前的矜持,熱切地揮手迎接她。「因為工房的打工告一段落,我就來宿舍等人囉。」

庫蘭塔女孩摸著雙手,拇指邊的繃帶還透著紅暈。大概是工作的誤傷吧。她踏出幾步後停了一下,像是在研究傑克臉上的浮腫是怎麼來的。隨後,代號瑕光的女孩緩緩走近,高出半截的肩膀自信地挺起。

「怎麼樣?想好下午要用什麼點心配茶了嗎?」一個謹慎、卻澄澈而有活力的嗓音問道。瑪莉婭.臨光伸了個懶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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