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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1-伊芙利特想要變好

飛魚吐司 | 2021-04-06 12:32:55 | 巴幣 106 | 人氣 304


直到現在,她終於承認自己蠢斃了。

微寒的空氣不斷從肌膚邊輕撫而過。過去似乎發生過的疾跑,正在一頭熱的思維下重演。將思考的窗口緊閉,自咽喉下方延展的轟鳴聲,此刻驅使著無法煞車的身心做出衝刺,跑過錯綜複雜的通道。

靜得嚇人的午後,羅德島母艦的二號甲板傳來兩對足音。掛著半透披肩的犄角女孩牽著狐少女,在斜陽所不及的室內留下疾行的一抹影子。

跨足,接著輕踏。每當涼鞋與地面接觸的踩踏傳上雙膝,薩卡茲的腦袋便源源不絕發出訕笑。

取代闖禍的活動就是這些?聲音問道。

真善良,在溫婉的沃爾珀女孩陷入無法拒絕的肢體騷擾之前,抓著她拔腿就跑?

閉嘴。女孩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向腦中的嘲諷回嘴的聲音差點湧上喉頭,令身後的少女察覺。她的目光一度被怒火席捲,但後來只是專注於換氣,還有自己的義務。

你急於表現自己了,有聲音嘆道。

她們經過一列玻璃牆,一頭的造影室空蕩蕩的。然而彼端黑暗的剔透牆面映出第三道身影,那是眼角龜裂的土褐色野獸,長犄角的火焰精靈。

再這麼躁進下去,你曾經爭取到的會一併被浪費掉,炎魔說道。這已經不是縱火的問題了,這是原則,別招惹不熟悉的事物。

我、我跟阿紅不錯啦!

那她為什麼追著你們?好吧,也許連我也不理解你。你又變回惹事的小鬼了。你知道嗎?我不稀罕任何人。如果你不需要人際,我們就換個位子。

在奔走中飛逝而去的視線後方,酷似全息投影的幻象浮出玻璃,微笑讓薩卡茲蒙上一層羞愧。

我早該這麼做了,你知道,你越來越不配在外面

你更不配,伊芙利特唸道。

我更不配?炎魔搖頭。這是玷汙價值的問題,孩子。我就是你的價值。

女孩舔著嘴唇,乾裂的微痛與時俱進。她覺得這句話充滿脫節感,反而與聲音先前的勸誘毫不相襯,卻又無比契合。

我又在搞砸事情嗎?她問聲音,但就連她自己也無力回應。她明白,它確實有能力奪去自己的世界,或者說,將她從這個好不容易熟悉的生活裡帶走。她或許盛燃,但火種是它給的。

我……相信我。我能做好。會做到好。

但我能完成一切,孩子。炎魔譏笑道。我可是站在你的終點,而要在賽末停留,或是跨過我,取決於你。

伊芙利特戰慄得冒出冷汗,她一直思考最後那句話,直到發喘。炎魔在這之後不再出聲,任憑恐懼在女孩心底發芽。

再過幾秒,什麼也沒有發生。也就在這個片刻,她才意識到眼前的問題必須被放在第一位。精神與強弱,那是她自己的問題。更不可控的是與他人沾上邊的那些。

畢竟日子來來去去,但合適的會面卻沒有到來。薩卡茲女孩,伊芙利特怎麼也想不起來,上回與賽雷婭,還有赫默共處一室是什麼時候了。

掛在頸邊的黎博利耳羽輕晃著,肌膚卻早已對附帶的刮擦無感。灰褐色的羽毛每每搖盪,伊芙利特簡直就要想起那不忍的女性神情,和燻得焦黑的訓練場空間……

靠,我在自我感動什麼。吞進就要從喉嚨冒出的「該死」,伊芙利特差點就被紊亂的呼吸嗆著,而跟在背後的喘息聲趁機灌入腦內。以此為信號,提醒她並非孤身一人的手勁沿著掌心傳來。雖然伊芙利特容易恍神,不過她還沒天真到能忘記身後的亡命夥伴。

她望著單調的室內通道,而漸入佳境的雙足沒有停下跨步,這是件好事。儘管與拔尖的資質無緣,她仍在好勝心和熟人的督促下鍛鍊過腳程,而這確實在眼下的情況裡派上用場了。看樣子還能再撐五分鐘,隆隆作響的胸膛這麼告訴她。

與此同時,調整好步調的薩卡茲有了胡思亂想的餘力。想著舊識的至親,想著被手術清除的石頭……她什麼都想,但更多的是迫切處理的現況。

最為熱辣的思緒告訴她,在被「紅帽的死神」視為獵物後,一切再沒有商量的餘地。儘管追著她們的大女孩似乎樂在其中,而伊芙利特也不是討厭她的那些人。可是薩卡茲也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被紅盯上的獵物下場,通常只有一種。

這可是當事人自己說的。

能從超過自己法術射程三倍的高空落下,又在無緩衝的翻滾後拔刀疾跑的同班同學,說的應該有道理吧?

早知道就別瞎攪和了。但如果是賽雷婭,應該也會這麼做──搖晃的視線裡閃過一絲衝勁,將視線回到逐步發麻的雙腿,重拾信念的女孩把熱浪吞進肚裡。

「麗薩,你還跟得上來嗎?」伊芙利特問道。

與凝滯的寒氣擦身而過,她牽著另一名女孩在甲板上奔馳著。眨了眨乾澀的雙眸,視線在分秒間,於不斷拓展的鐵灰色長廊和身後來回切換。不過還沒補一句「不要緊吧」,較為稚嫩的別張面孔已經篤定地應和道。

「嗯、還好!我還可以!」女孩大口換氣,乏力全寫在臉上。也只有運動時的態勢差異,才會讓伊芙利特再一次認清,自己其實比同齡的孩子強壯不只一點。

被薩卡茲點名的女孩是敘拉古的感染者,由身為東國神職者和當地黑幫打手的雙親養育,如今為治療礦石病而送來羅德島,這份迥異的童年更讓她添了分不俗的活力。一年來,她是少數能和伊芙利特妥善溝通的未成年人,也因為法術能力上的相輔而協力過幾次。

而這名亦步亦趨,緊扣伊芙利特柔軟掌心的沃爾珀也叫鈴蘭,事實上這才是她身為幹員的代號。不過伊芙利特更習慣喊她麗薩就是。她本想喘口氣,但在此時,聽覺更為靈敏的鈴蘭突然一顫,將伊芙利特的手掌握得更緊了。

大概是聽到魯珀女孩的腳步聲了吧。

儘管那聲音對伊芙利特來說,不只和一般的足音毫無差別,響聲甚至還更小一些,但她已經見識過紅怪物似的腳程了。再說她也沒有質疑鈴蘭的餘地。

問題是,十分鐘全力奔走所造就的拉距,是這麼容易就被趕上的嗎……?伊芙利特愣了一下。

她本想宣洩地吼個幾聲,但那陣不悅最後只剩下回望的眼神。眼見領頭的薩卡茲有所遲疑,鈴蘭便打氣似地回握而去。對她來說,薩卡茲的這雙手似乎更大一些。儘管在年齡和心態方面有些幼稚,那一邊緊貼自己不放,一邊又小心地斟酌力量的手掌,卻有同齡人的沒有的強健。

因此鈴蘭被這張手牽起後,很快就被打動了。然而伊芙利特比她更早一步。再怎麼說,伊芙利特畢竟愛逞威風。只要被可人的晚輩投以請託,誰還不為了回應仰慕而全力奔走呢?她半邊腦袋被錯誤的責任感塞滿,以致連。或許她此刻該關心的,應該是一切是從何開始的。不過她管不了那麼多。

「嘖,再慢吞吞下去,阿紅會追上來喔!」繞過驟現於門邊的卡特斯信使,伊芙利特在急促的換氣裡叫道。

她聽到身後對恐懼的呻吟。見狀,她換了隻手去牽鈴蘭,並讓被濕氣濡染的右掌抹了抹裙擺。這是溫暖的掌心,跟曾經握住自己的她們一樣。

那在生態艙,還有慘白病床邊緊握自己的,黎博利和瓦伊凡的手──宛如將塑造自己的兩名女性投影在精神深處,薩卡茲連疲倦都忘記了,只是不斷喚起偶然記下的船艦地形,不時往後窺看。

但除了楚楚可憐的女孩以外,沒有任何能證實她們恐懼的跡象。

聽錯了嗎?薩卡茲狐疑地望了沃爾珀一眼。穿著露肩的連身洋裝,鮮明的碧綠眼瞳則投以失措的求助感。平時常見,用於防風的黑紋白披肩被她忘在寢室裡,但這反倒減少了此刻的移動難度。

顯而易見,她們正在躲避魯珀女孩的追趕,而這樣透支體力的長跑已經持續十五分鐘了。

而問題就在這裡。在不斷拉距的過程中,繞過半個母艦結構的她們,遇見的人卻屈指可數。

薩卡茲在複雜的巨大船體內拉著沃爾珀跑,毫不猶豫地穿過不斷彎曲的甲板結構。從前者對空間結構的熟悉,以及相對果斷的想法來看,沃爾珀確信交給薩卡茲帶路的決定是對的。於此,她不再顧慮從圖書室的混亂裡出現,並拉著她順勢起跑的伊芙利特,為何會留在船艦上。

或者說,為什麼沒跟著處理危機合約的作戰小隊離艦。

二月初,羅德島得到了萊塔尼亞的雙子領導者的商業邀約,或曰求援。旨在為遭逢前兆規模的小型天災而受困的城邦,直轄市之一的沃茨堡提供協助。這是趟牽涉合金礦脈的人道救援。因此,貴為指揮的博士與阿米婭帶著適能的幹員離開雷姆必拓,集結於東萊塔尼亞的埃爾斯汶郡,為喚作危機合約──拓展物資與商業資源的委託體制做準備。

而現在正是「那種」時候。

五個月以來,伊芙利特至少在兩次合約的作戰中大展拳腳,在受人誇獎的同時被赫默責罵,這也連帶造成了她如今的留守。

而往年此時,多發的大型天災總能讓各國的農業冬收雪上加霜,使經過整合運動與維多利亞事變的羅德島,又為了經濟和自我實現的理想而摩拳擦掌。數十名幹員為合約而離艦的情形稀鬆平常;如果是連同部門領導一同出席,那就是不容小覷的陣仗了;但,最後的這種情況──連同入職不到半年的幾名新人也一起出勤的情況,以往從未發生過。

這一次,赫默、白面鴞和賽雷婭好像達成了共識似的,全被博士和阿米婭編入作戰裡。基於伊芙利特自己的認知,她們能有互動當然是件好事,只是寂寞的變成了自己。

雖說寂寞,其實現在的母艦上除了領頭的凱爾希和直屬人員外,還有幾批較少出勤的作戰幹員,和仍在訓練的預備小隊。

只是他們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而在那之外,要說能當作朋友看待的人,除了某個繭居工房的機械技師,只剩在研究所見過幾次的黎博利女孩。

然而,不只梅爾為完成作戰用的儀器,而在不間斷的加班熬夜裡倒下,甚至連麥哲倫也臨時離艦。

更不幸的是,即使和後者約好要學習下廚,伊芙利特在溜進她房間後,只在密密麻麻的檔案外,找到似懂非懂的複雜食譜……說到這裡,紅沒有跟著隊伍出動也是件怪事,她暗暗想道。

儘管這次的離艦任務為期三週,但伊芙利特很早就習慣被獨留在船艦上,用跑跳,或者自得其樂的探險消磨一整個無課的白天。這回她卻在行經圖書室的當下改變了計畫,選擇為一件不相干的爭執打抱不平。

因為她或許將法術和戰鬥視為消遣,不過對另名女孩來說,那卻是如吞嚥般自然的活動。

換言之,紅早就被悶壞了。

在半個小時前,她看見代號鈴蘭的女孩被紅帽的魯珀逼退在書櫃邊,似乎為借出自己膨軟尾巴與否的問題感到困擾。但對伊芙利特來說,就算在奔走時,她也甚少被鈴蘭那九條羽扇般搖曳的絨毛尾巴激起揉蹭的慾望。

她清楚鈴蘭是標準的濫好人。雖然連伊芙利特自己也明白,沃爾珀女孩暖光似的溫柔確實惹人憐愛,但她和過於奔放的自己完全是兩種人。因此看見她面露難色時,由重視的瓦伊凡交付於己的理念突然在耳邊低吟,驅使她上前,制止這場半強迫的請託。

想當然耳,她不可能跟紅正面交鋒。但著魔般舉起雙臂,在玩鬧中帶著純粹情愫的紅也不像能被勸退的樣子。

因此她們拔腿就跑。

話雖如此,伊芙利特其實完全沒有能力協助鈴蘭逃跑的。吃了降低微粒活性的藥,慣於冒火的手腳也變得昏沉沉的。而且沃爾珀女孩足夠年輕,也夠惹人疼,後勤部甚至有她的後援會,總不可能沒人來幫她的。不過她本性難移,就像賽雷婭一樣。

當兩對足音被恐懼追趕著,閃過推藥車的男人時,她們又繞過一個轉角。「伊芙姐姐……!」鈴蘭怯懦的聲音已沒有平時的溫吞,但領她前行的女孩仍沒停下腳步。

伊芙利特朝迴盪人聲的明亮處前進,而在那之前還得拐彎。她向右。穿越幾名預備小隊的成員,又向叫史都華德的沃爾珀喊了聲道歉後,人聲和郵綠色的艙門漸遠,四號甲板的地面塗裝倏地殺進眼裡。通過甲板前端的長廊,又繞過幾的轉角後,露臺似的公共空間在眼前拓展開。

來自跨樓層大窗的光線透在地上,她們來到了貫通四層樓板的室內平台。照理來說,對側的艙門就是醫療部的診間了。被吼過,又用餅乾作為陪禮補償的實習醫生應該還在……既然是大人,格諾應該勸得動紅吧。

她回想在赫默房間看過的密碼,眼光則往不遠處的艙門望去。按鍵式的感應裝置就在一旁。她還沒告訴鈴蘭自己的想法,然而三步併兩步跑的女孩實在撐不下去了。在她慢下步伐之際,伊芙利特不得不跟著煞停雙腿,看她緩緩鬆開自己掌中的手指。

「所、所以,為什麼……」鈴蘭停下腳步,本已輕柔的聲音變得更微弱了。當然,現在的伊芙利特是不可能破口大罵的。一面聽著小自己一號的胸膛發出嬌喘,薩卡茲女孩蠻橫地撥開眼角的瀏海。

「為什麼紅姐姐要、要追我們……」

伊芙利特匪夷所思地挑眉。「還不是你跟著我跑了!」

「那跑了也、不一定要追呀……?」

「你到底有沒有被追過啊!?」

鈴蘭搖頭。也對,大概不會有吧。品行端正的沃爾珀小淑女,應該不會有這種狼狽的經驗的。

騰出手擦了擦額頭,代號鈴蘭的女孩上氣不接下氣。她隔著五米長的空曠走廊,望向消失在轉角的幾名男女,然後才驚魂未定地嘆了口氣。

從略高一籌的身高望去,女孩米金色的大耳乏力地搖擺著,而髮箍將稻浪般的髮絲束在前額,真是名家閨女的典型。這股氣質,多少讓打量她的薩卡茲體會到一絲害臊。

往後瞟去,鈴蘭身後的尾巴其實和一般的沃爾珀差不多,而九倍的數量也只是增加存在感。不過伊芙利特沒半點心思顧慮那些絨尾抱起來是否舒服,因為她拋在身後的理智已經趕上來了。

她知道在羅德島這樣的年輕組織裡,成年與中老年的員工仍不佔少數。與他們相比,連實際年齡都受到偽造的基因實驗產物不該有這麼多表現的機會。

所有檢查,無論她好惡與否,都警告著使用源石技藝的代價。同時她自傲的法術也沒有讓她難堪。能在一次次作戰中得到入隊的資格,更是對伊芙利特能力的保證。

然而,縱使她在法術造詣上才華洋溢,馳騁前線的戰士仍需要積累而成的經驗,以及屢敗屢戰的鬥士精神。尤其在源石技藝方面,經歷往往是才華的磨刀石,而年紀略長的鈴蘭無疑是伊芙利特的前輩──要是將後者過量的代謝反應促成的體格排除,作風橫衝直撞的伊芙利特確實比鈴蘭還要莽撞。因為這樣而被限制行動,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事。

換句話說,伊芙利特缺乏絕對的經驗,而鈴蘭缺乏在險境裡堅持的意志。

這直觀地體現在她的決心上。

她們倆放慢腳步時,還沒決定要找誰幫忙。漸漸地,受大人憐愛的沃爾珀小天使感到後悔,對她輕易讓逃避的恐懼支配自己一事有所沉澱。

行進中她拉住薩卡茲。伊芙利特覺得被耽擱,但轉過頭去,唸著「伊芙利特姐姐……」的臉龐似乎有些尷尬。

「那個,我們是不是跑得太遠了?這樣一聲不說就跑,對紅姐姐好像有點壞,我、我等一下還是去道歉好了吧?」

薩卡茲搥搥大腿。「哪有這種事啦,船就這麼大而已。」她朝鈴蘭身後的通道看了一眼,「還有,你是要道歉什麼啦?你不是不想讓她摸尾巴嗎?」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

「所以逃跑是對的嘛!像阿紅一句話都不講就動手的傢伙,你也沒必要給她好臉色看啦。」

一個艙門退去的聲音從頭頂的走廊傳來。是聽過的聲音。狙擊小組的藍兜帽跟修士談笑著越過她們。

「咦?不、不是,這麼說又好像不太對。」和伊芙利特的大嗓門相比,鈴蘭越說越小聲,「紅姐姐是有問過我沒錯,只是我沒什麼想法,也不知道姐姐想做什麼……」

薩卡茲嘖了一聲。「這是你要決定好的事情,懂嗎?如果不想做會讓身體不舒服的事情,那就別做!」伊芙利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本事說教,但還是理直氣壯的。

是說,天氣不錯呀。她望向偌大的凸窗外面,雷姆必拓的標準田野風景映入眼裡。船艙循環的空調就這麼掠過她們,撫在微微濕潤的肌膚上。過後她才覺得自己太強勢了。不過,從喘息中恢復的女孩顯然不太在意。

「我知道了……可是,紅姐姐看起來沒有其他魯珀姐姐說的那麼可怕,要說身體會不舒服,好像太嚴重了。」鈴蘭頓了一下,坦白道。

「其實,我是因為看到德克薩斯跟普羅旺斯姐姐被摸過尾巴的樣子,所以被問到的時候才會……」

難怪。伊芙利特一陣汗顏。她記得前幾個月曾看過鈴蘭提及的兩名女性,就因為紅對氣味和毛絨印象的嚮往而借出尾巴,最後在不明原理的撫觸中抽搐、口吐白沫。

在那之後,格蕾絲──不,醫療部的微風好不容易在惡趣味的笑聲中穩住儀態,將兩人的過反應歸咎於紅給人的壓迫感。之後紅的作業也因此加量。但她顯然沒學到教訓,或者說,她換了口味。

從魯珀過繼到沃爾珀,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對伊芙利特來說,紅不如大多數人形容的冷冽。經過幾次被興趣引起的搭話,還有艦內課程裡的拌嘴,那髒灰色短髮的大女孩反而給她一種原始的自然感。對排斥紅的人而言,她的不善表達有如另類的自我中心。然而這不構成紅與伊芙利特的交流障礙。比起在冷淡的面孔裡搜尋難能的心動,被迫看著外人皮笑肉不笑的虛偽神色,才令伊芙利特作嘔。那會讓她想起在研究所的過往。

事實上這次本可以輕鬆解決,但和紅爭論的結果往往是鬼打牆。她也清楚無法用決鬥來平息問題。再說實戰測試的結果儘管提升她的能力評價,卻也讓赫默很不高興。因此,不讓病情因使用法術而加重,或許是時下彌補赫默最好的辦法。

她看著舉棋不定的鈴蘭。一股腦將人帶走的想法冷了下來,而往醫療部的艙門就在眼前。伊芙利特不清楚紅的心理活動,也不敢輕易帶著鈴蘭原路折返,並期待紅的諒解。

明明她倆曾經變好過,現在為了實踐賽雷婭傳達給她的信念,卻急就章地學著皮毛。在打著保護旗號的舉動裡,把得來不易的友情毀了。

總感覺,自從賽雷婭來到羅德島以後,自己似乎變得急躁起來了。她想著,覺得很不是滋味。

對了,阿紅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啊?

「紅她……那、那是像氣勢之類的東西造成的啦!」不知為何,薩卡茲急了起來。鈴蘭似乎被聲量嚇得不輕,於是伊芙利特放輕語氣說:「阿紅還沒有爛到拿人家的醜態找樂子的地步,不騙你。雖然我不知道她怎麼就換口味了,不過那傢伙在碰人的時候還是很溫──啊。」

完了。在薩卡茲為了替自己的衝動緩頰之際,交談停頓了半晌。漸漸的,她發現自己無意間開始替紅辯護,甚至讓鈴蘭露出了「是我會錯意了嗎」的恍然大悟。

「溫柔呀……」鈴蘭微微睜大眼睛,點了點頭,似乎完全忘記貿然將自己拉離現場的,和提供建議的薩卡茲是同一人。薩卡茲發覺不太對勁,正打算開口補充時,忽然,「嗚,嗚啊!我知道了,我等下就去跟姐姐道歉!」

「你變心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但是,這應該不是很嚴重的事情才對。只要把話說清楚,告訴姐姐我其實不害怕,問題應該就解決了!」

重點根本不是這個吧。雖然伊芙利特絕對不比她聰慧,但能將整起逃亡概括成這樣樸素的結論,那對翡翠色眼眸的主人也不像是在說笑。

她聳聳肩,往醫療部的艙門邊望去。「那你也要先找到人才行吧。剛才跑成那樣,就算是我也不記得是在哪裡甩掉她的。而且,我記得阿紅才因為不懂防護措施,所以被凱爾希要求不要碰感染者,你這樣只是在引誘她吧。」

鈴蘭啞口無言。從這段小小的寧靜裡,伊芙利特認定了一件事:即便麗薩在同輩裡永遠是最成熟的一個,還是會做未經熟慮的決定。就和自己一樣。

不,比自己好多了。伊芙利特心想,自己真是天生的做白工。

漸漸的,沃爾珀女孩麗薩的臉變得慘白。看來她也不是第一時刻想到用道歉,還有過分直率的方式解決逃跑的副產物。「凱爾希醫生還有這種規定嗎……那這樣,我不是……!」

到底想怎樣啦。伊芙利特嘆了口氣,回頭抓住嗚咽著「一定有辦法才對」的女孩手腕。她深吸了一口,才想把推翻自己建議,破罐破摔,回去找紅的想法告訴鈴蘭,因為小小煩惱而皺起臉的沃爾珀忽然一驚。像是被冷水從上而下的潑灑,女孩動搖了。她仰起腦袋,嘴巴隨圓圓的眼睛張成O字。順著她齒輪般緩緩抬起的頭看去,是三到五樓的露臺欄杆,以及掛在柵欄邊的一雙長靴。

那身影坐在欄杆上,任雙腿在十米高的半空盪來晃去,玉色的眼眸在兜帽的陰影裡發亮。

看來是紅先找到我們了,薩卡茲自暴自棄地想。真棒,省得我拉下臉找她道歉,畢竟這也沒什麼說服力。

「......喂,麗薩,」伊芙利特傻住了。鬆開手,用肘頂了頂女孩,「你不是要找她嘛?」

鈴蘭咿了一句,後退幾步。不用說,女孩疾走數十分鐘的腿早就軟了。與之相比,看起來一派輕鬆的紅幽幽地望著兩人,雙眸瞇成一線。沒多久,那雙紅紋黑長靴的主人向前一傾,兜帽邊緣的羽絨飄了起來。紅就這麼直直往一樓掉去,靈巧地落在她們前方。

其實大多數人事的變卦都影響不了紅。飯照吃,覺照睡。原始且無物可撼。不過,薩卡茲記得在一次作戰後看她哭過。那時流彈往戰線外的後方區域飛去,一名對她照顧有加的先鋒幹員當場死亡。這麼一想,與其說是反差,不如說人的個性本來就是多面的。

咚眶。

硬底鞋的根部輕響地撞在甲板上。魯珀如貫入水中的羽獸,卻不濺起水花。伊芙利特跨了半步,擋在看向鈴蘭的魯珀面前。

紅,本名佚失的作戰類特種幹員。精瘦的體格如衣架般撐起紅灰交織的上衣與外套;有緻的曲線向下延展,與加設口袋的窄褲和長靴接壤,而僅有帽緣和小部位填滿羽絨的紅外套,已然成為她形象中的一部分。頭髮似乎是紅在野性和文明間取得平衡的地方,除此之外,她的外套與手腳看來都得體或自然過了頭。

酷似收鞘刀刃的視線裡,夾雜如同原始生物的好奇神色。雖然紅的語言能力極低,但在與低齡人員交談時又顯得不必要。

更多時候,伊芙利特反而直面她澄澈、面帶困惑的目光,因為這樣就能讀懂她了。「呃,阿紅,你沒生氣吧?」她試著從其他話題聊起。

魯珀起身,為難從眼眸擴散到嘴角。「沒有。」紅愣了一下,似乎在等神經從欄杆邊掉回自己身體,「這次,找人變慢,紅不太開心。」

「紅姐姐……」鈴蘭喊了一句。

薩卡茲抓抓腦袋。「嘿,這樣啊?大概是被悶久了,所以手腳變鈍吧。」伊芙利特不在乎地轉轉眼珠。「也不知道你這次怎麼沒跟博士他們去打架。」

「生疏?」紅複述了一次。對啦,伊芙利特擺了擺手。紅認真地咀嚼這句話,但經過氣氛尷尬的數秒後,她只是放棄地搖搖頭,緩緩抬起手背。「紅很無聊。但凱爾希說,再狩獵下去,會長石頭。」她嗅了嗅,像是真的在擔心關節生鏽一樣。「可是禁獵期,很煩。」

不要想太多。比起用近似本能的直覺分辨壓迫感,紅在辨別話中的揶揄與否時,反而比另外兩人更遲鈍。儘管伊芙利特完全沒有要嘲笑人的意思就是。

「那就是說,我們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才留在這裡囉?只是有病沒病的問題而已……」

「可是紅不怕石頭。」魯珀打斷她的話。「……伊芙是例外。凱爾希說過,你不喜歡病,也不喜歡治病。」

「啊?你的意思是,我會怕這種東西?」伊芙利特有點暴躁。她指著膝蓋邊的黑色結晶。

「抱歉啊,我還以為你過了半年總算能像個正常人。到頭來還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嘛。哪天你終於跟我一樣的時候,老子就等你像博士漏怪的時候一樣抱在地上滾!」

「伊芙利特姐姐,你說得太嚴重了……!」

「有什麼不對嘛!」伊芙利特笑道,一陣怒火衝上腦門,像是被閒置在後方太久的反饋。但這回她沒能克制住那股衝動,換個方式,最少讓鈴蘭不被震撼。晚了一步,也沒有人能阻止她。

「老子才想著能跟你好好講話,結果你嘴裡吐出來的還是這些!你怎麼賠……我,」她說到一半便哽住了。紅愣愣地看著她。片刻,挑釁的神色從薩卡茲臉上退去。然後轉為一種微妙的暴怒和宣洩。女孩跺了下腳,氣得發抖。

「伊芙姐姐,我想紅姐姐沒有……」

「煩死了!去你的,紅!被晾在船上也就算了,不能點火跟上法術演習課我也不管。我啊,老子本來想帶麗薩找你道歉,結果你把事情搞成什麼樣子!靠!」

一陣沉默。麗薩原本已經白皙的臉變得更白了。伊芙利特自問這到底能能改變什麼。在吼出這些混亂的詞句當下,她腦中幾乎空白,但「幾乎」之外的思緒卻迸出異樣的答案。

紅和她的對話模式本來更糟糕,但她們從來沒辦法吵起來。伊芙利特知道紅的想法單純,也知道沉默寡言就是她對待人的標準方式,沒有自傲,也沒有瞧不起人。

那我在發什麼脾氣?還在麗薩面前?她甫經脫口的話還在腦中迴盪,久久未散。而紅也許聽不出藏在對話裡的含意,卻總能察覺別人的感情。至少那直勾勾望著自己,彷彿為被掏空的內心蓋上遮羞布的目光,已經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暴怒。

「姐、姐姐?」鈴蘭在下一刻眨了眨眼,對她怒吼中的字句感到意外。

薩卡茲像是被點醒似的。她轉頭,看著本該護著的女孩。「不是。」伊芙利特搖搖頭,她又搞砸了。

「我、我是想跟阿紅說……」

抱歉,我好像衝動過頭了。這頭笨狼現在又不說話了,但是她也不能就這麼跑開,把沃爾珀不負責任地留在這兒。

凱爾希說過,我是例外。這就是紅平靜的原因嗎?因為先入為主了?

「我、不是啊。該死,我怎麼又靜不下來了,紅……靠!」她撇開視線,讓高出自己一些的目光打量自己。伊芙利特沒辦法讓思考跟上周遭的變化。她曾經以為自己變得成熟了,到頭來還是和半年前差不多幼稚。

跟在課後的走廊上,與紅和另一位少年兵劍拔弩張的時候差不多暴躁。

但是紅不這麼認為。她發癢似地抽抽鼻子,等無言的表情在不知不覺間緩和下來後,魯珀往兩人走了幾步。

她看女孩倔強地退後一些,隨即在一個臂展的距離下挺直背脊。她晃晃耳朵。「伊芙,還沒有搞砸。」

「誰需要你來告訴我這個啦……」女孩撇著嘴,顯然被正中下懷。

「伊芙需要。」紅聞言,滿不在乎地答道。「這次沒燒起來,這很好。雖然很吵,但伊芙,不是威脅。」

薩卡茲一臉不解地看了一下對方。紅說得沒錯,轉過頭,映入眼裡的沃爾珀似乎在狀況外。但不是恐懼或掛心的表情。

「紅有看到,伊芙變了。」紅追著她的視線,身子前傾。薩卡茲與她四目相對,但寫著「別可憐我」的火橘色眼眸卻再次移開了。

伊芙利特噘起嘴唇。「我變個屁啊。」什麼都沒有變。不管是暴躁,或是用大吼把人嚇得尾巴炸毛……就算是赫默跟賽雷婭之間的冷戰也一樣,什麼都沒變。

但是。「雖然少少的,不過,有在變好。」

變好?雖然薩卡茲離放棄生悶氣只差一步,但是她沒有厚到能欣然接受的臉皮。她仍對紅的反應感到意外──儘管想變得游刃有餘,或是大氣地接受他人側目的那種人,在氣氛僵持的此刻最先伸出手的卻是紅。

「你到底想幹嘛啦。」伊芙利特知道自己很不要臉。惹事的是她,想求和的是她,撕破臉的也是她。紅觀察她逐步發紅的耳根,還有隱隱回望的視線。下個瞬間,紅機械式地舉起雙臂,搭在薩卡茲女孩的肩膀上,振作似地拍了幾下。

進入五釐米內了。被能反折成年人關節的手勁喚回現實,伊芙利特抬起目光看她。儘管眼裡還是無地自容的排斥感,不過,倘若和雙頰泛起的紅潤做結合,那麼薩卡茲的心境也再清楚不過了。

有趣的是,紅沒發現自己也變了。魯珀女孩過去可是連讓人進入半徑十釐米內都不准,除了特定的幾人外。儘管紅沒有放下身為狼──廣義之外的,屬於魯珀裡相對稀缺的意識型態的認知,但能肯定的是,她已經對羅德島上的大多數人減敏。

魯珀在透過雲層的陽光下瞇起眼睛。「紅知道,伊芙還會失火,還是很吵。可是在考壞,或是燒到書的時候,不會發脾氣了。」她瞄了薩卡茲身後的鈴蘭一眼。「所以,伊芙沒有搞砸。」

「我知道了啦。」薩卡茲頓了一下,搭在雙肩的手掌比想得還溫暖。同時,第一次被紅這麼表態,口齒和思維因此亂成一團的伊芙利特,臉色也不再僵硬。

她又咂了聲嘴。有點懊悔,但肯定很愉快。「怪人一個。」

「紅是魯珀。凱爾希說的。」魯珀用不容質疑的口吻回道。不過伊芙利特搔了搔臉頰,才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關於紅追逐鈴蘭尾巴的話題,似乎早就被拋在圖書室裡了。

「對了,所以你幹嘛要追麗薩啊?我聽普羅姐說,你只對同族的尾巴感興趣。怎麼就換了?」

「兩件事,不太一樣。」紅放下雙臂,想了一下。「對普羅旺斯,還有德克薩斯的感覺,比較熟悉。因為紅,喜歡她們的味道。不過,她們也不是狼。所以紅,不能狩獵。」

換句話說,玩尾巴只是剛好?伊芙利特看著她詞窮的臉,一時忍俊不禁,但在她擠出笑聲的前一刻,背後的沃爾珀突然叫住了紅。

「紅姐姐,很對不起!」鈴蘭想也沒想就低頭鞠躬。為了閃躲這記頭槌,伊芙利特往旁邊跨去。

「在圖書室的時候,因為先入為主的關係,一聽到姐姐對尾巴感興趣,我就想不下去了。然後,也沒跟伊芙利特姐姐說清楚,就讓她帶著我跑遠……」

「啊~好煩。」伊芙利特在她言不及義的說明裡嘆了一聲,「麗薩這樣想我無所謂啦。不過阿紅,麗薩是我帶跑的。所以要討厭的話,就討厭我啦。」

「討、討厭!?」鈴蘭不可置信地叫道。應該是對用詞的力度產生質疑,所以面有難色。

伊芙利特閉起發癢的那隻眼睛。「反正我也沒求人家喜歡我,再說這次的事情是我引起的,被討厭剛好吧?」

紅搖搖頭。「紅忘記一點:伊芙還會說謊,這不好。」

「怎麼?老子又騙你什麼啦?」

「姐姐,你的說話方式太……!」

「都說了,麗薩,喊我名字就好。」薩卡茲揉著鼻樑。「阿紅,你講啊。」

「伊芙,不想被討厭。因為伊芙生氣,大部分是,氣自己。」

其實是在氣自己為什麼沒能做好。伊芙利特被出奇不意的答覆堵住了嘴。她不想被這個連話都講不好的大小孩看透,然而紅也沒有說錯。不過鈴蘭從視線邊角投來的目光滿是不捨,搖著尾巴,臉上寫著對虛驚一場感到放鬆的神色。

為什麼被關懷的反而是自己了?薩卡茲胸口酥麻。

「嘖,哎,煩死了啦!」發覺自己被憤怒包裝的本意攤在陽光下,薩卡茲像掃去餐桌雜物般甩了甩手。「所以你為什麼要追麗薩啦?你還沒回答我咧。」

紅歪著腦袋。「追獵,要有爪子。紅沒有刀,也不能追。」

「你覺得這是在玩?」

「紅想,問清楚。紅知道自己,嚇到麗薩了。」

「你認為想澄清事情的傢伙,會一路用追幽靈組長的方式在走廊上跟著我們跑?」

「紅應該,沒有對麗薩不好,但是,也不想不好。」魯珀女孩垂下耳朵,「麗薩跟其他人,不太一樣。因為年紀很近,所以,唔……」

「想跟麗薩當朋友?」伊芙利特打斷紅的低吟,往身邊的翠綠眼眸看去。就在鈴蘭為薩卡茲的理解速度,還有紅的詞不達意而楞怔時,表情也和緩了下來。

「不是。」一會兒後,紅的爆炸性發言讓兩人呆住了。「其實紅,想試試別的口味。」

她抓著耳朵。「博士說:『不要思考,去感受』,紅聽不太懂。可是凱爾希也說,如果紅想交朋友,只有直覺要像狼──所以,紅選了麗薩。然後,用腦袋去問。」

「這不是什麼都沒講清楚嘛!?」伊芙利特忍不住吼道。

「而、而且,紅姐姐你一直以來,只對其他魯珀姐姐的味道跟尾巴有反應,為什麼現在……」

「博士說過,要換角度思考,紅覺得可以。所以紅特別,從牆上下來走路了。然後紅想:會想摸普羅旺斯的尾巴,因為觸感;會想摸德克薩斯的尾巴,因為氣味。」魯珀清澈的眼眸仰望天花板,手指抵在微紅的唇上,「但是,凱爾希說這不好。紅會嚇人,對沒變成狼的,還有不喜歡紅的人……所以,紅想到了。」

「你又想到了什麼啦?」

「紅想到:氣味有限,可是毛茸茸卻不會。放棄味道,就這麼摸著毛茸茸……嗯,應該也不錯。」

好隨便。

這段毫無章法的思考讓兩人一陣錯愕。好一陣子,除了樓層上方傳來的問路聲以外,誰也沒講話。同時,盯著紅那毫不知錯的臉孔,體驗到整起事件的烏龍,還有為此全力奔跑的乏力,她失望地哀叫道:「所以說!我們三個到底在幹嘛啦──!」

「做有氧復健,消磨時間,或者說:把公用空間裡好不容易出現的寧靜給破壞等等……」忽然,不同於三人的青澀聲音說道。

喀噠。

從伊芙利特與鈴蘭奔走而來的通道裡傳來腳步聲,似乎是平底靴,還帶著塑膠的摩擦聲。那發言的聲音比大多數員工都要年輕,甚至和在場三人的平均值相去不遠。

「不,再這麼描述下去,可能連整件事情虛驚一場的結果,都要被強調失序的形容覆蓋了。不過……沒關係的,而且能讓紅多交點朋友的事情,不需要以偏概全的否定。我還記得,嗯。」

紅翹起耳朵,如獵犬般望向門邊。在三對稚嫩目光的視焦彼端,一名少女從廊下的白燈步入陽光投射的自然光裡。她看了看認出自己,熟稔地搖起尾巴的紅,再打量沃爾珀和薩卡茲女孩一眼,便輕輕走進室內露臺。

超量的壓迫感撲面而來。但,要說和紅不同的地方,恐怕是有意為之的收斂了。

而紅不可能感覺不到,伊芙利特想。能像這樣親暱地搖起尾巴,款待這頭不可怠慢的法術巨獸,紅究竟花了多少時間和她磨合呢?

法術巨獸。奇怪的形容,但是貼切,而且帥氣。

伊芙利特嚥了一口氣。任矮了半截的身子踏入人眼中的,是一名菲林少女。從尾巴和標誌的獸親耳毛質就能判斷。

同時,經過強化玻璃折射的日光打在她髒髒的,又如冰晶般透亮的銀白長髮上,而穿著背心裙和防風外套的身體卻相對年幼,與冷感的視線形成反差。除此之外,束在腰間的長型腰包沉甸甸的,而束起前額瀏海的弧形髮則格外顯眼,和提在手上的塑膠袋一樣突兀。

從上端的晶體來看,髮箍估計是監測源石技藝波動的裝置,也可能有小型化的計算機夾在裡面。既然這樣,脹成方形的腰包八成是被平板撐起的。因為做成了裝飾物的外觀,女孩沒背著記錄用的終端機,平日微微前彎的身體也直了起來,讓發育不全的身體曲線更加明顯了。

話說,我怎麼記得這些?

伊芙利特盯著露臺邊的女孩,不太靈光的腦袋卻飛也似地喚起記憶。她額頭下意識地發燙,而菲林轉瞬間看向伊芙利特,連她不斷加速的心跳也囊括眼中。類似的目光在相異的兩人眼裡流淌,是橫越痛苦的證明。伊芙利特忽然想起女孩的名字,那拗口的代號。

菲林是迷迭香──或者說,以過往神話裡,令無法面對過去的人變得堅強的植物作為代號的小小菁英──此時正依序掃視幾人,試圖從僅有的資訊裡判斷來龍去脈的女孩。

她出生於哥倫比亞,和伊芙利特同樣是實驗室產物。從孩提時代便被拐走,和名義或血緣上的兄弟姊妹們一起流離失所,在人口轉賣的骯髒事業底下被扔進源石的研究裡……

既然能在這裡,迷迭香獲救一事也無庸置疑。像是接下了菁英幹員的身分,以嬌小身軀活躍的事蹟,也像是其蛻變茁壯的附屬品般自然。

沒有被三副目光盯得語塞,菲林女孩將輕踩的步伐停在紅身邊。「『希望我沒有錯過最重要的部分』……這樣。博士說,在不期而遇的時候用這種台詞登場的話,能蓋過晚了一步才到場的尷尬感喔。」迷迭香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阿迷,午安。」紅的目光閃閃發亮,「知道你,沒勉強出擊,紅很開心。」

「是高興有人能陪你玩吧?」女孩吐了口氣,敲敲髮箍上的感應環。

「說到底,我也沒辦法輕易離開母艦。上次的介入行動是基於偵查考量,而這次……凱爾希醫生說,我不該短時間這麼頻繁的使用法術,所以我留下來了。」

「對了,迷迭香姐姐的病有好一點了嗎?因為沒什麼機會碰面,所以我也沒有機會問……對了!阿米婭姐姐說過,你的感應環是因為整、整合什麼……」

「整合運動。」迷迭香緩緩地接過鈴蘭的話,「不過,鈴蘭對這些事還不用太清楚喔。只是在決戰時稍微拼了過頭,所以後遺症也跟著變多了。不過不影響訓練,沒事的。」

這其實不是個好示範。不過,正因為把痛覺上的反饋輕描淡寫帶過,伊芙利特其實很崇拜她。很長一段時間,特別是薩卡茲還沒得到正式幹員的身分前,靠著無形大掌翻弄著近百公斤的厚重裝甲,進而粉碎敵人的菲林術師,總讓伊芙利特有所不甘。她也想過趁迷迭香從任務裡返航後,想辦法和對方混熟,然而她在賽雷婭入職測試時浴火而戰的影像卻先一步回流到菁英幹員的手裡。

事成的原因有很多。一來是迷迭香在戰區時已經聽過伊芙利特的特殊身分,二來,她也對這名來歷不明的薩卡茲女孩透過法術,臨摹出自己手足般的精神實體感到不可思議。再加上都是孩童,也受過研究摧殘,甚至同樣在哥倫比亞出生。

因此,自煌與臨光為首的混合小隊回到母艦後,以小組單位被編入其中的迷迭香就順水推舟地找上伊芙利特幾次。

出乎意料的是,迷迭香習得的保守,和薩卡茲女孩的衝勁竟很合拍。

「阿、阿迷,你怎麼也來了?」伊芙利特抹去鼻翼的汗水,不解地問。

「為什麼來了?」

迷迭香像是反問般唸了一次。她蘋果綠的眼眸眨了幾下,視線在半空中的回憶裡凝滯。要不是這段沉默,伊芙利特差點就要忘了,迷迭香的失憶幾乎是全方位,無序的記憶斷片。

此外,除了提起關乎過去的話題,迷迭香平時的表情也少之又少。舉凡在作戰和日常之間的差異,也不外乎是那對眼眸裡蘊含的情感。菲林出身的女孩正如所有眼眸剔透的同族一般稚氣未脫,而她深邃的目窗裡總能讓人窺見其色彩迥異的過往。雖然身形在同族中不算飽滿,但已經夠撐起菁英幹員一名的擔當。

為什麼呀……如此唸道,迷迭香冷感的面容一瞬間沉了下來。不過,那片陰影很快就消失了。「我看看……嗯,雖然詳細的一時想不起來,不過是跟伊芙利特有關的事情喔。」

「我?」伊芙利特不得不集中精神回想,「要死,赫默該不會又出作業給我了吧?」

「應該不是的,我記得跟約定有關。但是真糟糕,我竟然連這個都忘掉了……」

不及不忙地拉開淺灰色的腰包,從裡頭拿出銨銀色的平板螢幕,在設計過的記錄終端裡搜尋檔案。

迷迭香的記憶斷片就是這麼解決的──或者說,羅德島的工程部設計了一台儀器,供她翻閱,令那些錯位的記憶和情感有比對的空間。

但失憶和懵懂的做事手法完全是兩回事。就在菲林女孩默念著日期和品項,讓三名看向螢幕的少女摩肩擦踵的前一刻,迷迭香就將平板的喇叭朝向三人。

然而從中流洩的聲音卻出人意料。

「知、知道了!我再也不拿艾雅法拉省研究經費不訂做衣服玩笑了阿米婭我馬上跟柏喙委託寒武紀套裝的……」

是博士,聽起來很急。從另一道較為輕柔的聲線介入來看,博士似乎被誰擰著臉。當三人為此疑惑時,如吟誦禱詞般擠出悔意的博士口中,還源源不絕地吐出臨陣磨槍的悔意。「咦?」鈴蘭有些驚嚇。

「博士,很吵。」

「阿、阿黛爾她怎麼啦?」伊芙利特歪著頭。

迷迭香疑惑了一聲。「哎──對不起,我放錯了。這是阿米婭託我傳話給艾雅法拉的檔案。」她低聲道。依然柔和,卻沒有絲毫笑意的臉上浮現一抹尷尬。然後她滑著螢幕上的欄位,自對應日期的檔案夾底端喚出音檔。

紅像是餘悸猶存,窄窄的脖子為了迴避音爆而向後退去。

然後。

「是這個才對。」

在重新提起的螢幕邊緣,格狀的喇叭頓了一下。「唔,我說,迷迭香妹妹?這樣就開始錄了──已、已經開始了!?抱歉,那我就不佔用記憶體了……」

「伊芙,認識的人?」紅沒有答案。因為音源離收音的點位有些距離,伊芙利特只能用搖頭表達困惑。

要不是令人懷念的女聲倏地在喇叭邊第二次炸開,就連鈴蘭也無法認出她來。錄音的是麥哲倫,那從萊茵生命外派,以獨立和難以磨滅的朝氣為人所知的黎博利。

那在研究所裡替她取小名的,除了赫默與賽雷婭外,少數能令她冷靜下來的研究員。

聲音咳了幾聲。「嗚,既然迷迭香願意幫我這個忙,那聽的人肯定是伊芙芙囉?」螢幕還是待機的黑暗,但麥哲倫稍嫌高亢的聲音卻沒有變化。

啪,一個合掌聲。「那個,很對不起!因為研究室那裡為了年會,要做溫帶探查的地質簡報,我也必須多花時間在採樣跟分析上了……總、總之!對不起,伊芙芙,我今天實在沒辦法從西部折返回來。但是,我聽說迷迭香有下廚的經驗,她正好想練習烹飪。要麻煩你們兩個自己處理了,抱歉……」

她幾乎忘了這件事。伊芙利特直到音檔結束才想到,她已經習慣被放鴿子了,有意無意的。但是她不想把這當作是看開了,因為大多數大人都有事,而生活也未必要繞著她轉。儘管有些不爽,但她也自問著,要是麥哲倫為此有更進一步的愧疚,她肯定要在對方歸艦時賞個大大的擁抱。

「麥哲倫,很愛道歉。」紅做了簡答。

「你閉嘴啦。」薩卡茲沒好氣地擠擠鼻子,「阿迷,這就是全部囉?」

「嗯,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特地找你。」

迷迭香隨手將平板放回腰際。「我不擅長推測別人。不過,我可以認為你接受麥哲倫的補償方案嗎?」她邊說,邊識趣地打量著幾人。迷迭香雖然因病而健忘,但她的覺察力卻越發靈敏。

「還有,麥哲倫有交給你什麼食譜嗎?任何詞彙也好。」半晌,迷迭香環顧四周。「要是沒有,我也有備案。」

儘管在身高上矮了一截,迷迭香除了口條的停頓以外都像個合格的大人。看著應對穩妥的菲林,薩卡茲有些落人後的不甘。

「有是有啦,麥哲倫放了本食譜在房間。」伊芙利特搔著腦袋,「只是除了炒蛋或蜜餅之類的,我都看不懂啦。」

這樣也好。聽見迷迭香反射性的回答,讓伊芙利特再一次體認心態的不足。與她的不加修飾相比,菲林只是點了幾下頭,用眼神向另外兩人發出邀請。

「要是沒有事的話,鈴蘭和紅也來看看吧。就這麼讓難得的空閒流失,對羅德島的未成年人來說不是件好事。」她追問道。

「紅,不能進廚房。」魯珀緩緩地說。「麗薩怎麼想?」

「我嗎……」鈴蘭低聲自問。不久,她在拍掌中豎起耳朵。「我記得,亞葉姐姐交代的作業……好、可以!我寫完了!」

「那太好了。不過,我想紅還是跟過來比較好。四號食堂平時是不開伙的,如果不進廚房,在餐廳裡待著也沒關係。」

「說到這個,我們到底要幹嘛啊?」伊芙利特將湧出興致的幾人叫停。

「就照原定計畫,做蜜餅吧?」迷迭香吟了一聲。似乎是經過歷練的關係,儘管喊出了鮮少聽過,不,對伊芙利特而言的未知詞語,迷迭香的目光卻變得活躍。

「雖然在心理學一側的文獻裡還沒有證實,不過,要說眼下最實惠,又能讓心情跟著好起來的品項,這是最簡單的一個。」

懷揣著不得而知的純粹想法,迷迭香將目光投向委託交代的對象。薩卡茲女孩對這個單詞明顯感到不適。大概是沒有碰過,又覺得聽來生澀吧。迷迭香知道任何對糕點製作有隔閡的人理由都大相逕庭,也知道伊芙利特也只是還不接受罷了。不過,不管她做何感想,烹飪成功或失敗,她是不會拒絕自己的。

因為那雙眼眸的主人已經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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