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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舟】Case.2-山的炸茄子天婦羅

飛魚吐司 | 2021-05-15 19:12:59 | 巴幣 18 | 人氣 160


直到現在,崩塌的生活依然在重建。

『實話實說吧,我沒辦法體會你的心情。』


不對吧檯一側的菲林多加理會,嗓音相較清響的身影緩緩舉杯,在明示的無力中聊表歉意。

手套。指尖。再向前延伸,就是杯中的搖曳橙黃,而他遮蓋面貌的擋板上正映著另一張臉。和身著深色外套的背影相比,將玻璃杯提在手心的壯漢依舊高大,卻才是更徬徨的那一方。

『即使萬事有一定的正當性在,卻沒有哪件事情是完全正確的。提到劫獄,人們想到的只會是電影裡的那些:飛車、幫派、武裝衝突和賄賂。但是和創作不同,真正的違法行為又是怎麼樣呢?我聽說那座監獄的存在本身就不完全合法,可是違反偏頗法律而做的逃脫,也無法用負負得正的理由搪塞──』

他的話語就像陷阱。只是沒有目的,也沒有機關。

『你知道,正當性是當不成藉口的。』

在非例假日的十二點末,也就是早班員工悉數下崗後,食堂的擁擠便隨著飢餓感成為必然。先不談消耗體力的工程和作戰群,更容易準時輪班的實驗室人員早已在卸下職責的片刻走進食堂。

不知在何處消耗的腦力,驅使著聲色相異的男女們交談,攘往於室內的長桌和供餐口間。放眼望去,一顆顆記不得姓名的腦袋在胸前的高度移動,從他們嘴裡吐出的對話在安東尼聽來,也格外陌生。

事實上,或許不必用陌生一詞形容。在航母上的生活,更多的只是事不關己。唯有出入眼底的熟人時刻提醒著他:自哥倫比亞,從孤島之王的假象中逃脫一事,已經是無法改變的現況。

對住了近七年監獄的安東尼來說,羅德島的環境太過優渥了。儘管他父親透過最後的人脈替他安排了獄中的一切,那和自由世界的生活相比,仍然有難以橫越的鴻溝。在這片由宿舍、工房、醫療設施、公用空間,以及多元化處室構成了船艇中,絲毫感受不到拘束感。

看著與黎博利青年並肩而過的瓦伊凡男人,還不時確認著因為實驗失誤而焦黑,又或許炸掉一節的犄角,安東尼腦中的混亂卻沒有停歇。

不過,從兩人染上煙塵的外衣來看,船體下方的工房應該損壞的不清吧。目送著夾帶刺鼻硝煙的兩人唸著改進、在磨拳擦掌中走遠,他的淺笑從嘴邊消失,將思緒扔回自我的沉澱中。

像安東尼這樣的新進人員並不少,但能讓既定的認知快速與環境貼和的戰鬥人員卻是少數。正因如此,這名自監獄脫逃的菲林壯漢常被人說適應得很快;同時,儘管安東尼感謝運氣,慶幸自己脫離了陷入泥淖的生活,但這份機遇也帶來新的使命。

『哎,話是這麼講,你也不必把我的話聽得太清楚。就算認知到正當性的問題,你看過有誰改變,或對自己產生質疑的嗎?沒有,大家各過各的,為了更好的日子努力……到頭來什麼是更好?更好就是更加正確的嗎──這不重要。倘若要思考,那也是意識到這點,並為此猶豫過的人才該做的沉澱。』

然後沉澱完,繼續生活。安東尼記得在酒吧,於入職後的某個夜裡,他聽著博士侃侃而談的臉變得有些險惡。然而那不是因為價值觀牴觸而產生的排斥。

『應該說,正確和正當的話題,由困擾的人自己決定就好了。那是種目標或指南……為了抵抗不平等,或是在困境中堅持,並相信這麼做能讓將來更好,所以選擇了前進的方向。或許抱持這種想法,並得出的善惡絕對是主觀的,可是那也不重要呀……』

因為只要能理解自己認同的正當性,就不需要對隨時會扭曲的「正確」感到介懷。

透過杯邊的吸管喝了口果汁,相形矮小的聲音揚起一絲笑意。看不見面孔,安東尼卻能認定博士在笑。

打從來到這艘航母,家中優渥的環境培養的儀態,和隨興而為的獨到知識多少替他增加了門面。在和指揮官,或和願意出言攀談的員工閒聊時,他也從不隱瞞自己熱愛藝術,對國境頗負盛名的酒類的心得。甚至,要不是海德兄弟欲絕後患的想法,他完全有能力考取品酒證照,在不算慘澹的家族企業收場後,過上與世無爭的生活。

然而一場橫越法律管束的風暴摧毀了他的將來,令與安東尼同姓的家族男女們四散於各州的監獄裡。他知道海德兄弟的作法和哥倫比亞的體制漏洞有關,但安東尼此刻更想做的,僅是實現他能力所及的最大報復:無論如何,他必須讓海德兄弟付出代價。

……想是如此,但現實的生活只讓他覺得與蝸牛無異,背負著疾病和責任的壓力爬行。

從訓練室邊的更衣間離開迄今不過十分鐘。在正常的人流安排下,羅德島理應在人員外派的高峰期妥善安排員工膳食,然而現在的安東尼卻不得不重新思考撐著大體積身軀,在列隊的食堂行伍裡等待供餐的效益。

一男兩女收拾過隨身物品,打理儀容,再從宿舍前往一號食堂,然而那裡幾乎是滿員了,分子實驗室跟駐艦醫師往來不絕。他們在餐桌區佔位子時也遇到一同入職的羅賓。她似乎在船上的其他宿舍裡做電影研討,以消磨無須出擊的閒暇時光。

儘管這名阿納提女孩在登艦後與安東尼的關係依舊膠著,從曼斯菲爾德監獄的混亂中生還的幾人卻沒有為此苛責的意思,畢竟環境所迫,而羅賓的本質也只是個普通的都市女孩……撇開接下海德兄弟層層外委的刺殺,又差點被妄圖獨攬功勞的其他打手清算外,她理應得到與年齡相應的自由生活。

「對嘛,你看她不也過得很充實嗎?」卡夫卡吐吐舌頭,與端著鐵盤的那頭蓬軟的馬尾對視。駝灰色長髮的主人迎接卡夫卡的招呼,怯怯地點了點腦袋,微微下傾的五官要比起在獄中見到的開朗些了。

羅賓也變了不少,只是仍對自己差點犯下的大錯感到愧疚,而這需要讓她自己去消化。她看著倚在牆邊的安東尼,在他身前的那張桌邊坐下,盤中放著蔬果和水煮肉片。

充實和感到焦慮是兩回事,安東尼想說,羅賓一定也對她的將來有所期許。但他沒多說什麼。男人看著人流,耳裡則是這名少女在發現船上的電影同好後的欣喜,和最終察覺某名堪比人員耗材的大炎女性所收藏的影視作品,僅僅是充滿錯亂劇情和三流爆炸特效的哥國芭樂片後,貌似變得更為消沉的口條。

「到頭來,大家的喜好都是自由的啦。」背對安東尼的羅賓苦笑道,「畢竟市場是呼應供需形成的,有人買帳就有人拍片。對於那些進不了電影院,或是環境不好的人來說,這些就是啟蒙。」她邀請幾人坐著等待。然後,一聽到卡夫卡不排斥話題的答覆,阿納提女孩的琥珀色眼眸就閃閃發光。

「我也是被年小姐這麼一荼毒才知道,撇開低成本不談,現代的B級片說不定正在培養下一批新銳也說不定呢。像是……對了,卡夫卡也知道錢伯斯.托納多雷吧,就是靠著《拉特蘭信使的憂鬱》獲得影業首獎的他,其實早年也是在家中陽台偷看露天電影院……」

說到底大家都差不多。自從他來到羅德島以後,不論走到哪裡,安東尼總能聽到人們對這間組織的不可思議。

他們的心態究竟是怎麼平衡的?

難道在自由社會生活的人都能如此切割情緒嗎?幾年來的苦悶,準備在暗無天日的移動監獄裡度過餘生之際,卻突然被告知自己受陰謀所害,這叫人怎麼不感到急切?和自己相比,這名一度被雇用於刺殺他的少女很明顯放鬆了。

從羅賓的角度來看,現在的她已沒有執著於陰霾的理由,因為羅德島提供的薪資交換能讓她替父親治病,也不用為危險的武裝雇傭而負傷。那些在曼斯菲爾德發生的對立和衝突,似乎就這麼留在那裡了。

說到這裡,塞雷婭和那小孩子大概也是在房間或宿舍廚房準備午餐吧。從聽過的談話來看,叫伊芙利特的毛頭小鬼是偷跑出來的,而赫默則在與嗜睡搏鬥。

安東尼拉了張椅子坐下,接過羅賓出於好意而遞出的蘋果片。取餐區的人流是有減少的跡象,但還不夠。他看著靠近自助餐台的薩弗拉男人,和相談甚歡的預備隊成員,那堅實的背影多少讓回憶的某部分出現反應。兩個面向,兩種人。有份背影和童年有關,但另一道卻來自數十分鐘前。

安東尼不感意外。他很快就靠一股既視感找起心底微妙情感的源頭。在他們晚一步離開更衣間時,身影沒於直線廊道尾端的瓦伊凡,和高及她胸前的女孩正有說有笑,並著肩邁步離去。

途中,能看見較高的背脊抬起臂膀,能擋下自己全力衝拳的前臂輕易地攀上女孩後頸,大掌則搔著那頭米綠色的蓬髮。就這樣,直到消失在轉角為止,兩道背影都沒有回頭,談著課程成績與偷溜出來的話題迴盪廊上。

男人猜想瓦伊凡降低了戒心,在摯愛面前,有些矜持就顯得不太必要,然而卡夫卡提出相反的意見。

在情報分析中,詰問顯然成為了鑑別任何手到擒來的資訊的方法。換句話說,在具有社會格差的前題下,不能輕易地接受「就這麼被看到」的事實,也就是要保持陰謀論。

隨著幾人與瓦伊凡在羅德島重逢,一切看似往相同立場的方向發展,但無論招攬自己的赫默,或寡言的雷婭,她們鮮少透露與劫獄無關的話題。

事實顯示這是對的,而安東尼也認同兩人的就事論事。據他和卡夫卡的共識來看,除了牽連更深的話題外,羅賓曾背叛過劫獄小隊的事情也該保密,另外這件事沒告訴米娜,這就是為何她對羅賓還抱著同齡閨密的親切感。

沒過多久,安東尼發覺耳邊的話題變成了薪水。他盯著為此振奮,興致勃勃地分享作戰經歷的米娜,決定不放任先前的想法流逝。

制式的黃澄如霧般罩在房室的景物上。人流不變,而就這麼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據他所知,卡夫卡和米娜下午的勤務是空的。安東尼嚥下本地產的蘋果,和哥倫比亞的相比更為酸澀,卻也失去人工調整的甜膩感。

他是該學著把注意力均衡分散到每件事上。他知道自己不會乾等著時機到來,而眼下也沒有機會窮緊張。赫默看似在迂迴行動,其實也為了下一份機遇在做準備;而雷婭估計更主動爭取改變吧。要不是這樣,赫默可不會在提及她的時候皺起眉頭。

實際上,這也是問過才被告知的:關於瓦伊凡想撼動萊茵生命的結構一事,或許和自己的目的不謀而合。但是赫默並不建議他與雷婭走得太近。這使得安東尼開始設想,這名憂心忡忡的黎博利女性和瓦伊凡有何過往,直到後者直穿視線的眼神搗毀他的想像。

他們會在監獄碰面,尤其在被海德兄弟的打手逼入死路的當下,是瓦伊凡的投機,同時得到赫默與梅爾的驗證。事後在羅德島,主事的凱爾希醫生也證實了雷婭的單獨行動,不是出於要協助萊茵生命部分勢力的想法。凱爾希甚至告訴他,瓦伊凡是出於保險起見才在最後出手,以這個角度來看,她無疑是整起事件的贏家。

但結果卻恰恰相反:瓦伊凡即使擊退了打手,卻在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後放手不管。這事一方面值得慶幸,另一方面卻如方才在走廊上見到的一樣。瓦伊凡的不作為只代表一件事:無論透露多少實情給對方,都還在雷婭的預料之內。也許打手的出現只是意外,但瓦伊凡顯然對有印象。

那打手叫傑斯頓.威廉姆斯。海德兄弟在策畫刺殺後,委託給了製藥業的沙灘傘,使其頭號戰力的保安出現於此。而能量科也提供給他特殊的資材,某種增生在皮下的金屬單元。接下了刺殺安東尼的任務後,男人便喬裝成獄警,並在卡夫卡製造的混亂裡偶然登場──順帶一提,羅賓就是傑斯頓找來的雇傭。她早一步找上安東尼,最後卻在質疑裡動搖了。

安東尼其實不怪羅賓的搖擺不定,畢竟有兩個理由能替她的愧疚緩頰。其一,西蒙建設的橫掃市場間接導致羅賓父親的材料廠倒閉,同時造成他染上礦石病──羅賓會投入打手行業,就是要替他籌措醫療費。報仇無可厚非。

只是她父親的潦倒更多是源自於自甘墮落,而非市場或營收慘淡。在劫獄風波後不久,羅德島就派專員前往關切。正是男人的揮霍、暴力才讓家庭分崩離析。

第二個理由是,無論羅賓如何掙扎地選擇,她最後還是站在安東尼這邊了。而對這樣不中用的僱傭者,傑斯頓也沒打算替她留情面。那滿臉鬍渣的男人給安東尼的印象很糟,一個自恃、得意,又因為故作風度而顯得優雅。在金融界高層多得是這種人,惡劣的趣味同樣能出現在哥倫比亞的任何角落。

不過傑斯頓也不是流於表面的陰謀家。在監獄混亂的高潮,他就這麼乾脆地出現在自己面前,為了將目標完遂而發起刺殺。這場戰鬥就不怎麼光彩了,局勢也隱隱壓向傑斯頓那邊。他皮下的金屬片造就了難以攻破的防禦,更險些將合作還擊的卡夫卡和羅賓壓制。

監獄各處的騷動在延長的纏鬥裡漸漸平息。結果是數人岌岌可危,眼看就要被趕來的支援警力鎮壓。也就是這樣反芻回憶的過程讓安東尼堅信,瓦伊凡展現於自己面前的身分並不是偽裝,只是她迎人的一號面具。

就算她沒有在傑斯頓掌握戰局的前一刻出現,男人也會這麼認定的。

他記得自己當時只剩下錯愕。看著自昏暗廊道裡走出的獄警,就連慣於識人的卡夫卡也認為,身著警服的女人是增援裡最為強力的一批。

但那股管理職特有的壓迫感卻帶來違和,相較而言,傑斯頓的傲慢更像是手握權力的官員會有的態度。儘管如此,雷婭看來卻不像友軍,卡夫卡也沒聽過赫默會再派遣人力協助自己。

這麼一想赫默差點就把卡夫卡和米娜也拖下水了。不管瓦伊凡抱著何種目的解救自己,劫獄計畫的不周差點令一切傾覆。

因為這樣,安東尼才更覺得兩難。

瓦伊凡僅僅數發劈砍便擊敗傑斯頓的光景仍烙在腦皮層裡。和動心營救自己的赫默同等,都是值得敬重的友人。

也是基於以上種種,這場檯面下的非法行為才宣告成功。他也才能待在這裡,在雷姆必拓的原野荒景中。

男人坐在對母國影史如數家珍的女孩對側,等著午餐。看不見先離開訓練室的瓦伊凡。安東尼就是在這時想起她步於廊道的背影。奇怪,他有一瞬間把她看成了一名父親。瓦伊凡陪著女孩閒談的模樣應該帶給他突兀,但跨越種族的羈絆只反映出深沉的某種情感。

你想多了,西蒙。

安東尼決定不再把瓦伊凡投射到從前父親的背影上。他停下思考後打量了房間一圈,人流看起來沒有減少的跡象,就這麼擠著顯眼的身子去排隊也很尷尬。幾人和瓦伊凡願意多等他練習十分鐘,但被日常業務排空腦力的員工可不會在飢餓時退讓多少。

「哎,剛好說到你……如何?一週四天的挨打課程還適應嗎?」卡夫卡話鋒一轉。她撐著臉頰,碰不到地的雙腿在桌下踢著。「每天除了自主訓練之外,還要被這樣折磨,換成我肯定早就蹺掉不練啦。」

安東尼愣了一下,然後笑了。他知道卡夫卡的話題和自己一點也不相干。說著「當我自作自受就好。」他抹抹嘴。從男人別開的目光裡能看出他的坦然和複雜的想法。

「我必須承認,雷婭小姐的訓練確實有用。我在曼斯菲爾德的時候沒能鑽研太多武藝,那裡有限的環境也無法讓我施展,但現在看來,我自重的那些戰技還不能活用在戰場上。如何,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你應該沒聽過才對。」

「嗚哇,又回到這件事情上了。」米娜瞇起眼,看著卡夫卡用手夾起羅賓盤中的肉,仰頭送進嘴裡。

「因為我真的一點建議都提不了,所以聽到的時候只會覺得很無力呀。尤其是因為復仇而變強之類的……這種事情我完全幫不上忙。」

「那就幫不上吧。不過你是該減敏了,米娜。放輕鬆點,我不打算把話題延續下去。」男人往羅賓身旁的黎博利伸手。「畢竟這小子平常說話就很跳躍。」

「啊~又把我當小孩!?」卡夫卡扭頭躲過那張蓋向腦袋的大手,「還有不要隨便就想摸我!下次我直接咬下去喔!」

「咬、咬下去……對了,結果我們到現在也沒辦法吃飯嘛。」米娜陰鬱地眨眨眼。

「不過你們下午都沒有班不是嗎?」安東尼說著,不知為何頓了一會兒。身旁的黎博利女孩毫不猶豫地把飢餓寫在眼裡。安東尼有一刻覺得要是他的手臂掉在地上,這名幾近空腹的前建築工會乾脆地撿起來生啃乾淨。一想到這樣的等待是出於自己練習晚了,男人總覺得心底有些過意不去。

等等,三號食堂還開著嗎?

他忽然熱了起來。幾度進出廚房的經驗迴盪在腦中。然後從後頸,某種許久未試的雀躍靠上他的肩,編寫出一句話:做點什麼能墊肚子的東西吧。

他開始想著上周經過那裡,那間與食堂相差無幾的空蕩房間時所見的。即使是現在,羅德島仍有一些尚未啟用的設施,就如同樓上的兩處廚房。他記得同步配備的大型冰箱在那裡,是為存放備材而運作的。

三號食堂多數時候只是活動場所,冰箱則擺著或多或少、不久就要過期的多餘食材。然後有些員工會下廚,據他所知那裡的食物是隨意取用的,只要不浪費。前提是他知道冰箱裡有什麼──也就是,能讓他略有涉獵的廚藝能發揮的材料──那眼前的兩頭小鳥就能墊點肚子。

再近一步,拿來配菜也好。說不定等他做好,人流已經少了很多。

這股心思還沒能持續太久,就像泡沫一樣散開了。他看著米娜搖搖頭,眼角癱瘓似地抽了一下。「這跟決定在宿舍吃泡麵當午餐是兩回事呀……不如說,我已經吃膩壽桃牌桶麵了。」

「等等,員工餐的出餐時間不是到一點半嗎?你怎麼一下子跳到泡麵的事情了?」

「因為省錢吧。」羅賓舉起叉子,餐具劃開半根香蕉,「找到這麼工酬等值的工作,想多寄錢回家裡是正常的。我也是這樣嘛。」她自虐地笑了一聲,隨後才意識到什麼似的補了一句:

「其實,我也不太想花心思在吃飯上面啦。看到自助制是按餐點重量算價的,我就隨便夾夾了。反正五十塊龍門幣就能吃飽,再省下去,資源組的專員會關切的。」

「你到底把工資的多少部分匯給你爸爸治療啦?」卡夫卡抿著指甲上的肉汁,然後擦手。「我記得比率不是固定的嗎?省下來的買點衣服,讓生活過得舒服一點也好喔。」

四成左右而已,沒關係。嚼著香蕉的阿納提女孩說,雖然船艦附近沒有像樣的影音或影視商店,不過減少開銷是對的。她不習慣讓日子太安逸。

卡夫卡還想說什麼,但最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也是嘛,治病花的錢可不能省呢。」她一口氣轉換話題。

「我那邊的話,大概也兩成多一點唄。」米娜摸著唇,「我家裡的人已經漸漸習慣用無人機代工啦。寄回去的錢除了維修費以外,就剩下補貼家用的了。」

「這跟你午晚餐只吃泡麵沒關係吧?」羅賓追問道。這名嬌小的同齡女孩自從坐定後便不斷打量她的餐盤,有意無意的,卻更像是在陳述米娜自己的不適。

「當、當然還會加生菜或堅果包調理啦……」

「米娜呀,你跟我們一樣還在長耶。不好好吃飽睡穩怎麼工作呢?」卡夫卡強調道,同時自信地舉起雙臂。「這邊這片一米九的牆壁我就不管了,但是你再不注意身體,身高連卡夫卡都比不過唷。」

米娜猶豫片刻。「那……今天就吃員工餐好了。」她含糊地補了一句,「說到這個,我有點想吃炸的啊。不曉得等不等的到。」

「會變胖喔。」

「但想吃就是想吃嘛。而且,炸物不是能讓人心情好起來嗎?這幾天都在下雨,離不開航母,感覺人都要發霉了。」

「要說提振精神的話,肉類也有效果呢。」羅賓在喝完碗裝的蔬菜湯後說道,「對了,要是覺得三個人都去排隊太沒有效率,我等等去裝第二輪。錢就等回來再跟你們算吧。」

「沒必要啦。畢竟是外出期,留艦的員工也不多,大不了安東尼讓米娜啃一塊肉下來好了。」卡夫卡玉色的眼眸不懷好意,她指指男人。「長那麼多肌肉就是為了這個時候呀……!來吧,大個子,為你的劫獄夥伴奉獻一下!」

安東尼意味深長地揚眉。「好啊,要動手就由你來。」

「那算了,我只是隨口講講嘛。」

「這個想法還不夠好。在糧食問題到來時,拿同伴當食材絕對不是好主意。」

「你說話越來越像雷婭小姐了。」羅賓嚥了口氣。

「呃?」

「要是搏擊強度也有像到就好啦。」卡夫卡傻笑著,又偷了羅賓一片水煮肉。

「我……不,要說像還差得很遠吧?」安東尼有些驚訝,不久才想起該有的氣氛,他很清楚自己又認真過頭了。「再說這句話我能怎麼回答?」

卡夫卡聳肩。「這就是陷阱題啦。」

安東尼無奈地笑笑,撫過還在發酸的下顎。食堂的人聲分貝漸增,鄰桌的話題也隨之傳來。最近發生在國境東部的事件成了羅德島可能的公務來源之一。

較年輕的庫蘭塔將實地探查的危險性告訴她對桌的胞姐。在礦場接觸不明感染源的失控保安,接連不斷的進攻意識造成了周邊廠區的重大死傷。叫瑪莉婭的女孩知道攔不住對方,只好拿自己的加入作為條件換取她的自重。她們為難地討價還價,家務般的口吻還顯得自然,絲毫沒有被可能的不安影響食慾。

「至少對我而言,離能拿她開玩笑的日子還有段距離。」安東尼最後說道。他作結似的長吐鼻息,拉了拉黑背心的領子。過後他起身,收好椅子並活動著肩膀。

「要去哪裡?」卡夫卡搓搓鼻子。

「去三號食堂看看。應該說,我得先問一句:如果你們暫時要留在這裡等餐的話,我可以找找看,有什麼方便填胃的東西好做。」

「西蒙先生也會下廚嗎……!」米娜盯著他的雙眼。小小的瞳孔先是感到驚異,過後又像是發覺自己的冒犯,口齒倏地結巴起來。「呃、不是,我是說……這太突然了啦。才做過訓練,現在也在消化運動傷害,不能就這麼麻煩……」

只是卡夫卡先行打斷她。「想法不錯喔,安東尼。羅賓你怎麼看?」

「我已經吃飽了啦。」

「那就預訂三人份的量了?」男人扣好前襟。挺拔的胸膛比起紳士,更像是鬧區附近的惡棍。不過這種印象只要開口就會消失。「雖然我也不確定能做什麼,所以別抱太大的期待。我可能會空手回來也不一定。」他咧嘴一笑,「當然,如果有做酒燉菜的材料就好辦了。」

「嘴上說不要期待,其實你已經開始盤算了吧。」露出識趣的表情,卡夫卡朝自己豎起拇指的神采令安東尼嘆了口氣。像是在說「等你的好消息」般,戴兜帽的黎博利又敲了敲桌面。然而她慫恿米娜的做法只得到一句為難的呻吟。

「這、這樣、真的沒關係嗎……?」女孩彎著手指,在應聲低問時瞟向幾人。這樣怯怯懦懦的猶豫是很謹慎,不過平時就算了,安東尼不希望米娜把這種思維帶入戰場。這會吃虧的。

「朋友間太注重互惠的話,那不如什麼都不要做了。」他有些困擾地說,「如果是重要的恩情,我會記好。但興起的事情就沒必要放在心上了。」

三人望著他。男人原以為會遇到令人過意不去的答覆,沒想到羅賓卻先一步開口。「知道了。在松果因為罪惡感全力逃跑之前,我會盯著她。你就去吧。」

「耶~卡夫卡期待你表現喔!」

「嗚、嗚啊,你們兩個……」米娜揮著手,顯然不能接受兩人的火速倒戈。但她最後還是放棄了。說著「那、別太勉強呀。」,米娜眨眨眼。「麻煩你了。」

「希望我來得及吧。」反手做了個告別的手勢,安東尼笑著說。看著多少融入新生活的三人,安東尼再次感受到際遇的出現不只是改變將來的走向,而是在無意間融入日常,甚至連當事人都不自覺的一種毒。

安東尼一離開食堂才想到,毒也僅僅是藥的一種。他是該問問博士對這種生活的看法。但是他也不想麻煩太多人,羅德島能接納他已經夠慶幸了。安東尼自忖著,有些事情只適合自己去想,像是復仇或將來。

或者是三號食堂的備材多寡……要是真的空手而歸,卡夫卡這個禮拜就不愁沒有笑話講了。
當然,玩笑的主角就是自己。

不用十分鐘,安東尼就趕到相隔一樓的三號食堂了。他望著切換至節能模式的房內燈光好一陣子,決定去研究牆邊的小小控制板。

三號食堂就如同它編號的制式般,與前後三座的用餐空間沒有太大的區別。米色與白色相繼拼湊出各式長桌、活動椅和視線所及的一切。既看不見其他人影,不上鎖的艙門也宣告著房間的閒置。

安東尼對此頗為滿意。在他還未被牢獄囚禁之前,少年時的他便對烹飪十分感興趣。儘管進了曼斯菲爾德,因為特殊原因而得手的書籍裡也不乏酒類,或能培養個人技能的種類在,而羅德島如今給了他新的機會,為此躍躍欲試的想法也變得難以按捺。

他推開面板上的幾個開關,直到昏暗的房間回復到樓下那般明亮。安東尼走進食堂後方的廚房裡。回頭看去,少了人聲的公共空間是有些淒涼,但未有積塵的桌椅和手邊的廚具,又隱隱暗示著勤於清理的員工的存在。

大號的冷藏設施就放在廚房進門的右手邊。是那座典型雙門冰箱,方形的箱體是深藍色的,施力處的凹槽和握把則是別於金屬的淺灰軟膠,它的左方是流理台,與一面鑿空的送餐檯正對著用餐區。房間另一頭是長形的白冷凍櫃。

這裡和曼斯菲爾德的中央廚房大相逕庭,更像是以往老家裡的傭人每逢節日,在招待政商和家族餐敘時會啟用的伙房。雖然細部幾乎都忘了,但男人依稀記得自己還沒有冰箱高的時候,時常與下廚的僕役並列。

他天生就不太愛擺架子,現在也早沒有闊少的自恃。他知道貼著「刻俄柏禁止進入」、採購過量表單,還有存放表單、冷藏機具明細的冰箱廣泛出現在雷姆必拓的餐廳裡,算不上奢侈品。能確定的是,這艘船在獨立營運的規劃上下足功夫,只要定期對外補給,就能提供職員充裕的生活機能。

不過安東尼現在無暇顧及這些。

他借了隻放在取餐檯邊的鉛筆,彎下腰,細看冰箱上的備材清單。上頭用哥倫比亞文列了近二十種自然食材。從肉類的稀少來看,他珍藏在宿舍的那瓶紅酒是派不上用場了。

不,反過來說,應該誇羅德島對採購品項的計量精準才是。儘管安東尼更想做點燉肉之類的個性菜,但紙張上只列著當地瘤獸的絞肉,那是會被酒醃破壞肉質的一種食材。

結果酒燉還真的沒有市場呀,安東尼嘆了口氣。他確認似的動了一下眼睛,扶著冰箱的頂端,一手拉開冷凍櫃。這時他刪去腦內最後的奢望,轉而往手邊能用的食材尋找機會。

旋開箱門。沒有被堆成小山的樂扣箱和塑膠袋震懾住,看著由湯塊、無水蔬果和絞肉架起疆域的永凍世界,夾雜食物氣味的寒風拂過安東尼臉上的雜毛。這時他注意到還算新鮮的四季豆,和在塑膠袋裡結凍的茄子。擺放在淡黃色湯塊上的絞肉亦有象徵保鮮期的色澤,門上寫了是昨天放的。

玉米、湯鍋、冰塊、根莖植物……漸漸的,他把清單上標定用途的食材捨棄,依序伸手,從有些擠的冰櫃裡拿出包裝。

五分鐘後安東尼把能活用的食材放在桌上,又來回比對。他在房中央的鐵桌上依次擺開那些包裝,和冷藏櫃裡的戰利品。連同茄子和幾項蔬菜,加上雞蛋、絞肉、蔥薑和冷藏的炎國米酒,勉強能湊成色彩宜人的幾份食材。

當然,是料理的雛形。而且僅限雛形,實則完全不像樣。放棄那些等著被伙房班拿走的生菜和水果,能被他運用的食材就剩這些了。這是能做什麼?連堪稱主體的食物都沒有……他緩緩捻著紙頁的角,平時擔心會嚇著未成年人,因而特別收斂的鼻息在此時悄悄搖動空氣。

安東尼一手摸著下巴,有些受潮的清單紙泛著摺痕,與視線、雞蛋之間形成一線。餐廚風扇的氣流從頭頂灌下,令塑膠袋窸窣。

沒有足夠的澱粉或大體積食材擔任菜餚本體,眼下也沒有煮湯或快炒的閒暇。絞肉正在退冰,而他知道肉類二次冷凍的結果除了細菌汙染,就剩下對肉質的破壞。

這麼一想自己是有點衝動了。他放開臉頰,咬了咬唇。朦朧思緒中,聚合物材質的沙沙聲逐漸佔據腦門。一種聯想。爆裂聲。有些油熱,卻和滑膩絕緣

油炸。

「……油炸?」半晌,安東尼吟了一聲。對,或許能炸點什麼。他盡量不被時間緊迫的焦慮趁虛而入,在意識中尋找溜走的靈感。有某個詞語在腦中一閃而過。不只是食譜,而是能與做法形成連結的炸物。

炸天婦羅。

他笑了起來,錯愕地笑。他發現虛驚一場的解脫感簡直是減壓的良方,比起心理輔導本身還有用。天婦羅,嚴格來說是東國對伊比利亞語言的一次轉寫。在接近三百年前,這項油炸料理透過遠征於該處佈道的傳教士和商人傳入了東國。

當時正逢齋戒,受戒律規範的旅人們即使身處異地,也將純正伊比利亞信仰的忠貞展現得淋漓。在這段禁食肉類的日子裡,能夠代而補充蛋白質的食物,就是如今被在地化發音取代原意的天婦羅──對應著伊比利亞文中的「烹飪」,也是拉特蘭文裡的「齋戒期」。

時至今日,天婦羅的做法也離不開蔬菜和魚類,端看烹飪者自己的喜好。像是現在投入瘤獸絞肉的配方,在正統的東國人眼裡估計是邪道吧。

無論如何,好像只能做這道料理了。再說絞肉也不能冷凍太久,安東尼想。他歸還那張清單,走回桌邊重審排列整齊的幾袋食材。太過保守的人就算湊齊必要食材,也無法在沒有食譜的情況下做出什麼名堂,更不要說修改配方了。何況低筋麵粉還是在三十秒後才找齊的必要材料。要是隨興翻找櫥櫃的安東尼最終落空,那又會是一場笑話了。儘管如此,他的運氣卻還不錯,而他也沒有閒情去暗喜自己的走運。

將袋裝的肉餡、鹽和冷藏櫃下的蔥薑平放在砧板,打開流理臺下方的雙門櫃,就能找到處理絞肉的醬油和米酒。這兩項調味料的作用主要是去腥,只是這次也用於提味。絞肉的量經過烤箱邊的秤判斷,應該是三人份左右的量,大不了他多吃一點就是。安東尼的腦袋裡自然是規劃好相應的配料比率,但是能井然有序地排列做法也是項挑戰。

先從講求新鮮的部分開始做吧。

過一會兒,他洗過砧板,戴上特大號的塑膠手套。一開始先處理肉餡,也就是先後將絞肉、鹽、米酒、醬油,放入玻璃碗裡,途中切碎半根蔥,與末狀的薑一同加入拌勻。接著又是攪打,但他盡可能避免破壞餡料的口感。

這一回,安東尼充分想起記憶中下廚的感受,好像與現在不太一樣。不是所謂的記憶濾淨,而是更直觀的困擾:自己的體格與一般人相比,不只大了一號。或許是開掌就能罩住碗公的手驅使他思考吧,因為如此扣住碗的大手正控制著力道,生怕將之握碎。安東尼清楚戴手套是對的。接近春季的換毛期,就算醫療部有為此發放可代謝的藥物,還是要避免脫落的毛髮掉進食物裡。

不久,他放下混合完成的餡料,轉而處理包裹食物的麵衣,和堪比料理靈魂的蔬菜。沒有讓餡料在室溫腐壞的餘韻,安東尼輕輕拿起雞蛋,在流理臺上方的烘碗機找到第二個碗,往裡頭先後倒入麵粉和蛋,再加上幾匙水。其實麵漿越稠,成品好入口的絮狀物會越多。

執業於家中廚房的東國僕從曾說,這是在天婦羅引入外國後的衍生,但正不正統無所謂,反正好吃就行。畢竟連絞肉都用了,料理順應齋戒的本意蕩然無存。現在時間是進入廚房後的五分鐘。他邊對自己的迅速自信,邊放下攪拌完的麵漿。

然後他轉而對付蔬菜。色澤勻稱的茄子和近十根四季豆似乎是昨日伙房的剩餘食材,前者比哥國市售的更厚實,後者則外皮粗糙,但洗過後顯得新鮮。話說茄子其實應該先泡過水,防止在油炸過程變黑,但以這些產地直送的當季蔬菜當底,味道終究不會差太多吧。

沒多久安東尼洗過茄子,從烘碗機右方的收納櫃拿出菜刀。闔上垂直式的拉門,無鏽的刀具很快被水清理,接著在有些笨拙的刀法下沒入橢圓的紫蔬上端,切下無法入菜的蒂頭和尾端硬塊。他知道蒂頭在植物結果前是花萼,只是沒有興致做更進一步的解惑。

等他替茄子切成半根指節厚的片,又小心地往厚片中心切下一刀,卻不斬斷。

製造夾心的用意是便於塞餡。即使完全切開就能多塞點肉,但中心的肉也因此不易熟。

他依序切好了茄子,大如槍管的手指靜靜地潛進切開的口。不過,原本便不擅長精細的手法,再套上減緩觸感的塑膠手套後,安東尼幾乎一用力就讓茄子片一分為二。

摧枯拉朽。安東尼一瞬間想過,所謂的戰力強弱也只是相對。而彈簧般短促的指節,則是靠獄中擊牆的練習磨礪出來的。對於這股常伴左右的力量,男人有時仍感到困擾。

他知道只要扭轉腰身,流暢的衝拳就能將獄中第二強壯的犯人掀離地面。不過,這種自信在離開監獄後就消失了,只剩下對自我的探索,和作為結果的踏實感。

也許他的力量在此時只帶來困擾。

沒及時反應過來,安東尼「呃」了一聲,但指間的半開夾心已經徹底分家。其中一片被拇指推著,悶聲落在桌上。除了弄巧成拙以外,再沒有詞彙形容初試即失手的尷尬了。

「沒有多少機會能失手了。」他淡淡嘆了句。過後他才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養成了自我催眠的習慣。但這總比把憤怒對外宣洩來得好多了。

他拾回那塊斷開的茄子。握球似的抓起另一片夾心,用塑膠質感的食指撥開上塊,再以湯匙舀了一杓肉餡。重複六次,再以指腹壓平餅片,同時以另一隻手抹去多餘的餡料。

餡料塞得太滿,很容易在油炸時散開。那相繼完成的茄子餅很快被隨意疊放在碗裡,由於醬料沾染,使得乾燥的淺色纖維也變得油亮。

思考一陣後,為了加快速度,安東尼決定省略沾醬的製作。重新把無須調理的四季豆和茄子餅整頓好,男人從鑲嵌窗戶的櫥櫃找到植物油,又自電磁爐下方的活動櫃搬出一口不算深的小油鍋。

船艦上用的油似乎都是市售的尋常款式。然而安東尼更在意的是過後要如何清洗鍋子。只當做自己的課題的話,那會是難以解決的麻煩。這次就交由自己解決,但說到下次清理的最優解……不如等等去問卡夫卡吧,那旅居各地的萬事屋女孩,對清潔和打理生活應該很有一套。

此外,改天也問問她和赫默的關係。等到自己足夠平靜以後。彷彿被眼前的炸物攫住思考,平日多慮的安東尼這回沒有再想下去。想著過後就是決定性的烹飪,男人望著比拇指還大一些的茄片──儘管他十指粗如槍管,不適合拿來做正常情況的類比──邊氣定神閒地嘖了幾聲,轉頭去準備炸鍋的油。

他架好鍋,不久後清黃色的油便咕嘟嘟地倒進裡頭。以濕抹布替木製握把增加摩擦力,男人調整姿勢,將電磁爐面板上的火力調至中等。

若不去碰撞,面前的油鍋就如同靜待凝固的蠟塊。然而隨爐具加溫,相隔兩步的安東尼便能感受到真實的熱流。在等待油溫提升的片刻,菲林已經備好待炸的蔬菜和麵漿。就在體會著揉合獨特氣味的熱氣漸增之際,他拿起筷子,依序讓幾片浸過麵漿的茄子餅下鍋。只聽見頃刻奔騰的剝裂聲,如大天體和星群般有別的茄子餅,和從中脫落的濁黃。浮沉在氣泡滾滾的鍋裡,只須等兩分鐘就能撈出。

他環顧四周。即便割開房內的寧靜,麵漿冒泡的響聲也僅止於廚房。要是再令聽覺伸向外頭的座位,就只剩下空調的白噪音。

不見任何人的蹤影。

安東尼沉澱似的吐了口氣,才感覺空氣比想像得冷。他從抽屜拿出半圓的瀝乾架,再置於空的盤子裡,等待第一次慢炸的結束。之所以分為兩段下鍋,很大的原因是加速餡料熟透。他輪替著茄子餅和四季豆,直到鍋內的小小圓盤被移出,而裹上面衣的豆菜科植物亦泛著淺黃,才把炸物全移出油鍋,以便於控油。四季豆要比茄子餅更不耐熱,因此成品的脆度更考驗當事者的技巧。曾被叮囑過的要訣在耳邊低語──如果老家的那名廚師還在,低語的位置也該在胸膛吧。

家族解體之際,擔當族長的父親先一步資遣了僱傭們。以現在而言,這確實是聰明的決定。安東尼不敢想像那群只懂掃除的中年人們在州立監獄裡會是什麼樣子,但這不代表他放心自己的血親。即使是口舌流利的親戚,顯然也無法說服靠拳腳稱王的牢中流氓。

安東尼把旋鈕轉到大火。過一段時間,外表崎嶇的金黃再一次輕輕入鍋。這次啵囉的翻滾聲更響了。
但不管何時撈起,安東尼都無法否認:內心只是越想,越比眼前的油鍋還要混亂。

一邊等鍋子進一步沸騰,巨漢的腦中在不受刺激的狀態下翻起浪濤。

突然。『耐不住性子的傢伙,做什麼都不會順遂的。』瓦伊凡聽到的話突然向自己搭肩,安東尼不安現狀的無力也靜靜地化開來。像是站在冰層上,用腳板的餘熱感溫一樣。因目睹金黃的炸物在熱流裡蛻變燦黃,安東尼二話不說就執起筷子,伸手去夾。

他做好擺盤。或者說,讓放在保溫盒裡的炸物看起來更像樣些,接著闔上蓋扣。他得花十分鐘先洗鍋子。留下無人的骯髒廚房不顧,顯然違背他的家教。

在清洗鍋具的途中,他想像幾人看到這些食物會有什麼反應。卡夫卡肯定會先虧自己一頓,羅賓則就事論事地評論。至於米娜……恐怕有必須收斂的感動。

見招拆招吧。混著少量的除油劑,佔據半個鍋口的大手握著刷子,他望著流理台邊的磁磚。對著白磁磚映射的菲林面孔,他自嘲似的笑了笑。

就算找不到終點的方向,選一塊合適的地方歇腳,也不是件壞事。

設置於取餐口附近的半圓形展示櫃,其功用比起販賣糕點,更趨於烘托食物本身的美。一方面作為非供餐時間的員工合作社使用,同時在販賣自製糕點之餘,順帶讓人一窺餐廚人員的手藝。今日放置在玻璃罩後的甜品依舊鮮豔。下午一時完成,準時上架。只是現在,逗留於此的員工並沒有購買的慾望。

不如說那些值得購買的甜點光是看著就能提振精神。到最後,在下架時交由值班員工自行消化一事,已然成了羅德島第二食堂的內規了。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糕點似乎不算在正規的食材裡。才想著「要是能用類似的名義取得資格,就有新的方式能消磨閒暇」,長髮的黎博利便故作稚嫩地暗諷出口。

「耶──這個像氣墊偵蒐車輪胎的東西是什麼呀~?」

「卡夫卡,你這次的演技我給零分。再說氣墊車怎麼會有輪胎啊?」

在人潮驟減的食堂一角,自願在沒有業務的午後留下來的羅賓,一邊翻著地區批發的期刊,一邊看著對桌的兩頭小鳥。先後把一眼就能識破的天真,還有對烹飪者的崇拜寫在眼裡的女孩,已沒有十分多鐘前的飢餓感。

阿納提女孩捻著手,在翻過紙頁的片刻觀覽同僚的拙劣吐槽。她知道自己遠比心裡想得更開心,而面前的卡夫卡也是。因為那對善於洞察的小眼睛無疑在笑。儘管被哥倫比亞的世風打磨得不容窺探,要分辨真誠跟敷衍的笑容也沒這麼困難。

把甫經完成的天婦羅擺放在保溫盒裡,於桌邊直起身的菲林男人滿意的緩搖尾巴,打量著有些動搖的嬌小身影。那名鵲似的黎博利以一貫之地研究蒸騰的炸物,不過輕佻的口吻已經沒有說服力了。

女孩玩味地辯解道,同時指了指玻璃盒邊的紫色。「欸,你也仔細看過再說嘛。茄子的外皮從這個角度看,是很像胎皮呀。」

「你就稱讚安東尼一句吧。這麼不老實,改天真的會惹禍喔。」羅賓放下雜誌,手抵著下顎,目光掃過鮮亮的麵衣。在哥倫比亞見過的炸物,和眼前的做法似乎是兩種不同的派系產物,大概是維多利亞以東才有的烹飪技巧。能在半小時內完成並趕來,想必對食譜有一定了解。

「是說,比預想得還棒呢。」羅賓抽抽鼻子,雙肩舒緩地垂下,「而且你剛才說這是從老家學來的……加上入獄,至少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真不容易,看起來跟速食店的成品差不多呢。」

在如此端詳的羅賓對側,米娜也用深表同感的眼神直穿自己。事到如今,也沒人會糾結在和劫獄有關的話題了。「被說像連鎖商店裡賣的炸物,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什麼。」感受到無需介懷的氣氛,安東尼移開視線,用「總之我就當作是讚美了」一言應答。

「說到這個,你還沒吃過正餐嘛。先去裝餐啦,快去快去。在這邊盯著我們,是想確定裡面下的毒有用嗎?」卡夫卡還在裝瘋賣傻。但這是常態了,而且他們喜歡看她這樣。「而且米娜顯然有點過熱喔,」突然,她又補了一句,「腦子的部分。」

「不……沒、沒有。只只只只是不太好意思而已……」米娜握著雙手。嘴裡難為情的話語,和不遠處天頂管線的漏水聲一樣單調(但後者是接著水桶的)

「雖然羅賓小姐也叫我不要在意,但只要受到幫助,就要想辦法回報人,這是爸爸教會我的。」

「那你幫助有需要的人就好啦。」卡夫卡搖著腦袋,「像是這位廚師先生,顯然需要清淡一點的人際關係。」

安東尼撇了撇嘴。「好了,你先顧好自己的形象再說,卡夫卡──以我的認知,一個在越獄過程中差點翻船的傢伙,應該對她的同夥放尊重點。」

羅賓難得輕笑了一聲,又很快收斂住。卡夫卡發覺米娜也用回味的苦笑看著她,試著將記憶裡的驚險時刻視作值得分享的笑話……儘管她無緣目睹越獄終盤的決鬥。

現在想想,這反而是件好事。

「還是開動吧。光是看著,食物也不會變少。」最後他望著幾人,然後猜她們會怎麼想……她們沒能猜對。她們會認定自己還沉湎在飄忽不定的錯置感。待在另一座自由的監獄裡,被終於證實的慢性絕症摧殘,任誰都會焦躁,特別是在政治操作下一無所有的落魄小開。

前提是他真的一無所有。那些留在他眼底的人與事時刻提醒安東尼,他遠沒有閒著等死的悠閒。

安東尼告訴羅賓她也能吃一份。阿納提女孩只點點頭,就看出鍛鍊者不碰太多油炸的原則。既然這樣,選做炸物的理由只是出於興趣嗎?她暗暗得出了結論。神情悠閒,卻不是源於相信男人遵守飲食。

等了一會兒,她看見米娜率先拿起叉子,伸向保鮮盒。

「結果料理的風評不錯嘛,這是好事。即便用同樣的食材,被工廠的自動化手臂,和被活生生的人做出來的食物之間,嚐起來還是有差別的。」

同一天晚上,從例行的礦場掃蕩作戰裡返回的博士受他的邀約,難得地聚在四號食堂的酒吧。

「你想說,關鍵在投注心思嗎?」安東尼問道,「這沒道理。我想食物的味道只跟當事人的心理狀態有關。只要看到廚師,客人就很容易把食物的風評投射到……」

那並肩而坐的男人似乎很吃驚。「不是,我只是說想說換毛的問題。雖然你說有戴手套,但最後……嗯,卡夫卡似乎還是吃到雜毛了。」

安東尼傻住了。「不,她沒跟我提過啊……?」

「因為出於好意。即使偷聽之類的小動作很多,但只要牽扯到朋友,她還是能像個正常人的。」
正常?

這不會是基於博士的常識跟自我中心吧。

安東尼猶豫不決。不久,當他放下猜疑的躁進時,殘留酒香的口齒就忍不住確認了。「怎樣才是正常的?」

他故作鎮定地提問後,放下杯子的男人也略帶笑意地回答道:我想這該由迷迭香替你上一課。他望著面朝空蕩吧台的面罩一眼。一個半月過去,安東尼還是沒看過防窺擋板下的那張臉。其他組織內的人似乎很放心博士的指揮,先後入職的幾人也不對近在咫尺的謎底產生好奇心。但要這麼一把掀開那張面罩,無禮和失態的約束又不得不勒緊言行。

然而恪守禮儀就是「正常」的嗎。正常和正當,究竟誰更接近「正確」?

博士從引頸而望的菲林男人身邊站起,走進台桌後方的流理台。

安東尼一度以為,男人會在轉開、清洗杯中果汁的水聲消逝後以『大部分的人認為,正常是……』起頭,再度帶給他值得驚艷的答案。可是博士卻咂了聲嘴。

「這麼說來,你還沒見過迷迭香吧?同樣是哥倫比亞來的,你們應該很有話聊。」

「照你的邏輯來看,法官和被告應該也很健談才對──因為糟糕的環境而在外地碰面的同鄉間,誰也笑不出來吧。」

此刻,和先前飄忽不定的徬徨相比,顯得穩重的菲林戰士露齒苦笑。晚間十一點半,在午間得到的喜悅也早已退了燒。不變的是他穿著熟悉的強纖維背心。打理整齊的銀白色短毛上交織灰紋,而在野性蓬勃的體格之上則套著廉價的白西裝。

看來博士不打算回答「正常」的答案了,他想。這副鮮明而毫無違和的身影晃著尾巴。隨後,安東尼目光朝下。「我贊同你的沉默,而我也跟陳小姐稍微談過幾句。

被環境形塑,然後鞏固成見……也不知道炎國的哲學是不是更複雜的概念,或跟我既有的觀念牴觸──算了,我可能也落入成見裡頭了。不過她提供的觀念很有意思,據她說,那位叫迷迭香的小姑娘也這麼想。我會參考看看的。」

看見安東尼有所感悟地淺笑,男人擦乾杯子,回以不會被察覺的笑容,搖了搖頭。他能想見安東尼打著以武會友之名,又再訓練室的對打中敗下陣來的錯愕。男人似乎很喜歡用這種方式結交朋友,而不在意他的形象會在過程發生變化。

指揮官用為難的目光看了這名纏繞微醺的男人後,告別、轉身邁步,將房間一角的空調面板切換成節約模式。

停在門口的博士揮了揮手。「最後說一聲,」他說,「雖然你是以談心的名目邀請我,可是從頭到尾不用我說什麼,你自己就很開心了呀。」

「難得找到點成就感而已。」安東尼聳肩,「……好吧,你說得沒錯。我是很開心。」

「那就保持下去吧。」

但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一聽這話,站了起來,忽然間,他知道一直困擾他的是什麼,同時也明白松果卡夫卡,僅僅是不去張揚自己的徬徨。她們根本不比自己悠閒多少。

他的復仇還沒有結束。或者說,還沒有值得稱作狼煙的作為。海德兄弟仍然在堡壘山城跋扈,豢養他們的萊茵生命也在壯大,此時恐怕也有人的祥和被搗亂。

按部就班的來吧。沒有指南,也無法草草結束的旅程還長得很。

安東尼目送博士離去,自顧自洗過酒杯,從關閉電源的房間裡走出。廊下看不見夜景,而船艦內不變的風景亦會讓人失去時間。只見夜巡的魯珀青年被他的驟現嚇了一跳,又在招呼中壓低帽沿,與男人擦肩而過。

菲林停了下來,望著沒配戴手環的青年背影,突然覺得「感情是生活的調劑」一言不再是那麼感性的話了。

創作回應

瞇眼喵太郎
這是甚麼超好吃的書名⋯⋯
2021-05-15 19:4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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