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以外的世界是鋪天蓋地的銀白。
鐵黑色的石牆與山岩融為一體，在他的記憶裡，出了門，外頭就是嚴酷的寒風凍雪，連他陽光般的金色髮絲也毫無光澤，只能在風中瑟瑟顫抖。
「東西都帶上了嗎？我們先走一段路，或許可以在路上與法師女士相遇。」身旁傳來與風一樣冷硬的蒼老聲音。
「嗯。」他將半張小臉埋進披肩內，蠻不在乎地應聲。
他看著管家將大門鎖緊，心中明白這只是多此一舉；如果真的有人摸進這座高塔，就算打開那被冰侵蝕的大鎖，也無法應付塔內的魔法陷阱。那是他照著父親指示所啟動的魔法，一個都沒有疏漏，這座魔法塔將會完好地保存下來，甚至可能會比男孩還要長命，直到入口堆滿屍體、再也沒有人敢嘗試前往，數百年後高塔仍會聳立於此，有如男孩心中揮之不去的夢魘。
他最後望了那高塔一眼，然後與管家頭也不回地走下山路。
男孩被那蒼老、長滿繭的大手輕輕握住，即使如此，兩人的手還是無法交換半絲溫度；男孩垂著頭，他的雙眼毫無生氣，有如凍結的混濁湖水，彷彿思緒飄向老遠，一路上甚至連句話也不肯多說。
這將會是男孩最後看到管家一次。
這次下山以後，他會被一名女法師接走，而管家會帶著退休金回到家鄉，尋找他那許久未曾聯絡的子女；他們可能在南海鎮，也可能早已身首異處，成為獸人的食糧——聽說獸人吃人，但更喜歡以虐殺人類為樂——如今，暴風城的難民統統湧入南海鎮，男孩大概可以料想管家的下場；他不但找不回兒女，甚至可能也找不到家。現在正是戰亂時期，他的退休金會被士兵充公，然後擠在被分配好的集中營區，過著膽顫心驚的地獄生活。
而我自己呢？男孩在茫然的思緒中隱隱冒出這個問題。那個說要把他帶走的女法師，他根本沒見上幾次面過，女法師總是在暗夜時分出現在塔裡，將自己隱藏在極端的黑暗之中，偶爾才會被壁爐的火照出不甚清楚的輪廓。男孩向來討厭她，可如今他卻不得不將自己的命運交至那個法師手中。
一想到這裡，他的身子抖了下，然後他迅速吐出一口大氣，將胸口的鬱悶凝結成霧。
「孩子，一切都不會有事的。」像是察覺到男孩的情緒變化，老管家垂下他的灰色卷髮，以指腹輕輕捏著男孩的掌心，以不帶情緒的僵硬口吻說著：「你會過得很好，至少比我好。」
「我不是在害怕。」
「我知道。」老管家又捏了捏他的手。
他們下了山路，眼前是寬廣的平原，松樹稀疏零落地座落於各處；男孩抬起頭，天色已經接近正午時分，他吐著氣，覺得雙腿痠軟到無法再前進一步，畢竟已經很久沒走這麼長的路了。
當他再次將目光移向前方的道路上時，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大路的前方，挺立的身子彷彿早已等候多時，但他確信那人影剛才並不在前方。
是個女子。男孩心頭一沈，知道是誰來了；女法師挺直身軀，金色的長髮披垂而下，身上裹了件全黑的連身長裙，口紅的色澤暗沈，那服喪般的全黑裙裝意外襯她的髮色，她仰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男孩，不耐的眼中毫無善意。
一瞬間，男孩皺著眉頭，很想問：「妳憑什麼穿喪服？」
他還沒開口，女法師已率先走近，「如同約定，我來接他了。」她開口的同時也脫去右手的蕾絲手套，黑靴在草地上重重踩出響聲，一伸手便是扣住男孩的手腕。他吃痛地瞪著她，卻也只能瞪著。
「小主人的事就拜託您了。」老管家垂下頭，正好忽略了女法師的粗魯動作。
「我會的。」她虛假地應著，抬手將男孩拉向自己幾步。「走吧，我們沒什麼時間。」
「我自己能走。」男孩在她的力道下掙扎，卻徒勞無功。
「我相信這點，你看起來也不瘸。」法師冷不防地笑了起來，「但我們等一下可不是要用走的，聽好了，如果你敢亂動一下，等會兒你的身體就會立刻四分五裂。」
他依言停下動作，並以埋怨的目光回望老管家。
「這也在父親的計劃之中嗎？」男孩努力壓抑顫抖的口氣，而心底仍不斷冒出陣陣怒火，抵過了他的理智。「這些發展都是他想要的？害死了母親、把我交給這個人之後又自殺？」
「不，不是的。小主人，還記得在離開城堡前，我對您說過的話嗎？」老管家的口氣低沉下來，像是深深的嘆息。「不管您父親回答了什麼，女主人終究會選擇死亡；可是相對的，不管主人回答了什麼，也都是愛著她的證明。」
男孩喘著氣，感覺那手握緊自己的力道更重了。
他抬頭看女法師，她的表情隨著老管家的話語扭曲起五官。
「那是謊言。」女法師咬牙擠出充滿恨意的抵抗。「他從來不認為這世上有真愛。」
老管家垂下頭，男孩當作他默認了，或者感到慚愧。
老管家眼底的哀傷可能也是假的。男孩痛苦地想著。畢竟父親總是告訴他，人們看不見世界的真實，他們用衣著、外表、言語和情感來偽裝，忽視了靈魂的本質，以及這個世界運行的真正規則。
現在發生的一切，是真實？還是不真實？還是一點也不重要？
「走吧。」女法師冷酷地轉身離開，男孩被迫跟著走，他頻頻回頭，看著站在原處不動的老管家。
女法師帶著他走向其中一棵松樹，男孩輕易嗅到空氣中瀰漫的魔法氣息，女法師張開左手，掌心纏著一條魔法水晶項鍊；水晶閃爍著紫光晃動著，寒風吹襲而來，在法師誦唸咒語的聲音中打開一條魔法通道。
「抓緊我。法藍洛之子，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做。」她粗蠻地摟住男孩，硬是將他拖進通道內；他感覺天旋地轉，全身的肌膚都在發麻。
法藍洛⋯⋯那是父親的名字。從這女人口中說出來，竟然遠比魔法通道更讓人作嘔。
男孩用力緊握法師的手，五顏六色的風在他身邊刮過，逼得男孩叫出聲來；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他竟然喊了一道咒語——並不是為了抵禦這不適的感覺，而是為了探查女法師的內心。
女法師驚呼一聲，四週的色彩與光影越加鮮明激烈，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扭曲、拉長、撕裂，但下一刻他們重重摔落在地面，骨頭彷彿痛到四散開來。
他吸著大氣，發出痛苦的呻吟趴在實木地板上，才注意到女法師也和他一樣，跪在地板咳嗽起來、咒罵連連。
男孩這才注意到他們倒在一個有如圖書室的大房間裡，牆上的魔法燈燃燒著，除此之外一切傢俱與書櫃皆由木材建造，與家中的石造風格完全不同。
他正想爬起來，衣領卻被女法師猛然揪起，她憤怒地賞了男孩一個響亮的巴掌。
「你這個禍端！竟敢在魔法通道內施法？你他媽差點害死我們！」她細緻的臉孔猙獰地扭曲著，眼神中燃燒著異常強烈的恨意。「我就知道不該收你回來，該死，法藍洛到底教了你什麼魔法？」
男孩嚥下口水，逼自己揚起一抹顫抖的冷笑。「心靈魔法。那可以告訴我妳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他斷斷續續地說。「妳不打算讓我久留，很快妳就會把我帶去法師塔，交給其他法師收留我。因為妳根本不想面對我。」
女法師表情木然地鬆開了手。
「妳喜歡我父親。」男孩靠著書櫃滑下身子，卻還是瞪著女法師冷笑。「所以妳不叫我的名字、也不願承認我的存在，我的存在會時時提醒妳並不是他妻子的事實。」
「閉嘴。」法師的眼神恍惚又冷酷，像是壓抑著瘋狂的憤怒。
「妳在鏡子面前哭了好久，問自己為什麼要答應這件麻煩的差事⋯⋯」他忍著眼淚，表情幾乎和眼前的女法師相同猙獰，悄悄讓指尖的瑪納流動起來。只差一步了，他快控制她了。他吸著鼻子說：「但無所謂，妳最好現在就放我走。讓我回去找老管家。」
女法師沈默地垂下頭，金色的長髮也披垂在黑色的貼身禮服上。
男孩原以為自己成功了，她卻猛然抬起頭，眼神恢復初見面時的那樣冷漠。
「——你在控制我的心靈嗎，小鬼？」她大步向前，伸手扣住男孩的下顎，漂亮的薄唇冷冷上揚。她開口念了幾個音節，男孩立刻一陣痛楚，他還沒搞清楚對方怎麼施法，身子又被抓起，用力拋向地板，使他只能痛到呻吟打滾。
「咳、咳⋯⋯嗚！」
「看來我總算明白了，你需要的不是一個魔法導師，而是該先學習身而為人的道德觀念。」她不理會男孩的狼狽，逕自起身背對著他，語中濃濃的嫌棄意味彷彿重擊了男孩一拳。「我改變主意了。沒錯，我本來的確想把你交給我的老師，同時，也是你父親的老師。我認為這是最適當的安排。」女法師在暗處繼續說道：「但是見識過你的『天賦』之後，我覺得我應該要換個方式。」
「該死⋯⋯妳無權這樣做！」男孩蜷曲著身子低聲咆哮。
「我會把你交給修道院。」女法師側過頭來，毫無憐憫地說道：「我承認這是有些私心，但既然你都讀過我的內心了，我們乾脆就把話攤開來說吧——沒錯，我不想看見你，也很高興再也不會看見你。」
「妳無權這樣做！貝爾娜——我會記住妳的名字，貝爾娜‧珊德！我會殺了妳！」他憤怒地尖叫起來，女法師沒有回應，也沒必要。
她伸手凝聚瑪納，以不太溫柔的方式讓男孩暈眩過去。
隔天，男孩被送走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