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股溫暖的感覺。
有一種長途跋涉,披星戴月而來的感覺。
她在一股柔和的白光中,身旁沒有與之對比的事物,沒有任何東西支撐她的身體。
然而,卻不會感到不安,也不覺得悲傷。
沒有比這裡更令人安心的地方,也許總有一天,必須從這裡離開也說不定。
漸漸感覺到一陣暖意包覆著她的右手。
她沿著右手延伸的線攀去,暖意也越來越明顯。
如果回到那個世界,她一定會發出初生般的哭聲……
她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這是哪裡……?她驅使昏沉的頭腦,試著回想為何身在此處,發覺自己最後的記憶,是她在夜總會贏得決鬥,正要向她救出的少女走去,卻聽見兩聲槍響,身體應聲倒下,視線也隨之模糊,她在闔上雙眼前,依稀看見少女哭紅的臉龐……
她被暗算了?大概是對決鬥不服氣的人下的手吧?她的價值太過龐大,即便玄城的皇帝也不可能完全壓制住部下的不滿,但她沒有料到報復會來得如此迅速。受傷的位置在哪裡?是誰救了她?她為何會被送到這裡?真緒和那個小女孩都平安無事嗎?她有滿腹的疑問有待解答。
她試著移動右手,卻發現動彈不得,於是吃力地仰起上半身,想要一探究竟。
她的手,被另一隻手握著。
那隻手纖細而幼嫩,彷彿從未經歷磨難,卻散發著柔和而令人安心的溫度。
她沿著手瞧,既意外,又不意外地,找到那張熟悉的臉龐。
她費盡千辛萬苦救出的人。
她一度想放手卻又無法的人。
她在那個夜晚扶起的人。
她曾經為她的去留而掙扎不已,為她的安危付出慘痛的代價,如今見到這張圓潤的臉蛋正趴在床邊酣睡,她不禁發出欣慰的笑聲。這樣沒有防心的睡相,似乎才最適合這張年輕的臉。
「真緒……」
月海輕聲呼喚,既想叫醒她,又不想叫醒她。
少女沒有反應。
她於是再呼喚了一次,同時搖動右手。
這次,少女的眼瞼悄悄開啟。
少女睡眼惺忪,左顧右盼,渾然沒發覺現在是什麼狀況,好像才從一場美夢中轉醒。
直到她的雙眼──對上她的雙眼。
少女又大又圓的雙眼被睜得更開。
她正想說些什麼,那道纖瘦的身影就撲了過來。
少女似乎忘記她重傷初癒,又或者無暇在乎,深深地、粗暴地、毫無保留地將她擁在懷中,彷彿她們出生以來從未分開,彷彿她們離別已有一世紀之久。擁抱的力道讓她的心口隱隱作痛,卻又因為感受到少女的體溫和心跳,而微微一甜。
少女此刻是什麼表情?她不得而知。
但她確信自己的臉上,已塗滿兩抹紅暈。
慌亂之際,只聽少女的聲音既笑又哭,微弱卻清晰地,在耳旁說了一句……
「月海姐,妳回來了。」
她昏迷了多久?這段期間發生什麼事?她向真緒詢問,真緒也一五一十告訴她。
即使被稱為不老不死,裘蕾種依然有生物上的極限。子彈阻塞在心臟裡,截斷體內循環,連帶阻礙超自癒力的運作……換句話說,若沒有得到即時救護,她確實有可能就此死去,而為她取出子彈、挽救她免於死亡的,竟是孤兒院裡的兩名非專業醫護人員。她感到不可思議。
好像經歷過類似的事……她心想。
真緒和另外那名小女孩──她得知名叫冬晴──儘管飽受驚嚇,但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陸煌在與老闆稍作談話就後開車離去,兌現了他的諾言。老闆返回朝陽街,空老師和「花園」的孩子們也都在休息後,陸續回到原本的生活軌道……
她受了點傷,但算不了什麼,她受過更嚴重的傷,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託這具身體的福,只要她沒有真正死去,再重的傷最後都會化為無形。
目前看來,她的選擇、她的行動──得到了最好的結果。
──『妳的選擇,有為妳帶來平靜嗎?』
她想起那天黃昏,在教堂,老闆告誡的話語。
她轉頭,瞥向床邊矮桌上的紙箱,大頰鼠恰咪正在裡頭啃花生。她們在前天凌晨出門後,就一直把牠留在藏身處,直到今天真緒才特地回去一趟,將牠接來「花園」。幸好大頰鼠有把多餘食物儲存在囊頰裡的習性,不至於挨餓,不過與牠分離這麼久,還是讓她感到愧疚。
「……月海姐可以醒來,真的太好了。」
真緒笑著抹去眼淚,接著不再開口,只是默默注視著她,好像只要眨一下眼睛,她就會消失不見。她回望少女的臉龐,那對明亮的眼睛有著哭腫的痕跡,這段期間大概流了數之不盡的淚水。
真緒的沉默,讓她感到一絲異樣。
那個單純又率真,從不掩飾情感的少女,似乎有所隱瞞。
她心中有一股念頭,驅使她作出行動。
她從矮桌上抽起為她準備的衣服,那是一套白襯衫與黑長褲,尺寸寬鬆,或許原本是男裝。她拔去點滴,罩上衣服,動作快速,等到真緒反應過來,她已經掀開薄被,雙腿在床邊垂下。
「等、等一下,月海姐……」真緒緊張但無力地阻止,「妳要去哪?妳還不可以起來……」
對此,她冷冷回答。
「去走走。」
打開門,一陣風撲上臉頰。
她登上屋頂,也就是她第一次造訪「花園」時,為了修理太陽能板而來到的地方。
太陽西下,天地披上一層金黃,雲朵渲染著緋紅的輪廓,強風吹動她的襯衫,攬起她的及腰長髮,烏黑髮絲在夕陽下翩翩飛舞,宛如波光粼粼的海浪。她心想,原來她昏睡了那麼長的時間,長到讓她以為自己來到別的時空。
真緒跟在她身後,看見她沐浴在陽光下,露出憂心的表情。
「……真的沒關係嗎?」
「我沒事。」
她回答,但她知道真緒擔心的,不是她拖著剛復原的身體登上屋頂這件事。
「我是指……太陽。」
真緒像害怕刺激到月海,怯生生地開口:
「月海姐……不會怕陽光嗎?」
真緒的疑問,證實了月海的假設。
「妳知道了。」
她轉向她,帶著落寞的覺悟,像逃亡多年後,犯行終於被揭發的罪人。
心臟被兩顆子彈命中,她卻只用不到兩天時間,就從垂死邊緣回復到可以行走如常的程度。即使真緒再怎麼遲鈍,也不可能不感到懷疑。不僅如此,真緒還會為她沐浴在陽光下而擔憂……這兩點都指向一件事實。
真緒已經發現她不是人類。
她之所以走上屋頂,就是為了逼真緒承認。
「嗯……」
真緒點頭,無意否認。
「是……有人告訴我的。裘蕾……還有其他傳說……」
真緒含糊其詞,但月海也無意追問。
她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真緒被囚禁在夜總會的期間,有太多機會從他人口中得知她的「特別」。告訴她的是陸煌,還是哪個黑幫手下,沒有任何不同。裘蕾種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
「我不是吸血鬼,不會化成灰燼。」
月海不以為然地回答。裘蕾種害怕陽光的傳說廣為人知,她不否認它的真實性,但箇中細節,依然只有她自己了解。
「會怕的話,隨便妳。」
扔下自暴自棄的話語,她轉身走入安裝太陽能板的頂棚底下,棚下吊掛著洗好待乾的衣物,她踏入衣物交錯重疊而成的叢林,恨不得從真緒面前消失無蹤。
她不是人,不是正常的生命,她是傳說中不老不死的怪物,是超越人類理解的未知存在,更是全世界不惜以人命為代價也要奪得的珍稀獵物,只要真緒在她身邊一天,就不可能不遭受波及。如果真緒還有一點自我保護的意識,就該立即與她保持距離,最好就此轉身,走下樓,這輩子再不和她有任何牽連。
她原本如此想像。
「我不怕。」
少女喊住她的背影。
「就算月海姐跟別人不一樣,我也不在乎。」
她無視在內心騷動的某種情緒,為少女的任性感到惱怒,猛然回頭。
「妳不懂……」
衣物隨風翻飛,在她臉上揮出紛亂的陰影。
她透過變化不止的衣物縫隙,直視那張青澀卻沉靜的臉。
「妳已經看到,跟我在一起有多危險。」她咬牙切齒,「今天他們放棄了,明天、後天……遲早會有別人找上來,妳以為每次都會得救嗎?」
「所以要我丟下月海姐不管嗎?」
少女的回擊讓她啞口無言。
這是第一次──少女用如此強硬的語氣反駁她嗎?
那個跟隨在她身邊,尋求她的認同的少女,已經有了這般變化嗎?
「就算跟一般人不一樣,就算受傷會很快好,月海姐還是會痛……」真緒正視她示弱的雙眼,「我沒有辦法看月海姐,一個人受苦。」
「我習慣痛苦了……」她逃避真緒灼熱的視線。
「所以月海姐才忘了。」真緒繼續用話語追打,「忘了妳的身邊,也需要一個人……」
「不要把自己想得那麼重要,」月海幾乎揚聲怒罵,「妳幫不了我,只會成為我的負擔。」
「月海姐是大騙子!」
真緒比她先提高音量,喝住她龐雜的思緒,和她虛弱的自尊。
「如果月海姐討厭我,要我走的話……為什麼要露出那種表情?」
隨著話語傾吐,少女的臉頰漲紅,眼眶再次湧現淚水,但從那雙濕潤的眼睛投來的,不是乞求憐愛的眼神,而是關懷的、疼惜的、火熱的,可以洞穿月海偽裝的──再真實不過的視線。
「那種好寂寞好寂寞,好像隨時會哭出來的表情……」
少女的話語凍結了時間。
她僵立著,無法回答,也無法移開視線。
在兩人的沉默之間,唯有強風兀自吹拂。
她無法回答的原因,是因為她察覺到──
一股懷念的、羞恥的暖流,襲上她的雙眼。
「我知道哦。」少女的聲音有一絲寂寞,「那天,月海姐是想丟下我的。」
烈陽高掛的那天,她們一起來「花園」的那天。
她獨留少女一人,暗自離開,本想將她就這樣拋棄,卻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最後,聽見少女哭聲的她,還是推翻自己的決定。
在那之後,少女試圖為她尋找藉口,沒想到少女早已猜到真正的答案。
「明明可以走掉,明明可以不管的,月海姐卻還是回來了……真的,只是同情我嗎?」
少女的質問將她的內心攪成一團混亂。
儘管少女打擾了她的生活。
儘管少女為她帶來煩惱和猶豫。
儘管少女害她捲進更大的危險……
她卻無法否定──自己的內心深處有一道微弱的聲音,正在低語著什麼。
她感到雙腿在顫抖,腳下的世界彷彿隨時都會破裂,讓她落入無底的深淵,她不知道該抓住什麼,才能維繫自己的存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壓制自己的情感,免於靈魂隨著雙眼的溫熱,被濺散為無助的水滴。
「我……對月海姐說了好難聽的話,害月海姐差點死掉……」
少女吐露懺悔的獨白。
「可是一直沒有跟妳說……對不起……」
她的聲音逐漸哽咽,儘管模糊,卻依然勇敢地道出心聲。
「我什麼都不會,
「也許沒辦法幫妳對付壞人,也許以後還是會惹妳生氣……
「可是,我不會再依賴妳。」
少女對她的稱呼改變了。
站在她眼前的少女,好像長大了好幾歲。
「自從那天雨夜被妳扶起,我的命就是妳的。
「未來的無數夜晚,我都願意陪妳一起度過。」
說著,少女從口袋取出一件東西。
一條頸鍊。
黑色的棉帶上,掛著太陽形狀的金屬吊飾。
「這是證明。」
少女將頸鍊如寶物般捧在手心,向她走來。
「如果妳原諒我,願意讓我留下來的話……可以幫我戴上嗎?」
風吹亂少女的短髮。
夕陽從舞動的衣物之間照進來,在少女臉上塗成羞澀的妝容,同時為那雙微潤的眼睛,綴上熾熱無比又惹人憐愛的光芒,單單被那雙眼睛看著,好像就會把自己的全部奉獻而出。
月海沒有回答。
為什麼,少女不願意離開?
她對她如此冷漠無情,不但一度丟下她,還害她遭遇生命危險。經歷過那天的腥風血雨,得知她的體質異於常人,少女想必知道在她身邊並不安全,沒有任何留下來的理由。可是她既不怕她,也不恨她,對她的「選擇」,始終沒有改變。
是因為沒有別處可去嗎?不。
是因為需要人陪伴嗎?並不。
少女不離開的理由,只有一個。
為什麼,自己不願意拒絕?
自從那天雨夜,她就不停告誡自己,總有一天要與這個萍水相逢的少女分離,要將少女安置在安全的地方,自己繼續度過在廢墟之間游走的人生。她有過無數次放棄少女的機會,卻都在最後一刻改變心意,理由連自己也無法說明。
不把她趕走,難道往後都要照顧她嗎?
不讓她離開,兩人也只會一起辛苦吧?
將她留在身邊,最後也只會害她遭逢不幸,不是嗎?
自己如此自私,如此懦弱,如此徬徨,如此無助、如此不理智又意氣用事……
矛盾又繁雜的思緒在她的心裡疾馳、交錯、碰撞,激盪出聽不見的洪亮聲響。
在一片吵得無法思考的噪音中,她逐漸聽清內心在低語著什麼。
那聲音說著……
希望,能有一個人留下來。
能有一個人,像「那個人」一樣,在她的身旁笑,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傾聽她的話語,回應她的希望,關心她的安危,傻傻承受她的反抗,不畏艱難地闖進她的世界……
然後這一次,再也不離開。
──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那日,少女說的話。
那日,自己說的話。
兩股聲音、兩道身影,重疊在一起。
當她意識到時,雙手已經從少女的掌心捏起頸鍊。
她向前傾身,纖長的手指繞過少女的粉頸。
少女的髮香飄入她的鼻尖。
兩人之間如此接近,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近得彷彿聽見彼此的心跳劇烈鼓動。
兩人的髮絲隨風舞動、相擁,輕撫彼此的肌膚,搔弄彼此忐忑的心情。
她溫柔地鬆開手,輕盈的頸鍊沉甸甸地在少女頸上墜下。
在夕陽與風的見證下,她為少女戴上原諒的證明。
幾秒鐘的觸碰,好像刻下永恆的印記。
「我是月海姐的朋友。」
風帶走少女的淚。
「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要分開。」
少女綻放純真無邪的笑靨。
那是一張任何人看見,都會相信世上沒有苦難與不幸的笑臉。
月海冰霜般的臉龐,帶著一點無奈,展露欣慰的微笑。
「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