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與鮑比的爭執過後,用飯時間幾乎都不見鮑比的身影,而上頭亦無再下達指示給莫凡執行,這段時間內收容所彷彿與世隔離,卻又彷彿應該是如此純粹。身為AI孩子們的照顧者,他日復一日地看著孩子們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像是時間不斷地重覆著相同的片段,若不是拉貝爾的到來,莫凡也看不見現在的改變。
如果鮑比不再出現,如果指令不再存在,莫凡竟認為這些猜測若是成立對他們來說是好的。他喜歡現在的改變,喜歡現在的生活,就這樣與世隔絕般地繼續下去也無妨,杜絕可能打破現狀的任何因素……但是生存在人類主導的社會環境下,那樣的因素難以排除。
是夜,莫凡馬上收到了鮑比的通知,要求他前往管理員的私人辦公室。那裡是只有身為人類的鮑比才可使用的辦公室,只有在鮑比需要口頭囑咐他事情時才會許可他進入,因為辦公室裏頭擁有能與外界聯繫的主機室,似乎是基於此原因才禁止所有AI進到辦公室裡頭。
鮑比會通知他要當面交談,內容不外乎就是告知他有孩子將要被帶走,那些在收容所中等待十年卻沒有任何人類收養的孩子,都會經過此程序交由到鮑比手上處理。
在接到通知的同時莫凡立即就動身前往辦公室,他思索著這次會是哪個孩子將要離開,心中那股難以言喻的感受變得愈是鮮明,莫凡也就更加地懷疑人類是否有權利決定AI孩子的壽命。應該說,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決定,但就只因為他們是AI生命,人類的倫理道德幾乎無法說明他們在社會上的處境。
鮑比將調出的資料移到面板螢幕上,眼神若有所思地看著莫凡的藍眸,同時把資料輕放上桌面遞給對方說:「這傢伙再過三個月就差不多待上十年了,到時別忘了你該做的事啊!」
資料上紀錄著AI的外型,包括出生編號以及年齡,還有來到收容所的日期。照片上那雙隱含不安的碧眼,讓莫凡隱藏不了震驚的陷入沉默。
人類這次決定了拉貝爾的壽命。
不該是如此,拉貝爾沒有應該死去的理由,所有的AI們都沒有任何應該死去的理由。遭受拋棄、失去家庭,最後迎來死亡,沒有生命應該受到這般對待!
還是說,他們並不是個生命?
「……我明白了。」
語落,莫凡緩緩推開座椅離開辦公室,將剛才所有思考後得到的結論全拋諸腦後,告訴自己不該質疑上頭的決定。期限就是十年,這樣的常規他沒有能力打破,只能想辦法生存在其中……
站定在拉貝爾緊閉的房門前,莫凡不禁回想起拉貝爾起初來到收容所時的樣子,如同他看見的照片上那般充滿不安與茫然,如今面對生活上再一次的轉折,拉貝爾會如何決定?還能夠繼續展露笑容嗎?他並不希望這樣的拉貝爾消失。
還未達入寢時間,外頭忽傳來敲門聲,收起總是帶在身上的玩偶便趕緊將門打開,拉貝爾見來人是莫凡後帶著笑精神喊道:「莫凡哥~」
聽聞拉貝爾的喊聲,莫凡馬上收起憂心忡忡的表情,他環視著房間內變化不大的擺設,卻是看得見拉貝爾在這生活過的足跡以及思念著家人的身影,莫凡不禁語帶猶豫地開口:「拉貝爾,有件事……」
以往他都是告知孩子即將被帶走的消息而已,總是這樣站在房門口說著,如同自己才是對他們下死刑的劊子手,忽視了多少向自己求助的眼神。無法如以往那般對待拉貝爾,莫凡停下了要說的話,走進裡頭反手將門帶上:「先坐著聽我說?」
莫凡的欲言又止明顯讓拉貝爾感到不尋常,他幫忙拉開書桌椅子,坐回床上對莫凡笑說:「莫凡哥也坐啊。」
「謝謝。」點頭也跟著坐下後,拉貝爾那成熟有禮的動作讓莫凡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拉貝爾的年紀是接近成年的十六歲,只要解除發展限制,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能成為獨立的大人,更何況現在的拉貝爾不僅能照顧自己,甚至能照顧他人。思及此,莫凡似乎沒了猶豫,轉而思考著該怎麼委婉地訴說這些事,「還記得你來這裡多久了嗎?」
「十……十年了。」微斂起笑容,拉貝爾看上去似乎意識到什麼,回答稍頓了一下。
「嗯,要滿十年,來到這的孩子只要過了十年還沒有讓另一個家收養就會被送走。」
「被送走……是指消失嗎?就跟那些突然不見的孩子們一樣……」
「嗯。」只是應了一聲表示對方所想的並沒有錯,明白拉貝爾可能會因此失去笑容,卻還殘忍地告知他這件事,莫凡不禁感到些許愧疚。但現在不容他因為那些情緒而干擾了思考,莫凡向拉貝爾到出他所想到的解決辦法,「雖然會被送走,但是拉貝爾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活著,像我一樣。」
只要接受政府安排的工作,即使沒有家庭收養也能獨立自主地生活,雖然必須活在政府的監管下,但至少本身的存在不會被抹滅掉。就像他一樣,至今以來一直擔任這座收容所的管理員,全然無需去擔心自己的生命是否有一天將終了。
「像你一樣?」要說自己和莫凡有哪裡不一樣,最令拉貝爾印象深刻的莫非就是莫凡那一天回答的話─『這收容所就是我的一切。』
他知道莫凡忘記了過去,後來成為收容所的管理員,拉貝爾疑惑著對方想表達的意思是否是自己猜想的那樣,「洗去記憶嗎?」
「並不單指這方面,我認為拉貝爾有能力照顧自己甚至照顧他人,你已具備足夠的工作能力,可以在政府的安排下工作,也算是被政府收養了……」不但不用擔心會再被人類家庭棄養,在社會更有了自己的位置,是每個已成年的AI生命所嚮往的生活,舒適且安逸。
「現在離期限還有三個月,若是表現得好些,也許能像我一樣活著,雖然記憶會被消除。」
莫凡停下話語等待著拉貝爾的反應,只見後者靜靜地將口袋裡的布偶拿出來放在腿上輕撫,過了半晌才低聲說:「記憶沒了,我還是拉貝爾嗎?拉貝爾還在嗎?」
「……你依舊是你,只是在過另一種生活。」在回答之前有了猶豫,但為了不讓拉貝爾察覺,莫凡用笑容掩飾過去並伸手拍拍對方的肩,那是他從拉貝爾身上學到,為人打氣的方式,「我希望你活下去,也會記得你是拉貝爾。」
拉貝爾雙手握緊了娃娃,雖想再說些什麼,但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說不的權利,只好勾著微笑點頭,接受這能讓他活下來的方法,「嗯,我知道了。」
離開了拉貝爾的房間,莫凡輕聲地關上房門,總是波瀾不驚的藍眸此時充滿了迷茫以及困惑。
有誰記得,從前的莫凡是誰呢?雖然遺忘的過去無法失而復得,他也告訴自己那已經不重要了,但是,過去真的不重要嗎?
以拉貝爾為例子,就是因為拉貝爾的過去才有現在的拉貝爾,如果忘了一切,拉貝爾還會是那為人著想,有著開朗笑容的善良孩子嗎?答案是不會……甚至連自己也會被拉貝爾遺忘。
莫凡暗自下決定不能讓這樣的事重蹈覆轍,一定有辦法能讓拉貝爾記得所有一切,又能夠好好活著的方法。一定有方法的,他就成功過。
一道思維閃過,莫凡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為什麼他會認為自己成功過……難道他是記得的嗎?記得過去的一切?
『柏特萊姆博士……』
『博士,為什麼說我是失敗品?』
思維忽然變得混亂,莫凡伸手緊按著自己的太陽穴,自主強制中斷了所有思考迴路,過了一會思緒才漸漸緩和下來,「那是……那是什麼?是誰?」
有什麼畫面侵入了自己的記憶中,但現在他沒有時間繼續深思,莫凡趕緊前往鮑比所在的辦公室,得先想出辦法說服這個人類答應替拉貝爾說服上頭免除十年期限的死亡。
然而,莫凡站在辦公室門外,AI優良的聽力讓他將鮑比所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不僅無法阻止拉貝爾死去,甚至──
「是的……剛特別監聽他們談話,確定AI又出現失控跡象了……了解,正式銷毀莫凡。」
聽見了自己的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