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阿萊斯特
他透過陽光晃著那一小罐玻璃瓶，緋紅色的液體在金日下閃閃發亮，清澈無比。
法涅爾之血。阿萊斯特搖著馬洛斯送他的寶物，回想起雷電王座日誌的內容。法涅爾和阿茲卡是朋友，而雷魔王昔日為阿茲卡的守誓者，替祂維護權力平衡，並保護靈魂石。
他好奇馬洛斯統御冥界後有沒有施展過神元素魔法。一個長得像惡魔的神，體內擁有神、魔、雷元素，然後在眾魔面前使出光明之力、星神之力等等，那畫面是多麼地詭異有趣。阿萊斯特想到這不禁萌生一笑。印象中，他沒見過馬洛斯使用過和神有關的魔法力量，也不清楚他所修練而成的神力有哪些。
他在離開冥界後還沒躺下來睡覺過。冥界到陰魂之境的路程約要三天，今天是出發後的第二天；但他比較在意的是，到達陰魂之境後，尚需多久才能抵達阿塔克沙漠？抵達阿塔克沙漠後，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取得靈魂石？他根本沒有阿茲卡的位置資訊，沙漠的面積和冰霜絕境一樣廣闊，也比光明聖殿還大。我都懶得把神族領地走完了，沙漠這種鳥不生蛋之地我怎麼會有耐性？
冥界外頭附近盡是些寸草不生的荒土，空氣乾冷，似乎不曾下過雨，導致動植物稀少。他看見一隻黃甲鬃蜥由小地洞探出，往洞口不到三米的地方繞了繞，發現找不到一丁點食物便縮回去洞口。在更旁邊的雜亂黃草裡，一隻禿鷹正在啄食人類的屍體，從眼窩到鼻肉，以及失去血色的嘴唇在牠的鳥喙中來回滾動。
禿鷹也會吃惡魔嗎？阿萊斯特只要無聊到發慌時，總會想些有的沒的。有一次在光明聖殿的日子，勇正在練習弓術，他被他強拉過去陪著練。練沒多久便覺得百無聊賴，偶爾打了幾個鼾聲。當時勇對他說：「阿萊，我覺得今天的手感不太好。雖然我射的每一箭都命中紅心，可是都不是在紅心的正中央。」
「計較那麼多幹嘛？敵人又不會像紅心那麼小。」
勇皺眉。「這是我聽你說過最沒有智慧的話了，阿萊。如果敵人越來越遠，他在你眼前就會變得越來越小啊！」
「那你不會追上去嗎？」阿萊斯特無所謂的講完，又是一陣鼾聲。
「好像有點道理……但前提是我得追得到，否則，即便我的神箭之力能夠貫穿世間上所有材質的盔甲，箭矢命中不了，都是空談。」
阿萊斯特突然靈機一動。「那不然這樣吧！勇，我開始跑，你在後面追，看你能不能射到我。」他不等勇的答覆便開始疾騁離去，等到勇意會過來時，他已經逃掉那次的弓術訓練。
在那次之後，阿萊斯特想的問題不是他到底追不追得上，而是另一個疑問：假設我穿著一件世間上任何材質的武器都破不開的鎧甲，那勇自稱無敵的神箭之力，到底射不射的穿那件防具？
不過即便如此，我卻在穿上那種鎧甲之前被他一箭穿心了。
他從享用屍體的禿鷹身旁經過後，前面出現一座小池塘——冥界外附近唯一的一個——他拔腿衝去，屈膝在池邊猛地把池水送往口中。
冥界裡根本沒有水，只有人血、精靈的血、各種獸類的血，以致他都要固定到這裡打水回去貯藏，以免渴死在魔海之中。他至今仍無法習慣惡魔的生活，雖然待在冥界能享受到光明聖殿所沒有的自由，亦不用禱告或受盧蜜亞辱罵，可是常不經意得看見一些令他想吐的景象。
比如有一次，兩個墮落者為了爭搶一個死人在那大打出手，瑟斐斯走到他們面前，當場把死人完整地劈成兩半。腸子被利索地割開，肝與肺也混著鮮血滑出，他自己則拎起那人的胃入口嚼食。阿萊斯特當時問他為甚麼要這麼做，他卻反問：「神可以把牛肉剖半分食、人可以將雞與鴨的心臟挑出來串上烘烤，為甚麼我們惡魔不能吃人肉？」
他一想到這幾乎要吐出來。他用手舀起池水洗臉，想辦法把噁心的畫面洗淨，但他回過神後，仔細想想瑟斐斯所說的話。確實有道理，他想，馬洛斯當初一定為此吐過好幾次。
阿萊斯特在經過那座小池後便知道快要抵達陰魂之境了，大概再一天，他算著。他曾聽聞陰魂之境是個充滿詭譎與活屍的長俓，但雷魔王說根本不是如此，該地的景致美得不像話。他還是不大相信，不然幹嘛要叫做陰魂之境，而不叫「春日芳園」？
路途的自然景色他不曾看過；左手邊座落崎嶇的灰岩丘陵，能從半山腰望見藍色河川緩流而下，下方接著幾個石窟與土窯。另外一邊則是低緩平地，舉目能看見天際一線的景色，刮著北風的青天下是蔓布樹林，不過因距離遙遠，無法辨認樹種。離冥界越遠，環境變得比較人模人樣。有結凍的湖面、覆蓋青綠藻類的池面、爭相撕咬獵物的野狗群、散落的動物毛皮和吃剩的白骨。更遠的斜前方是凹凸不平的矮洞穴，穴前充滿一攤黏答答的黑沼。黑蠱穴，他問過馬洛斯關於科里納卡的事，他說這綠色甲蟲來自此地。
阿萊斯特轉動視線，挪移至黑蠱穴斜後方，那裏有著和右邊不同色調的森林，在白晝之下仍呈現晦暗和靜默。暗影森林，他認得遠方景色，幼年時便從撫養他的女祭司口中聽過那地方的故事。在古代，精靈與桀驁獸群源自該處，據說暗影森林的動物能夠說通用語，且會使用武器，甚至擁有魔法；精靈的外貌及體態則像是人與神的綜合體，具有神族的高貴氣質和人類的面容。
但這些都不是目的地。阿萊斯特只是覺得無聊才隨意看看，然後思索一些無關緊要之事。他清楚記得要完成甚麼任務，我欠冥界一個收留之恩，所以要拿到靈魂石，救回納克羅斯。
日光把他的影子拉長，直到沒入遠處的丘陵與林森。他感到飢腸轆轆，也有些睏倦，於是他取出短刀和一塊打火石，從附近隨便找來一堆乾木便升起營火。他從囊袋取出一隻生雞腿，雞血自上頭涓涓滴下，他摀著鼻子，面有難色地張嘴緩慢靠近……喔不，我還是做不到，不烤熟我根本無法下嚥。他本來想試著吃吃看生雞肉，像惡魔那樣，但始終做不到。他用塔拉教過他的料理方法，在雞腿肉上畫了三刀，然後拿出一小罐來自鋼鐵山脈的迷迭香和鹽巴撒上，最後插在尖木上火烤。
燒香的脆皮與雞油代替了原本腥臭的雞血，在齒間及味蕾恣意流動，阿萊斯特很快便飽足空腹，接著準備入眠。
他躺在乾硬的黃土上凝望夜空。今晚的星斗格外閃亮，可是大小不一：左上的星子小而絢麗，下方一點的星子大卻黯淡；三顆在中間連成一抹微笑，輪流閃動著星光。一、二、三、四……他細數星數，但星星如數不盡的螢火蟲在他眼前飛舞。小時候他也像這樣躺在聖域草原抬頭欣賞夜景，而且有勇陪著他，那位光明之子。他們聊著彼此、聊著祭司在睡前說的古老的神族起源、聊著魔法元素、聊著對未來的夢想。
他記得勇的夢想，他想見到父母，儘管根本不知道他們是誰、來自哪裏、跑到何方，但他當時用著欲哭無淚的語調對阿萊斯特傾訴著，他有多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反倒是阿萊斯特在那時並不以為意，他根本不在乎親生父母是誰，反正有雷電伴我一生就夠了，那時的他這麼想。
可隨著時間漸遠，兩位光明之子的心境反而顛倒。勇對於自己的雙親是誰變得沒那麼在乎，一部份原因是放棄，另一部分則因他想全然效忠賜予他光明之子頭銜的盧蜜亞；阿萊斯特卻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感到內心的孤獨與無助，很少有神願意與他孤傲的性格為伍——當然其中一項因素是盧蜜亞並不喜歡他，所以神族都盡可能與之疏離。
阿萊斯特盯著星斗閃耀，每個星子好像都有秘密要告訴他，告訴他父親是怎麼在內戰中獲勝、怎麼認識守誓者馬洛斯、怎麼建立雷電王座……他又想起雷電王座日誌了，但他兩天沒睡，此刻的眼皮如鉛一般沉重，完全沒有心力去讀。
阿塔克沙漠……靈魂石……納克羅斯……雷電王座……馬落斯……守誓者……雷電王子抱著它們在營火旁閉眼，感覺自己回到了光明聖殿的禁閉室，冰冷且孤絕。那個可悲女神又打算把誰關入呢？他為任何受盧蜜亞厭惡的棋子感到悲哀。
咻！他再度被那個噩夢喚醒，醒來後又是同樣的朝日高掛在天。他摸了摸胸口，彷彿勇真的拉弓射穿他心臟第二次。
營火早已熄成灰炭粉塵，昨晚吃剩的雞骨頭被他丟在旁邊爬滿螞蟻。阿萊斯特揉著眼皮起身，他聞到身上有一股騷臭味。他拎起神襖一角湊上鼻子聞聞，是股尿騷味，鹹臭不堪。幹……一定是野狗在我身上撒尿。他對自己翻了白眼，昨夜是他首次在外頭沒有營帳的情況下睡覺，他猜過可能會遇到的危難，但沾到狗尿卻是意料之外。
在經過半日之後，周遭開始出現排排樹木，枝上長滿了黑葉，樹幹是帶點白斑的深褐色，樹根碩大，條條盤錯在泛灰的土地。仰頭已見不到光亮，他無從辨別此時是白天或黑夜。不論日夜，天空都為濃密的灰色陰雲籠罩，沒有太陽或星星來為他指引明路。
陰魂之境，就是這。他意識到自己已身處在那條謠傳之中的長俓。
晦暗、陰森、幽靜。阿萊斯特想不到該怎麼更為貼切地形容陰魂之境，但絕不像馬洛斯所說的那般和藹可親。甚麼鳥語花香、小野貓奔跑喵叫……我都能從樹葉中感到慘淡，更別提採下甚麼甜滋滋的石榴了。他暗自埋怨，馬洛斯為甚麼要對我說謊？但已經走入，也無法回頭，只能往前探搜。
一隻野獸從一邊的密林中跑過，穿到另一邊的密林。他來不及瞧瞧是甚麼野獸，但牠不大，大概和冷山貓一樣小。接著又有兩隻竄出。三隻、四隻……他看到頗為詫異，那野獸有著獅子的面孔，可體型卻如鬣狗，體毛並不如獅子的多，還比野貓靈活。
啞！啞！啞！他嚇了一跳，樹上突然停駐一隻烏鴉，比他見過的鳥類都來得大，體積將近方才奔過的野獸大小。第二隻停在下一棵黑樹上，第三隻在另一側，第四隻、第五隻……直到前方兩排都聚集了烏鴉，有如黑色士兵佇立在上。群鴉聲四起，啞！啞！啞！啞！啞！啞！啞！啞！永無止盡地朝雷電王子咆哮。他簡直要受不了了，那鳥聲十足難聽且惱人，像是一千根鐵針刮著玻璃的聲響。
啞！啞！啞！啞！啞！阿萊斯特開始後悔聽從馬洛斯的建議而走上這條路。用雷電劈得死平民，他想起這句話，當然也劈得死烏鴉。於是千鳥之吼在手上匯聚，尖聲竄動，光芒萬照，長俓霎時間變得通透明亮。千鳥尖鳴好聽多了，阿萊斯特得意洋洋地想，雷電總能給予他無窮的自信。他往右前方的樹梢丟出一道俐落黃雷，雷電猶如老鷹攫走獵物般抓住黑樹葉，叢叢黑葉被炸開成了粉末，鴉群嚇得飛起逃逸於天。
「我只要你。」他在千鳥尖鳴時，耳邊傳來一句話語，音色來自孩童。但當他迅速回首一望，卻無半個人在身後，他轉往左側，黝黑的密林；右側，一樣寥寥無幾。
阿萊斯特收起雷電，千鳥尖鳴跟著消散。經過十秒後，烏鴉再次回到樹林間，這次群鴉學到教訓，不再恣意吼叫，取而代之的是拂過林葉間的刺骨風聲。
果真如謠傳，走在陰魂之境會聽得見詭異人聲。他邊走邊思考，或許那聲音不是孩童的，正當他這麼想時，一道冷風吹至耳旁輕語：「我只要你。」他又聽見了。一個詭異聲響。
他步伐加快、加快、再加快。不知何時，他已成了奔跑姿態，朝前方疾馳。但那聲音終究不止，而且在他耳邊有增大的趨勢，隨著他快步奔走，音量也越來越大，頻率越來越快。阿萊斯特感到周遭有好多雙眼睛再瞪著他，獸類？精靈？人類？還是惡魔？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地圖上的陰魂之境是單行路，雖然蜿蜒曲折，但沒有任何岔路。進入後只消往前走，直到盡頭，便能抵達阿塔克沙漠。
鴉群又開始叫了，牠們此次似乎喚來更多的夥伴幫忙，音量比剛剛大而尖細。阿萊斯特分不清是踩到碎石與硬土的腳步聲大，還是如雷貫耳的烏鴉與凜風交織成的聲響巨大，抑或是那個聽似細小輕柔，卻讓他焦躁的孩童聲更令他寒毛豎起。
老鷹能解決一切。他灌注了十足的雷元素於掌心，重新凝聚千鳥之吼，黃瞳瞠得堪比金星，高亢的尖鳴和其他噪音全融為一塊。啞！啞！啞！呼！呼！呼！「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啊啊啊！」他近乎崩潰地吼叫著，奔跑的雙腿彷彿從他身上脫離，無法自如地控制大腿肌肉。
尖嘯聲宛若毫無上限地遽增，在林間以不規則的方向遁入耳中。他跑，他聽，兩手握著滿滿的黃白色雷光遠走。阿塔克沙漠，阿茲卡，靈魂石，馬洛斯，納克羅斯，雷電王座……他逼自己在不間斷的刺耳聲響中想著這些。就快了，我是雷電之王。千鳥的光芒耀眼到阿萊斯特看不清眼前景色，黃鷹遮擋住他的視線，將他吞沒、掩埋……
他醒來時手上並沒有雷電。我做夢嗎？不可能，我已經被勇的利箭叫醒過了。他的雙手被綁縛在背後，鴉聲沒了，孩童聲沒了，風聲消散得無影無蹤，唯獨密林仍在他身邊排排站立。他發現身前走著五個人，頭髮的顏色有深綠、金綠、祖母綠，以及多種不同的綠。他們多數髮長及肩，穿著綠黑交錯的金屬衣物與亞麻色獸皮靴。那和人類或神族的服飾截然不同，阿萊斯特看得出來，但不明白是誰。背後也有一人推他前行，他的手很小，掌面透出一股氣息竄動，爬上他的背脊。甚麼元素？阿萊斯特好奇思忖。
他不敢回頭，不敢作聲，他們給他的感覺並不是恐怖，而是莫名的未知感所造成的緊張。而緊張之餘又流露一種優雅與黑暗。他們擁有的不是水元素，阿萊斯特猜想。他和塔拉接觸的時間挺久，因此能辨別的出來；水元素給他一種柔軟、親和力十足之感。也不是火元素。他和拉茲交手過，火元素令人血脈賁張，當下會湧升熱血一戰的慾望。神與魔也不可能，光明聖殿和冥界他都待過；當然更不可能是雷元素，他再清楚不過。就剩兩個可能了，風或死。但阿萊斯特選擇風這個答案，因為他完全沒感受到死亡的恐懼。
精靈。他藉由猜想到的答案做出另一層聯想。他在聖殿書院的一本名為《暗影森林奇幻》的虛構故事中看過，暗影森林是精靈的起源地，正如鶴凱黎雅神殿與神、冥界與魔。大部分精靈體內流著風元素血脈，當然不是全部，有些還是會有其他魔法元素。但這下他確定眼前五個陌生人和後面推他的是誰了，擁有風元素的精靈。
「嘻。」背後那個精靈對他說：「是不是在猜我們是誰呀？」聲音很稚嫩、俏皮，和愛麗絲公主有點像，阿萊斯特一度以為是她。當他回頭後發現不是。這個精靈雖然只是個孩子，但他的眸子是極為晶瑩的翠綠色，宛如兩顆翡翠鑲在臉上。至於頭髮，可能是年紀還小的緣故，髮梢只觸及到下巴高度，但對於一個孩童來說夠長了。
「你們是誰？」阿萊斯特已經猜到他們是誰，可他想深知他們的身分而不單單是種族。
「我們是誰？嘻，你要不要猜猜看，我們最喜歡玩猜謎遊戲了。」
「我沒有心情玩甚麼猜謎遊戲。我知道你們是精靈，但我更想知道你們是甚麼樣的精靈。」
「嘻，你真沒耐性，我都還沒說謎語呢。」
「奈華。」前面其中一個精靈對阿萊斯特身後的孩童說：「他不想玩沒關係，等到了目的地就有得他玩了。」
目的地？「所以你叫奈華？」
「對呀！你認識我嗎？」
「鬼才認識。」
「怎麼這樣講話哪，不管啦霍爾哥哥，我要他陪我玩一個猜謎遊戲。」奈華說。
前面那個叫霍爾的精靈，留著一頭深綠色長髮，當他回頭時，阿萊斯特看見他的雙眼是一對更為晶亮、閃耀的翠綠色，像是翡翠寶石上刻著金紋。
「甚麼樣的精靈，會不喜歡陽光、不喜歡月亮、不喜歡星斗、不喜歡光明呢？」奈華問他。
干我屁事？「你不說你們到底是誰，我就不回答。」
「唉……你這麼倔強，等等是會死的喔！」
「你們到底要不要回答？」阿萊斯特看著前面五位瞥都不瞥他一眼的精靈和奈華，忿忿地問道。
「我回答啦！」精靈孩童露出一抹賊笑說：「答案就在我問的謎語當中，就看你要不要猜囉！嘻。」
這小鬼比愛麗絲還要幼稚，阿萊斯特心想。「你再問一次題目。」
「甚麼樣的精靈，會不喜歡陽光、不喜歡月亮、不喜歡星斗、不喜歡光明呢？」
「厭光精靈？」
「嘻。真沒創意的答案。再猜。」
「遮日精靈？」
「錯。」
「躲月精靈？」
「就這麼難猜嗎？如果你等等到下個地方答錯，就沒機會再猜囉！」奈華再度將嘴角揚至一個詭異角度。
「你要不要公布答案？」他耐不住性子地說。
「不喔！我們在玩猜謎遊戲的時候，只會告訴你正不正確，你如果猜錯，我們也不會說出答案。嘻。」
「好了奈華。」霍爾說：「別和他廢話這麼多，他等等就有得受了。」
有得受？阿萊斯特敏銳的直覺告訴他等等的目的地鐵定不是甚麼好去處。「霍爾，你們要帶我去哪？」
「極陰血域。」霍爾低沉的嗓子回答。
那一聽就不是個好地名。「那是甚麼？」
「你問題很多，臭神族。我可沒有要陪你玩猜謎遊戲。」
「是你們把我當犯人一樣綁住，甚麼事情都不告訴我，我當然會問。」他很想凝聚千鳥之吼，但綁縛他手腕的繩子似乎是某種魔法道具，他無法將雷元素輸送至掌心。
「那你呢？我們有邀請你來陰魂之境嗎？你只是個不速之客，想要貪圖方便地抵達阿塔克沙漠，就和其他造訪者一樣，你們想要沙金流河的黃金，又不想穿越平民區，對吧？所以閉上你的嘴，乖乖聽話。」
「我沒說我要黃金。」
「在我耐性沒消失之前你最好別再說話。」霍爾瞪了他一眼，另外四名精靈也睜著綠色眼睛冷冰地看著他。
低能精靈……阿萊斯特內心咕噥著。
他們沿著蜿蜒的林間小路而行，黑樹林在少了颯颯風聲後顯得更陰鬱，路邊的灰石逐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灰色、黑色的鵝卵石。石頭鋪成一條明確指引方向的道路，雖然陰魂之境沒有岔路，但與前半段路程相比沒那麼紊亂。
舉目所見是茂密綠葉和盤屈交錯的根幹枝節。最遠端的兩側，五棵兵松樹彎著腰遞出它們的泛黃枝葉和粗枝幹，交錯地擋住去路。松樹的下方是座巨石之牆，高八米，寬四米，石上刻著不知名的圖紋和符號。
群鴉從巨石和兵松樹上方湧出飛翔，那個令阿萊斯特煩躁的啞啞啞聲再次刮著他的耳膜。
「哧！又一個貪鬼。」霍爾對其他四名精靈說：「老樣子，把他帶過來。奈華，你的遊戲時間到了。」
「嘻。」奈華在阿萊斯特耳邊悄然說聲：「我只要你。」接著在他回頭時不見蹤影。
是那小鬼……
「喂！發甚麼愣！往前走。」
他們來到那巨牆前，阿萊斯特看清上頭的圖像：一條火紅色巨龍，展著碩大無比的血色雙翼，身軀鐵血剛毅，龍鱗流著緋紅潤澤，彷彿在滴著血。牠張著整齊排列的尖牙，橙紅交織的龍焰由口中朝地吐出，火焰灼燒的範圍甚至比牠的身體還廣闊。圖像逼真到阿萊斯特以為巨龍就在眼前朝他噴火，他感到少有的害怕，但並非來自於恐怖，而是巨龍制霸一方的正義凜然。
他瞥見再更上方映著一排金字：欲戰千秋，必以效忠。
霍爾單手按著那面巨石打造的牆面，閉起雙眼誦唸：「親愛的神龍，我們渴望祢的力量，因為我們貪婪，我們軟弱，我們憑藉微薄的生命苟活。但我們意志堅強，信仰堅定，所以我們效忠於祢，全能的祢。神龍法涅爾啊！請祢原諒我們再次呼喊祢的名諱。求祢賜予我們力量，賜予我們高尚的靈魂，給足我們勇氣。黑暗精靈在此，求祢垂聽我的呼求，我必當以眾生之血飽灌祢，因為祢曾說過，欲戰千秋，必以效忠。」
石牆各分一半緩緩而開，彎腰的兵松樹被兩個牆面推成直挺的姿態，裡頭散出陣陣濃郁的血味，鴉雀無聲。
法涅爾之血。阿萊斯特聞出來了，他在冥界餐桌上聞的味道根本無法與之相比。龍血的氣味又熱又嗆又辣，他無法直視這股可見之氣，宛如燻煙刺往他的雙目，但又比那更加強烈。
「進去，極陰血域。」霍爾推了他一把。
進入極陰血域後，他看見幾乎全黑的夜空，但是沒有星子與皎月，連雲都沒有，一切全黑。唯一的光線來自於視線底端的腥紅色龍血池。哨兵樹與兵松樹各在兩旁交互生長，樹下站著一排精靈，大部分的眸子都是綠色的，少數是紅色、藍色、黃色。
霍爾推著他前進，腳下的卵石隙縫冒著縷縷白煙，熱氣自腳底攀至全身血脈，每走一步便能感到身子猛然發燙。「這是每個進入陰魂之境者的必經之地，黑暗精靈之主會處置你的，臭神族。」
他們走過身旁每名精靈面前，阿萊斯特在微弱的餘光之中，接收到黑暗精靈的崇敬禱告，有些低念著「謝謝神龍法涅爾」，有些高喊著「獻給神龍！獻給神龍！」，還有些在碎語著他聽不清楚地字句，但他知道肯定與法涅爾有關。
黑暗精靈之主昂首站於血池後方，他的白色長髮飄然落至腰際，額上刺著龍紋，衣著是鑲著紅銅邊的深灰色長袍，胸前繡著一把發出彩光的寶劍圖紋。他的眼瞳閃著強而有力的綠光，在紅光瀅瀅的血池旁搖曳，好似阿萊斯特在冥界握的鬼火。
「黑暗精靈之主，吾人一如既往，帶回不速之客。」霍爾對著他說。
黑暗精靈之主一腳踩上血池，但不是完全踩進。他腳下炫起一陣狂風，僅只三秒，便從那端跨步至直徑兩百公尺之血池的這一端。
風帶著龍血味迎來，阿萊斯特望著他走到他面前的池畔。他對風元素不甚了解，應該說根本沒見識過，可如今他見識到的也只是九牛一毛。
黑暗精靈之主打量雷電王子的黃色雙眸，捏著他的下巴左右移動。「你帶來個好貨色，霍爾。」他的聲音高亢卻渾厚，是個有靈性的嗓子。
我不只是貨色，我是老鷹。阿萊斯特心想。「敢問——」
「——沒人叫你說話。」霍爾賞了他的側臉一掌，示意他住嘴。
他感覺面頰腫脹、刺痛。又是一個垃圾信仰。他以為脫離光明聖殿後就不會有人再賞他巴掌。
黑暗精靈之主說：「此乃極陰血域，是陰魂之境的祭壇，我們皆是神龍法涅爾的信徒。我們膜拜祂、讚嘆祂、侍奉祂。孩子，你要時時刻刻警醒，自己身處的世界是誰賜予的，明白嗎？」
阿萊斯特不答話，霍爾再度賞了他一巴掌。「回答啊，啞巴。」
是你要我住嘴的，低能兒。「我明白，黑暗精靈之主。」
「你了解我們嗎？」
他搖搖頭，但他那愛思考的腦子不停使喚，在他印象中，「黑暗精靈」這四個字好像在哪聽過。
「我們黑暗精靈，是精靈譜系的分支。精靈王國位於暗影森林，受精靈女王管轄。我們不同，我們自成一國，在陰魂之境守護神龍信仰。神龍法涅爾所創造的信仰遍及暗影森林、一部分的海靈狹、忍者村落、武士之家，以及少部分的人類王國平民區。」
他想到了，關於腦中黑暗精靈的事。「美娜是你們的一員？」他知道穆加爵對美娜總是這麼稱呼。
黑暗精靈之主看著霍爾疑問道：「這孩子怎麼知道她？」
霍爾皺著眉搖頭。「臭神族，你從哪來？」
「冥界。」你這蠢蛋。他差點將這句脫口而出。
「你說的那位女精靈，他是精靈女王的將士。沒錯，她被稱作黑暗精靈，但那是由於精靈女王將她奉送給我們，精靈王國也是信奉神龍，他們知道我們極陰血域需要祭品來供養神龍。但在那之後，冥界的黑暗術士曾來到陰魂之境，向我們索討美娜精靈。我們詢問原因，他如實坦承，對我們提有關魔能深淵的事，於是便將她轉送到冥界手中。」
但美娜並沒有被獻祭於幽影煉獄，反而成了穆加爵調配而成的可怕鬥士。阿萊斯特了解事有蹊蹺，可這都不是重點，他記得任務目標，去阿塔克沙漠取得靈魂石，救回納克羅斯。「你們也想要將我奉獻給法涅爾嗎？」
霍爾啪地一聲給了他第三個巴掌。「誰准你輕蔑地直呼神龍的名諱？」
等我拿到靈魂石，我不會急著返回冥界，我要先來陰魂之境宰了你。他咬著牙、忍住隱隱作痛的臉部並在心底咒罵。
「神龍法涅爾是具有力量與智慧的象徵。」黑暗精靈之主說：「我們會將你獻祭給祂，每個祭品會有兩種去路，其一是通往力量，其二是通往智慧。孩子啊，端看你適合哪種。」
所以我就是會死了……解開我的雙手，你們這群孬種，我保證不殺了你們。「那麼我適合哪種？」
「我們聽從神龍的旨意行事，孩子。」黑暗精靈之主問他：「你為何前來陰魂之境？」
「我受冥界雷魔王指示，通過陰魂之境，前去阿塔克沙漠。」
「馬洛斯也來過，但他是從另一頭過來。不過不論從哪，都會經過極陰血域。至於你……你前去阿塔克沙漠所為何事？」
「雷魔王請我至沙金流河開採黃金。」傻子才會和你們透露真正來意。
「哧！我就知道。」霍爾兇狠地罵：「就和從前那些貪鬼一樣，區區為了黃金誤闖我們國家。」
黑暗精靈之主不以為意。「我們是精靈，不是深淵惡徒，縱使需要獻祭，也會行正道，因為我們所侍奉的是神龍信仰，不是死神。」
「總之，我會淪為祂的祭品，成為神龍口中的獵物，只是你們想利用好聽的話語來包裝這行為。」
「不，孩子，你誤會了。神龍是正義、至霸一方的象徵，祂並不具備死神的殘酷。你將會接受黑暗精靈千年流傳下來的考驗，也是神龍法涅爾留給世人的警醒。倘若你能完成，我們會根據考驗結果，來斷定該將你獻祭於『智慧之道』、『力量之道』，或是『法涅爾的養分』。而其中一條能帶你通往阿塔克沙漠。」黑暗精靈之主請霍爾剪開阿萊斯特手腕緊綁的繩索。
很好，我有雙手了。來吧！儘管來吧！我知道你們會動用風元素與我一戰，但我不怕，我是雷電魔法的驕傲。當你們聽到千鳥尖鳴時，會對我的名字比對法涅爾的名諱更深刻難忘。「考驗開始吧！要打要殺隨你們情願。」
「喔不不不，孩子，神龍的力量震懾人心，可不代表祂毫無智慧。」黑暗精靈之主捻了捻他的白色長鬍說：「我們來玩場猜謎遊戲。」
創作內容
【長篇奇幻】艾諾森樂章第二部：千鳥尖鳴-11阿萊斯特
艾諾森樂章：冥冥魔海 (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