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陷入沉睡的羅格貝爾悄然無聲。
像闔起的音樂盒般,彷彿隱藏著秘密,卻又不動聲色地靜待著。
距離入夜宵禁,已經有四個小時之久。
幾乎所有感染者都已入睡,少數因為身體狀況而難以入眠的人,也縮在角落靜靜地等待黎明。
失去電力設備的現代城市,反而比野外還要陰暗許多。
在雙眼幾乎無法捕捉訊息的情況下,惡夢與不安總是更容易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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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風拿著毛巾,小心翼翼地替雲彩擦掉嘴角的血漬。
水桶裡的水己經被染髒,散發著淡淡的鏽鐵腥味,不過卻也無可奈何。他只能盡量把水擰乾。
暗幕徹底籠罩了街巷,凌晨時段的寒意已經逐漸升起了。
雲彩瑟縮在牆邊,將身上的禦寒外套緊緊抓住,渾身發顫著。她像一團破舊的窗簾般虛弱地拉住自己,好像隨時會坍倒在地上。
即使添加了數件毛衣,她仍不停發出牙齒打戰的聲音。
信風見狀,乾脆脫下了自己的外衣,披蓋在她身上。
「雲彩。雲彩,聽得見我說話嗎?」
「……嗯。」
「現在感覺怎麼樣?」
「好……好多了……」
雲彩用破碎不堪的嗓音,艱辛地回答。
她的呼吸聲夾帶著混濁的雜音,小小的胸腔痛苦地收縮著。
此刻的她,甚至比新生的幼雛還要脆弱。發病的影響從身體內部產生傷害,充斥著每個部位。
信風放下毛巾,蹲下身去,輕輕抱住了雲彩。
他將雲彩摟在懷裡,溫柔地撥開她凌亂的髮絲,並且輕吻她的額頭。他可以聞到雲彩的呼氣中,依然殘留著血腥味。
──大概擴散到整個肺部了。
病毒的癱瘓性才剛開始在肺葉上發作,免疫系統為了還擊而艱苦抵抗著。不過卻隨之引起了肺臟的抽蓄。
雲彩從剛剛開始就劇烈地咳嗽著,抽痛令她無法入眠。
就連半口氣都沒辦法完整吸入,痛得快要失去知覺的胸口好像凍結了一層霜,向外扎刺著周圍的肋骨。
信風讓她靠在自己身上,盡可能地和她抱緊。
雲彩的視線受損比較嚴重,肢體的接觸可以幫助她安定情緒。
「再忍耐一下,雲彩,」
他輕聲說著:「明天就輪到妳吃藥了,再忍耐一下好嗎?」
「……嗯。」
「我今晚就在妳身邊陪妳,我不會睡著。」
「信風。」
懷裡的女孩發出了模糊的聲音,幾乎要不成語調。
「我不、不想要……一直這樣……」
「妳可以撐過去的!相信我。沒有什麼能打倒我們,對吧?」
「唔……」
雲彩似乎想給個正面的回應,不料自己卻倏然地抽氣,肺葉像是被用力扯了一下,激烈地收縮起來。
她發出了哮喘的可怕吸氣聲,接著重重地咳出了一口鮮血。
汙穢的髒血全濺灑在信風的肩膀上,染出了一片陰影。
「……對、對不……起!」
雲彩流下了眼淚,斷續的抽氣聲中夾雜著哽咽。
「不要緊,雲彩,別介意。」信風連忙將她抱得更緊,撫摸著她的頭髮:
「沒關係的,不要介意。」
「對不、對不起……」
無助的雲彩只能縮起肩膀,歉疚地重複相同的片語。她緊緊地咬住下唇,深怕又再讓肺腔裡的血咳出來。
「雲彩,不要哭了。我會待在妳身邊陪妳。」
信風將手伸進風衣內,輕輕握住雲彩的手掌,與她十指緊扣。他只能盡可能凸顯自己的存在感,好讓雲彩找回安全感。
「信風,眼睛、兩邊……眼睛好像,都看……不到了。」
雲彩睜著泛淚的雙眼,瞳仁之中卻沒有光彩。
「還是好冷……信風,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
話還無法完全出口,她的呼吸又急促起來。強悶在嘴裡的咳嗽壓迫了喉頭,反而更加刺激了作嘔的感覺。
由於器官的痛楚,雲彩不停分泌著唾液,嘴裡瀰漫著酸味與苦味。無論是生理或精神上的衰弱,都幾乎將她擊潰。
她的嗚咽低沉得像是要放棄一切,而那正是信風最害怕的情況。
他一把將雲彩抱起。
「我帶妳去醫院,不要擔心,吃了藥就會好轉的,牧人會幫助我們。」
「嗯……」
他們離開基地附近的市街,步行前往曙光廣場。
那感覺起來是段長得過分的路。雲彩持續發出的悶咳,還有同時忍受疼痛與哀傷而流下的淚水,讓信風感覺自己的腳步異常緩慢。
黑夜會奪去判斷力,挫折人的意志,羅格貝爾雖然曾是都市,但此刻卻比黝黑的洞窟更令人絕望。
他循著遠處的光源前進。
夜晚的研究所周圍,會持續有牧人的夜哨巡邏。他們裝設的太陽能蓄電池,勉強能徹夜提供一盞照明燈。
信風抱著雲彩走到燈光下,對著巡守的牧人隊員大喊:
「病毒侵蝕到肺臟了,我們需要緊急護理!」
「快點過來!」
連忙趕來的牧人們,從信風懷中接過虛弱不堪的雲彩,快步跑進研究所裡。其他人也打開了研究所的燈,並且聯絡醫生。
他們已經習慣了處理更嚴重的病患,所以應對都相當迅速。
醫生替雲彩戴上氧氣罩,吸入呼吸道擴張劑,並且很快就將她送往病房。
直到此刻,信風才從緊繃的情緒中解放。
一時的放鬆讓他渾身失力,跪坐在廣場上。
他先是毫無動靜地仰望天空數秒,接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蜷曲起身驅,用雙掌掩起自己的臉。
那種病痛下的無力感,只差一點就要擊敗雲彩了。
對於自己身體發生的異變,還有對其無能為力的恐懼感,只會將感染者的求生意志拉進黑暗。
面對病毒的我們,是如何的脆弱、不堪一擊。
他感覺到自己的指節正在發抖。某股令人反胃的涼意,不停盤踞在他的骨髓深處驅之不散。
這個模樣絕對不能讓別人看見……尤其是雲彩。他不想讓別人察覺他的脆弱,因為那只會讓彼此更加感到悲哀。
他必須要露出堅強的表情,負責擔任安慰他人的角色才行。
這樣不但是在挽救他人,也是在鼓舞自己。
「已經沒事了。」
突然地,一隻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信風驚訝地抬起頭,卻看到歐菲絲冷淡的表情。
「怎麼,為什麼是這張快哭出來的醜臉?」
「唔……」他用子袖使勁地擦了擦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臉頰:
「什麼事也沒有。」
「進來休息吧,我煮了熱的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