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姐~~!妳現在有空嗎~~?」
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從身後傳來,使她的身子不禁顫抖了一下。
這傢伙又來了啊。她煩躁地將自己所坐的辦公椅轉了一圈,果不其然,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如她所預料的人物。
那是一名身著晴雀中學學生制服的少年,正笑嘻嘻的站在她身後。白色制服的外頭披著灰色運動外套,沒怎麼打理過的短髮像是要主張自己的存在感似的高高翹起,鬼靈精怪的眼珠子正咕溜溜的轉動,感覺他好像相當興奮。
此時兩人四目相對,少年態度熟稔的向她擺手:
「喲!」
「噓——!請安靜一點!這裡可是教師辦公室啊!」
她用壓低了的音量喝斥少年,同時也緊張地左顧右盼。少年喊人時所用的音量相當大,是足以吸引到教師辦公室內其他同事的注意力的程度。想到這裡,她的臉不禁有些面紅耳熱。
不,少年前來教師辦公室尋找作為級任教師的她,這件事本身是再正常也不過的了。有問題的是少年喊話的內容,那並非學生對待教師,而是小孩子對待熟稔玩伴的態度。她甚至產生了附近的同事其實都在掩嘴偷笑,近似被害妄想般的錯覺。
「對不起~~」
少年用毫無歉意的語氣應答。感覺他根本沒聽進去,不過她對少年的性格早有認知,這種反應她倒是完全不覺得意外。
「那麼莊姐,要不要來玩『1+1』?」
這孩子又來了,莊姐按了按自己緊皺的眉頭,想讓表情看上去放鬆一些。準備好之後,她露出與溫柔美女教師形象相符的親切笑容——雖然仔細看還是能從眉角等處看到不耐煩的蹤跡——向少年說道:
「那個啊,RE……不對,朱亮暉同學?」
本來是想用平時的愛稱叫他的,但她臨時改變主意,改用較為生疏的本名來稱呼。這是為了向對方強調,現在對話的兩人不是熟識友人,而是教師與學生的關係。
「我現在正在等人,待會也有重要的事要處理,今天恐怕沒有時間陪你玩哦?抱歉耶。」
「這樣啊。」
朱亮暉像是能夠理解的點了點頭。
「那麼折衷一下,來玩個不怎麼花時間的遊戲……『1+1』怎麼樣?」
「完全沒有打算要折衷嘛!」
(忍不住又用平時的態度講話了,呼,注意形象,要注意形象……)
莊姐吁出一口長嘆,考慮到隔桌有耳,為了不讓隔壁的同事察覺這裡的異狀,她重新對自己發起自我催眠,想讓自己回到平常工作時的精神狀態。
只是不等她準備好,朱亮暉又頂著無邪的笑容發起了進攻:
「好嘛,就一局!『1+1』一局頂多只要兩三分鐘而已,換句話說只要有兩三分鐘的空檔時間就可以玩,這不是很棒嗎?只要覺得無聊隨時都能開始,覺得乏味了就隨時都能停下,甚至連收拾道具的時間都不用,這可是鄉土遊戲獨有的魅力哦?」
「……所以說,為什麼要來找老師我呢?」莊姐耐著性子問道。「一般來說,這種遊戲不是要跟同年紀的孩子一起玩的嗎?你的同學呢?」
「他們今天又是要跑去打球,我已經膩了啦。」
像是要表達對同學的不滿,朱亮暉嘟起嘴巴。
「打球雖然也不錯,但每天都做一樣的事不覺得很無聊嗎?所以啊,我打算從今天開始,像回到小時候那樣,每天找一些新奇有趣的小事情做做!」
「什麼從今天開始,你明明一直以來都是這種調調啊……」
說到這裡,莊姐像是經由自己的話聯想到什麼似的,趕忙向朱亮暉確認:
「對了,Pinky和史拉呢?這種事你平常不是都會找她們嗎?」
「我找不到Pinky,說起來最近她好像一直都有點奇怪……史拉的話,這幾天他去臺中比田徑了,好像要到禮拜三才會回來的樣子?」
(這兩個傢伙,偏偏只有在這種時候找不到人!)
莊姐咬牙切齒,對著心中浮現的兩張蠢臉暗自咒罵,這下方便好用的擋箭牌也沒得用了。
「而且……」
朱亮暉的音量突然轉小,他別開目光,低頭盯著辦公室的地板:
「莊姐也和他們一樣,是和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啊。」
他臉頰微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雖然面部仍朝著地板,卻像是想確認莊姐反應似的,以由下往上的角度偷瞄著莊姐的臉。
「雖然有年齡落差,但以前我們很常一起玩的。雖然現在莊姐已經是老師了,但偶爾,我也想和以前那樣和莊姐一起玩啊……不行嗎?」
「唔……」
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實在很難再拒絕他那像小狗般流露出期待的眼神。莊姐看了一眼走廊,確認她在等的人還沒有來到這個辦公室,這促使她作出了最後的決定。
「好吧,我們動作快一點,音量不要太大,不然會影響到其他老師的。」
「噢!耶!哦哦哦哦哦,好耶好耶!」
「呵呵,我說過要請你安靜一點了吧,朱亮暉『同學』。」
特地加重「同學」兩個字的語氣。
所謂的「1+1」,是一種雙人遊玩,雙方用手指輪流互打、計數的益智類小遊戲。這個遊戲在臺灣的其他地區似乎還有不同的稱呼方式,不過在朱亮暉他們這裡,通常都是用「1+1」來稱呼這遊戲的樣子。
遊戲開始時,兩名玩家雙手各自舉起一根手指——也就是比出數字「1」的手勢——每當有玩家的手被敲時,「被敲的手」就要加上「敲的手」的比數。
舉例來說,當比出「1」的手被比出「2」的手敲時,被敲那隻手的比數就會變成「3」,而敲人者的比數不變,依然是「2」。
遊戲以回合制進行,輪到自己的回合時,可以選擇「用自己的一隻手去敲對方的一隻手」,或是「將自己的兩隻手互敲」這兩種戰術選項。選擇將自己的手互敲時,可以自由調整雙手的比數。
例如,在左手是「1」、右手是「4」的情況下互敲時,可以選擇調整為「2/3」或「3/2」。順帶一提,從「1/4」切換為「4/1」這種只是純粹拖回合數的行為,規則上是不允許的。
每當手的比數累計到達「5」時,我們便可以說這隻手「爆掉了」,玩家得收起爆掉的手,只能使用還沒爆掉的另一隻手繼續作戰。不過,可以透過調整雙手比數的方式,來讓爆掉的手重回戰局。
遊戲將持續進行到其中一位玩家雙手都爆掉為止,一局的時間因人而異,差不多是一到三分鐘左右,不過……
「——好,結束。」
「欸欸欸!太強了?!!」
三十秒。比起實際遊玩的時間,反而是閱讀規則花的時間來的更長。讓人不禁產生「我幹嘛要這麼認真看規則?」的疑問。
「太快了吧!太快了啦!拜託再來一局!」
「你剛剛明明說過只要一局就好的……」
莊姐像是非常受不了的嘆了口氣。
當然,莊姐和朱亮暉非常之熟,朱亮暉的這個反應也早就在她的預料當中。不如說,她打一開始就是以『會玩好幾局』為前提來擬定戰略的。
「真沒辦法,只能再玩一次哦。」
兩人重新回到兩手各比出「1」的開局局面。遵循『輸家先攻』這種只有熟稔玩伴間獨有的遊戲默契,上一局慘敗的朱亮暉使著完全沒必要的大嗓門,在揮出手的同時喝道:
「2!」
配合對手的行動,莊姐將被攻擊的左手的比數從原先的「1」調為「2」。她完全不想和對手多說廢話,雙方的手指在教室辦公室內快速地舞動,宛如兩名正互相較勁的指揮家,接著──
「又輸了?!」
遊戲開始後僅僅過了9個回合,朱亮暉迅速吞下第二敗,只見他難看地倒在地上懊悔大叫。
「輕而易舉呢。」
莊姐雙手抱胸,由上往下低頭俯視著手下敗將。
「哎呀,雖然我覺得應該不太可能,你總不會想說還要再來一局吧?嗯?」
「不可能!這不可能!」
像是要發洩懊悔的情緒般,朱亮暉右手握拳,碰、碰地槌了幾下辦公室的木製地板。
「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作、作弊!妳一定有偷偷動過什麼手腳對吧!」
「不過是個除了雙手以外沒有任何小道具的簡單遊戲,我是從哪裡動起手腳啊?」
手下敗將死不認帳的行為相當可恥,然而,莊姐卻神秘兮兮的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那就像是因為自己的計謀順利進行而滿意地呵呵笑的軍師。
「呵呵,我就告訴你吧。」
聽到對方語氣一變,朱亮暉立刻表情認真地抬起頭來,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總覺得莊姐的下巴抬的又比剛才更高了。
「秘訣就在於這點——『左右手的比數不能只是單純的互換』的這條規則!」
「什、什麼!?……呃,那個,妳說什麼?」
如果說前面那句「什麼!?」是在配合莊姐作效果,那麼後面那句就是發現自己還真的不懂對方在說什麼,純粹度高達100%的疑問了。
「也就是說,因為有這條規則,當玩家陷入『一隻手爆掉,另一手比數只有1』的情況時,他所能作的唯一行動就只剩下『用比數1的那隻手攻擊對手』這點了吧?」
「?」
感覺對方頭上浮現了個很大的問號,配合學生的程度,莊姐好心地放慢速度,更加仔細向他講解:
「因為不能把0和1對換為1和0嘛。如果說剩下那隻手的比數是2或以上的話,倒是還能調整雙手的比數……總之,只剩下一隻比數是1的手的玩家,他所能作的就只有『不斷攻擊對手』這個選項,對吧?
那麼,只要對手永遠不攻擊他,每回合只是不斷的調整雙手比數的話,好幾回合過去,總會有一隻手的比數變成4的。」
「到那時候,再用比數變成4的手攻擊對方的1就結束了。……好詐!莊姐妳也太詐了!只是玩開心而已,有必要用這種卑鄙的手段嗎!」
「哎呀,你想要和我玩1+1,我想要快點把你結束掉去辦正事,既然我們雙方都開開心心地達到目的了,這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莊姐面露笑意,正巧,走廊上有個人影自她的視線範圍內閃過。
「剛好,我在等的人也已經來了。這樣你滿意了吧?早點回去休息吧。」
「唔唔唔……」朱亮暉不甘心地抿起雙唇,發出奇怪的聲音。「我們再來一場!這次我已經知道秘訣,不會再那麼容易輸了!」
「不要無理取鬧了,乖,聽話。」莊姐轉身在抽屜中翻找了一會,最後掏出了一小包糖果。「我這裡有牛奶糖,你吃完之後就乖乖回去,好嗎?」
「完全被當成小孩子在耍?!」
隨手撕開牛奶糖的包裝,朱亮暉沉浸在慘敗的懊悔情緒中,只能靠著細細品味牛奶糖的甘甜來撫慰這股不甘。他乖乖地走到辦公室門前,正打算要轉動門把時,門卻自己敞開了。
「報告。」
平板、毫無起伏的語調,簡直就像是具機器人。朱亮暉有點好奇是怎樣的人才會用這種方式講話,在與對方擦身而過時,他轉身看了「她」一眼。
那是個冷著一張臉,讓人覺得不太好相處的女學生。她的眼神十分陰沉,不知道是昨晚沒睡飽還是怎樣,流露出對世間萬物毫無興趣的厭世感。
當瞧見她的臉時,朱亮暉瞪大了眼睛。他確定他以前就看過這個女生,但她究竟是誰呢?無需多加思索,他很快就想起了答案。
(啊,她是我們班上的同學嘛!名字好像是叫……藍百旂……的樣子?)
雖然是同班同學,但朱亮暉卻不是很確定對方的名字,這是因為她在班上非常安靜,也幾乎不和其他同學互動,實在沒什麼可以讓他留下印象的機會。
不過,好像也有在班上聽過和她有關的傳聞?他佇在辦公室外努力回想,同時也利用走廊的窗戶不時偷瞄辦公室內的情形。
辦公室內,筆直地走向莊姐的藍百旂,裙子不知道為什麼髒兮兮的。
以楔子而言長得太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