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提斯和我回到村子裡時還不算晚，天色剛轉入夜，屋子外掛起各色燈籠供行人照明。離開米亞的宅邸之前她堅持要我們留下來喝杯水再走，因此我們並不用再多花鐵幣買水喝，反倒是在澡堂泡了個舒服的澡，隨後在村子逛逛。某些朋友在看到我時會祝我生日快樂，或是送我象徵祝福的鐵幣，我欣然收下並向他們道謝，他們也笑著揮手。
圖書館即便在入夜後也開著，書架掛上明亮的黃燈籠，幾個人站在書架邊就著燈籠的光看書。夜晚沒有副村長的琴聲演奏，但靜謐悄然的圖書館反而給了閱讀者獨自探索書中文字的空間，使他們都散發平靜卻又專注的神采。那樣的圖書館反倒令人屏息，我不自覺放輕腳步以避免打擾他們。
在一顆一顆黃燈籠之間，有顆純淨無瑕的白燈籠正映照某個人影，那人拿著一本書專注閱讀。但即便那人不以白燈籠照明，她仍散發出有別於一般人的莊嚴氣質，神聖、潔白，讓人不自覺想跪倒在她面前，甚至將她當作神明膜拜。那人便是副村長。此刻她以嚴肅但慈祥微笑迎接瑪提斯和我的到來，將書放進書架上的兩本書之間，手指優雅地輕推回去。
「晚安，卡羅、瑪提斯。」她向我們打招呼，輕柔的聲音在夜裡像睡前的祝福，足可讓周遭的人一夜好眠，夢醒時神清氣爽。「啊，今天是卡羅的生日呢。」
我恭境低頭。「感謝妳一年多來的指導，副村長。」
「何須恭敬？今天你是主角啊。」副村長扶起我的頭。她關愛的包容使我忍不住想再次低頭，然而她都這麼做了，我只好不情不願抬起頭。「一轉眼就是一年，這世界就是這樣子，時間總在我們不經意時遠去當下，等我們一回神時才發現它早已去我們多時。還記得那一天，有個心思奇異的顛心人造訪圖書館，他那奇異的心靈使我亂了節奏，讓所有圖書館的人陷入沉眠。啊，那是多有意思的心靈旋律！不斷有許多問題想問，但獲得解答後又有更多問題出現，比起一般人得心靈獨特許多。自那天起，我認識了你，卡羅，而後你經歷許多事情，你的心智也漸趨成熟。」
副村長拍了拍我的頭。她讚賞的眼光如師父看著自己更加成長的徒弟，一切辛苦盡皆值得。「看看現在的你，卡羅！你心中的綠火猶如太陽永恆燃燒，需要多麼堅定地心智才能使它不滅！即使如你顛心人的徬徨，你仍可作為獨當一面的心使了。」
「還要有瑪提斯。」我加上一句。瑪提斯在心中笑著道謝。
「你們雖只相伴一年，在我眼中卻像攜手相伴幾百年的伴侶呢。」副村長語出驚人，瑪提斯雖只笑笑著帶過，我卻有些害羞。「對了，你的禮物。」副村長從口袋中拿出某樣東西。
那是一把淺色的木笛子，表面烙上簡單但漂亮的花紋，花紋從底部伸展、彎曲，在笛身綻放一朵星形花朵。我以雙手接下，它的重量雖輕，但從我手中傳來的不只如此，從副村長手中接下她親自贈與的禮物，那感覺要更是神聖。
「木笛子，畢竟音樂是我僅能贈與的，而笛子則能隨心所欲攜帶吹奏，自然成為我的最好選擇。」副村長說道。「村子外的樹木也夠多，足以讓我挑選任何一棵中意的樹製作笛子；至於我要的音色，我是自己知道的，一些手藝我也學過一些，雖然不多，但也夠製作一把能吹出美好音色的笛子了。」
「這是你親手做的，副村長？」我禁不住訝異的口吻，笛子在手上的無形重量又重了些。
「是的，雖說只是勉強成心意的禮物。」
現在我必須雙手捧著木笛子，超越了恭敬，甚至物自己可能碰壞了它感到惶恐。「這是很珍貴的禮物。」我發自內心真誠感謝。
副村長卻像是否決我的話般搖了搖頭。「別這麼感謝我了！禮物是必須的，何況我的手藝還沒有那些鍛鍊百年的人來得純熟。倒是你，卡羅，我是否有資格得知你的願望？」
我笑了出來。「怎麼每個人都對我許的願望很有興趣？」
「顛心人的願望總是與眾不同哪。瑪提斯？」副村長詢問的眼光投向她。
「那倒是。」瑪提斯倒露了個心照不宣的微笑。
「只是想念默路加。」我放棄隱藏的念頭。副村長當然可以透過「讀心」輕易得知我的願望，但她想由我親口說出才有價值。在她送了禮物、又把目光投向瑪提斯的情況下，這自是一場不可勝的心智角力。
「默路加啊。」副村長略帶沉思的表情，但又夾雜些許情感。「上次他回來我很高興，畢竟我們有五百年沒見了。不過話也沒多說，也許是他忘了、也許是和你走得比較近。」
我都忘了是副村長把默路加養大的，這讓我好奇為何副村長會決定扶養默路加。
「他是撿到的。」副村長察覺我的問題，很自然地開口回答。「那時他還只有普通嬰孩大小，就在鏡湖四周爬行，身旁沒有其他狼人陪伴。要知道這世界形形色色的怪物多兇猛，這種孤獨的狼人嬰孩大概一下子就會被吃掉了。我出於村子的憐憫之心扶養了他，先由村長准許他入村，再來是在鏡湖前發誓，最後是取名。有些人知道，也出於自願共同扶養。哎，那真是段很快樂的時光呢，在村子能看著幼小的生命成長也不容易。」
「為什麼又放走他？」瑪提斯問道。
「問題是我察覺的。」副村長面帶婉惜。「那時肉都是從海特倫那裏拿的，一開始都不多，讓易物職的人拿進來無傷大雅，也沒有人會發現肉是用來作什麼的；但是我漸漸發現默路加的食量變大了，那一兩小塊肉再也無法滿足他，而且他恐怕也會長大，絕不可能再隱瞞人們下去。當然另一個更明顯的原因，每年人們總經歷一次萬聖節的可怕，逤默路加出現在人們面前，我並不訝異人們對他無法友善。越是這樣想，我越是覺得那看似無害的狼人嬰孩將帶來不安，即使他發過誓也是一樣。我想在我後悔之前趁早將他送回去是明智之舉，雖然我因此難過了許久，但我明白那是正確的決定。」
聽著副村長的敘述，似乎我也能想像縮小的默路加被一群充滿關愛的人包圍，在他們照顧之下成長，然後突然成了高大的狼人。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和默路加相處的日子有很多事沒做，諸如此時談論默路加的小時候。有他在的日子是多麼平淡自然，然而他一不在，我就開始想念那些珍貴日子，細數做過的事與仍未完成的。
不過當我還沉浸在回憶時，一個問題卻突然浮現：「副村長？」
「什麼問題呢，卡羅？」
「妳說妳發現默路加時只有他而已，還說這世界若只有他一人很危險。」我復頌。
「是的。」但她知道我要問什麼。
即使如此我還是開口：「那他是怎麼和她的同伴認識的？」
副村長並未立即回答。她先是沉默半晌，再緩緩開口：「這個問題，我想再過不久再回答你會比現在更適合。並不是我不願意回答，或者如果你堅持現在就知道，我也樂於向你敘說。」
我在心裡詢問瑪提斯意見，她倒不給我。「你認為呢？」
「妳不是說過我和妳的心靈更為相像了？」
「但我並沒有阻止你追尋啊。」她再次以無懈可擊的論點回應，我不禁覺得自己當真贏不過資歷年長的瑪提斯，即便她與我心靈相同也是如此。
最後我宣布道：「下次我再問吧。」
「問題懸而未決，這才是顛心人的力量來源。」副村長贊同地說道。不過若是我堅持知道答案，或許副村長也有同樣贊同的話語。「今晚和你聊得愉快，卡羅，生日快樂，也祝你們兩個晚安。」
「晚安，副村長。」我們兩個同時誦道。
※
回到木屋。這時已接近入睡，二樓僅剩燭台還發出悠悠光源，其餘一切都是靜止的：玻璃櫥窗、床和衣櫃、窗外的夜。我將副村長贈與的木笛子放在水晶項鍊與受祝福的水之間（原先的在寒城毀了，瑪提斯後來又送我一個），接著闔上玻璃櫥窗。現在裡頭倒有不少東西了：水晶項鍊、笛子短刀、顯心酒、受祝福的水、雪人戒，加上副村長的笛子。一年多來彌足珍貴的東西在裡頭，他們所代表的懷念回憶則在腦海縈繞不去，唯獨想念的人不在身邊，而我是最重視那想念的人的。
「我也能陪著你思念。」瑪提斯真誠地想。
「這種事就留給我自己吧，妳怕狼人，不是嗎？」我問道，那也的確是事實。
「是陪著你，不是連我也跟著你做。」她糾正，卻接著否定。「不過我也該改變的，他們是你很要好的朋友，跟過去襲擊我的那些不一樣。但即使我清楚明白，我的身體還是不願意主動靠近他們半步。對不起，卡羅。」
「不用勉強的。」我輕拍她的肩，同時露出微笑。
她黯淡的神情恢復一點光亮。「你真好，卡羅，這點不曾變過呢。」她吻了吻我的臉頰，心裡的暖意稍稍和緩我心裡的至深思念。當然不是完全、不可能完全。
隨後瑪提斯睡了。聽完我對她的安慰與感謝之後，她露出純淨無瑕的笑容，那笑容依舊停留在她安祥闔眼的睡臉上。我多希望自己能如她一樣無憂無慮地睡去，然而望著她也無法使我心裡安定如鏡湖。今天在鏡湖許的願望此時想來有多奢望，我的思念並非今天才開始，但難道許完願就結束？那是不可能的。也許我太幼稚，只區區半年就以為這會使我痛苦不堪，米亞可是思念三百年、副村長甚至將默路加送回森林，時隔五百年才又見到他啊。那麼我有什麼好想念的──可是我還是思念，無法不去，即使他們比我還久還深也是如此。
我翻身。今夜月光依舊灑落屋內，依舊是那般清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