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異邦的魔女 <第五章>

毒碳酸 | 2020-03-09 16:54:29 | 巴幣 22 | 人氣 317





  這是讓我們借宿的謝禮。

  她牽起老婦人的手,將威倫道夫的維納斯塞進對方的手心。

  我沒有什麼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至少把它留給妳。

  比起我老人家,真正需要護身符的人是艾莉吧。

  然而,對方卻微笑著將遺物推了回來。

  我過得很好。但艾莉在這個國家孤身一人,需要更多的保佑不是嗎?

  老婦人張開雙手,緊緊擁抱了她。

  請把我的祝福也一並帶走吧,異邦的魔女。

  嗯。

  她將臉輕埋在對方的肩膀上,點了點頭。

  上一次像這樣被擁抱著,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她回想不起來。

  到了要離開英國的時候,我會回來看婆婆的。她夢囈似地說。







  理娜從夢鄉中幽幽轉醒。

  她自然更希望能被晨間的鳥鳴喚醒,但骯髒窒悶的空氣多半才是主要的原因。

  恍惚了片刻,理娜才意識到自己睡在書桌上。

  身著薄衣的她僵硬地抬起上半身,讓臉頰離開粗糙的木頭桌面。不料手臂一揮,桌上的紙捲就稀哩嘩啦的被掃落,掉得滿地都是。

  積塵揚了起來,再次飄散入空氣裡。

  地板上也堆滿了書籍,擺放在各個角落的圖紙、經卷和成罐的粉末簡直像寄生植物般,占據著任何可以堆放的空間。她所處在的這間書房僅僅只有六尺見方。雖然右側開著一扇簡陋的窗戶,卻小得連隻貓都鑽不進來。

  這時總會特別羨慕那些居家寬敞的魔女們。

  她揉了揉眼睛,嘗試著讓困頓的精神恢復。

  已經快要正午了嗎?

  薄薄的陽光從小窗戶投射進來,藉著那道細長的鵝黃光芒,可以看見規模誇張的飛塵正冉冉而動。長期待在這種房間裡,肺臟鐵定會出問題。

  她環顧四周,思考著該怎麼從這團混亂裡脫身。

  「唉。」

  環顧了像落葉一樣堆滿腳邊的紙張後,她決定老老實實地從整理做起。

  「唔唔……這是實驗記錄……材料清單……」

  帶著初醒的困頓嗓音,她模糊地清點著散亂的紙張。在那團混沌之中,有一本破舊的紅色筆記本。

  ——到頭來,母親能夠留給自己的,就只剩下這個了呢。

  滿身灰塵的少女搖了搖頭,撇去感嘆的情緒,一面彎腰收拾鋪地的紙頁。

  空氣裡頓時增加了更多奇怪的味道。墨水的厚重臭味加上紙張殘留的怪味讓她忍不住皺起眉頭。

  以後還是別在這種地方睡著比較好吧。

  「理娜,醒了嗎。」

  這時候,一名年老的魔女輕輕推開了書房的門。

  她曲著背,身上披著厚重的毛織衣物,手裡還拿著一只陶瓷的淺碟。她的聲音十分嘶啞,口音濃重的法語好像呢喃著似的。

  「奶奶!」

  「妳看這個,理娜。」說著,老魔女將淺碟遞了上來:

  「完成了。」

  淺碟裡裝著一份淡黃色的粉末,約莫只有指頭捏起的份量。

  「真的?」

  理娜露出了欣喜的表情,連忙接過淺碟,將桌旁的酒精燈用魔法點燃,加熱碟子裡的粉末。等待細微的煙霧從粉塵之中升起,她用一張試紙沾抹了一些飛煙。

  試紙很快地從白色變成了漂亮的粉紅。

  「就是這個!」理娜情不自禁地大喊:「理想的複合硫磺素材!跟媽媽的筆記本裡面寫的一樣!」

  終於能夠繼續推進筆記裡的流程了!她歡呼著,興奮地抱住了年老的魔女。而對方也從深深層疊的皺紋之中露出了一絲笑容,輕輕摸了摸理娜的頭髮。

  「我替妳煮了湯。去吃點東西,沖個澡,我再接著指導妳下一個步驟。」

  「嗯!我已經等不及了!」

  她加快了收拾的動作,將紙捲成捆地抱起來,堆在椅子上,並且熄掉酒精燈。

  ——然而從書房外頭,一陣急促的警鈴唐突地喧噪起來。






  「我真不敢相信!」

  凱伊狠狠地甩上會客室的門,毫不掩飾地放聲怒斥。在她的身後,數名政府派員正悻悻然地離去。

  牛津工房的走廊狹長又陰暗,窗櫺透出的灰暗光線,彷彿就是凱伊此刻心頭的鬱憤。

  「母親,為什麼!」她對著廊道盡頭的、正轉身離去的工房當家喊到:

  「為什麼要否決這麼大好的機會,您欠我一個回答!」

  聽見她的質問,當家緩緩地轉過身來。身旁數名工房的幹部也停下了腳步。

  當家蒼老的面容上並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深幽的雙眸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妳無法理解我的決策嗎?凱伊。」

  「這或許是牛津工房唯一一次步入陽光之下機會,母親。今後牛津……不,英國魔女或許能迎來變革,為什麼您不明白!」

  或許是當家此刻的臉仍如往常那般無法讀出任何想法,凱伊感受到胸口的慍怒緩緩地昇了起來,表情也變得扭曲。

  就因為是當家的女兒,就因為是英國最大魔女工房的成員,她才能夠如此深刻地理解到今日的會談有多大的意義。

  要問魔女在人類社會之中的定位是什麼的話:

  說穿了,就是「黑道」。

  擁有武力,並且遵循自己規則的民間力量集會——魔女的存在跟黑社會沒有什麼兩樣。對於普通人類居民來說,其存在同時衍生了好處以及壞處。

  「魔女只會造成社會問題」,如此武斷地一概而論自然是錯的;但平心而論,魔女們之於不法勾當、見不得人的事情,倒也沒有少幹。

  以牛津這樣眾所周知的、連政府也承認其存在的大型工房來說,一方面確實幫助鄰近區無數醫院的診療工作、甚至一手擔起了地方防衛的職責;另一方面卻也種植著罌粟一類毒品,並且私藏逾越禁令的軍火。

  過去的時代,君主可以大力度地從城市中肅清這些魔女份子。但自從世界大戰後,魔女成為了戰場上的重要資源,反而讓政府的控管變得難以下手了。

  無論是德國或蘇聯,近幾年或強硬或柔性的,都各自推出了將魔女收歸公權管理的手段,一方面能讓社會安全提升,另一方面也確保軍事實力。

  英國自然也不例外。

  「想要推動英國魔女與政府的合作關係,首先就必須爭取大型工房的助力。只要牛津加入這個體制,剩餘的小工房自然會因為壓力而紛紛跟進。」

  凱伊難掩眼中的嫌惡:

  「明明站在如此關鍵的核心位置,您卻什麼都不明白!」

  「妳希望的就是加入政治的行列嗎?」

  「並不是『希望』,而是必然的潮流才對!」她握緊了拳頭。

  要是能夠被社會承認的話。

  能夠被法律保護,能夠與人類訂下條約,建立真正意義上的對等關係!

  「魔女行走在地磚上落著陽光的街道——能夠將那樣安穩的未來交付予後輩,沒有什麼比這還要更重要!」

  「即便那代表著,我必須將妳的姊妹送往戰場?」當家平靜地問:

  「——妳比較喜歡將鳥鎖在籠裡玩賞對吧?凱伊。」






  「凱伊!醒醒!」

  「唔……母親……」

  「誰是你媽。快醒醒!」

  艾莉森的聲音硬生生地將她拉回了現實。

  凱伊發出呢噥的哼聲,掙扎著張開了眼睛。

  她警覺到自己就連打開雙睫如此簡單的動作都阻礙重重,片刻之後,才發現是睫毛上結了霜露。

  「睡飽了?」

  旅伴沒好氣地問。她正將凱伊揣在懷裡,用半抱半撐的姿勢勉強維持著站姿。

  「我做了個夢,」凱伊有點迷迷糊糊地說:

  「夢到我跟母親吵架那時的景象,真實到有點噁心。」

  「抱歉,說真的我沒什麼興趣。」

  「別急嘛!在那個夢之前還有另一個夢,想聽嗎?」

  「……唉,妳說說看?」

  「我夢到自己變得好老好老,在一所大學裡和徒弟說話,然後妳——」

  「OK打住算了吧,一個魔女還學人家上什麼大學,妳的幻想也太飛越了。」艾利森毫不留情地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現在清醒了嗎?身體狀況還好嗎?」

  「還好。不,我不曉得妳所謂的『還好』是指什

  話說到一半,凱伊突然瞪大了雙眼,纏繞不去的睏意也全消了。

  因為兩人周圍的草地上,七零八落地躺著五、六俱狼犬的屍體。雖說遺骸上殘留著精準的彈孔,然而並沒有鮮血之類的體液從槍傷處流出來。

  直到這時候,她才注意到艾利森手上拿著自己的韋伯利手槍。

  「精靈獵犬(Pixy hound)。」艾莉森解釋:

  「一種平原地區的傳統工房常見的動物操使技術。對狗的屍體植入簡單的命令,讓牠們巡守據點,獵殺擅闖的外地魔女。你們英國不也有製作黑妖犬之類的使魔技術嗎?看成是那個的下位版本、便宜版本就好了。」

  「怎麼會……」

  這附近並沒有其他工房——凱伊原本想要這麼說,卻因為不祥的想法湧上心頭而怔住,把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嚴格來說,並不是真的「沒有」。

  艾莉森看著她複雜又糾結的表情,理解凱伊已經推測出了這是怎麼回事。她默默地將左輪手槍還給主人,讓她重新將子彈裝滿。

  「妳為什麼要用我的手槍?」

  「我沒有彈藥。」

  「哈?」

  「我一顆步槍子彈也沒帶,從最一開始。」

  「那妳肩膀上掛著那根木棍拿來幹嘛用的!攪拌鍋釜裡的番茄濃湯嗎!妳們美國魔女只會拿步槍來打棒球嗎!」

  「別怨了,有客人上門了。」

  話音剛落,從薄霧的另一端便傳來了幽冥的嘶吼聲。

  三、四道迅捷的黑影從不同的角度直奔而來。那些已死的野狗屍體,嘴邊掛著某種黏稠的濃汁,並且默契十足地列隊,全速展開了包圍網。

  此刻荒原上的視野並不清晰。給人異樣感覺的霧煙籠罩著,可視距離降到了一百公尺以內。

  還有異常的『寒冷』。

  幾乎要凍壞五臟六腑,冰氣彷彿有意志一般不斷從雙腳攀附而上。

  「該死。」

  凱伊抬起手槍放出了第一聲爆鳴,掀開迎敵的序幕。

  砰!

  鉛彈將首當其衝的精靈獵犬擊翻在地上,幾乎是絲毫不差的剎那,艾莉森腳下炸出一道氣旋,將她向前彈射而出。

  陡然加速的春田魔女,用步槍前方的刺刀穿刺了另一條獵犬的腹腔,然而衝刺的勢頭卻沒有停頓下來,像是在玩某種殘忍的推冰球運動似的,獵犬猛烈摩擦地面後,壯烈地撕了個粉碎。

  肉沫淅瀝飛散。

  「學得真快。」

  凱伊不禁心中低咕。

  她僅僅教了艾莉森一點如何在低空飛行時保持平衡的技巧,沒想到轉眼間已經成了可怕的掠擊手段。

  另一方面,其餘的獵犬也開始撲向凱伊。

  她不客氣地猛扣板機,一面向後退開。然而準頭似乎沒有最初一發那樣的運氣。再加上手槍子彈不足以破壞狼犬的大部位肌肉,而且屍體可不會疼痛,這導致對方即便頸部挨上一槍,依舊能夠以嚇人的勢頭繼續接近。

  「唔!該死的法國王八蛋!」

  她驚險地轉身與獵犬擦身而過,抬腳用力踢擊野獸的腹部。

  對方在草地上滾了兩圈,磨著爪子很快地便爬起身來。但凱伊已經端起了李.恩菲爾德,近距離將其射殺。

  僥倖迴避了慘劇,她餘悸猶存地抬起頭來,正好看見艾莉森用槍托將另一頭獵犬的下顎直接打歪的場面。

  「還有一條!」

  艾莉森大聲朝著這邊警告。不過,僅存的獵犬似乎意識到無法跟兩人抗衡,畏縮地退了兩步後便掉頭逃跑。

  「別放掉牠!牠會回去通報!」

  「不用妳說我也知道。風來!」

  凱伊呼喚小源,抬手招起一陣濃厚的風,將自己托起來。然而腳尖適才離地,升力就像斷了電一樣傾刻消逝。

  「什、什麼?」

  她難堪地屁股著地,仰面跌坐在泥地上。

  艾莉森立即拆下步槍的刺刀,振臂奮力一擲,鋼刃如同箭矢般射在遁走的獵犬肩膀上,卻還是沒能夠停下牠的動作。

  很快的,踉蹌的黑色影子消失在雲霧之中,無法再用肉眼捕捉。

  「被、被牠逃掉了!王八蛋!」

  凱伊用義手拄著身體,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溫熱的口氣迅速在嚴寒之中結出冰粉。她使勁想要站起,卻感到強烈的暈眩,作嘔的感覺在咽喉翻騰。

  「唔,搞什麼……」

  「慢慢來,站穩。」艾莉森用肩膀將她撐了起來:

  「別慌,是這片冰霧害的。」

  她揹起M1迦蘭德,替凱伊撿起手槍:「霧氣也是工房自我防禦機制的一部份。寒冷奪走了放出的小源,妳剛才會疲累到睡著也是這個理由。」

  「那妳怎麼,嗚噁、嘔嘔!」

  她摀住嘴巴,痛苦地問:「妳怎麼沒事?」

  「我的小源不夠。」

  如果妳的小源是一百,那麼我就是五——艾莉森說——工房的防禦機能必需避免傷及一般人類,所以意外忽略了我。

  「真是複雜,幹嘛做這麼多此一舉的事……」

  「因為會招來人類的憎恨。」艾莉森莫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如果工房害死了普通人,那麼人類就會聚集軍隊、帶上槍砲,將那個工房從土地上抹平。坦克的履帶會壓碎園圃的圍欄、軍靴會踏過魔女的屍體。」

  死傷對於人類來說沒什麼。

  他們有數百、數千萬的人口生生繁衍,每當有人逝去,自然會有人替補而上。然而魔法家族耕耘了幾世紀的資產被湮滅掉,或許永遠也不能再現了。

  「妳說得好像親眼見過似的。」

  「這在美國是月復一月發生的事情。」

  艾莉森將手槍塞回她的懷裡。

  「凱伊,我們繞

  「門都沒有。」

  凱伊硬生生打斷了她。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現在避免衝突才是上策、對方有著苦衷、妳不想介入英國與法國魔女的地盤鬥爭、要是受傷了怎麼辦吧啦吧啦。」

  那是『我的』工房。

  「那傢伙侵佔我的地盤的當下,就應該做好被屋主驅逐的心理準備了。」

  即便那意味著被殺死。

  況且,依這些強力的防禦措施來看,對方可不是個半吊子。

  「那個生來沒娘教的法國癟三已經做好覺悟了。而我?只是去把屬於我的東西拿回來而已,我擁有絕對的正當性。」

  「唔。」

  見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艾莉森反而一時語塞了。雖然凱伊的態度似乎吊兒郎當,但表情卻有些微妙的僵硬。

  不愉快……不對,依她的個性來說,應該早就氣炸了才對。然而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對著艾莉森惡言相向。

  「我該說妳進步了很多嗎。」艾莉森嘆了口氣。

  「哈?什麼意思?」

  「我明白了,那麼我來幫助妳吧。總不能放著妳和別人廝殺不管。」

  「真的?」

  「我還需要妳帶我去牛津,不是嗎?」

  艾莉森的語氣有些苦澀。






  蒼白的罌粟花海淹沒了山丘。

  花瓣被寒氣凍結,末梢凝結著冰滴。每當微風拂過便發出輕微的騷嚷。在那片如同白浪層疊的花叢之中,凱伊的工房坐落在中心。

  比起習讀經卷的書齋,那更像是拼湊著樑柱與建材、逞強一般直立著的農舍。

  「溫室被拆掉了。」

  兩人站在距離工房不遠處,觀察著狀況。凱伊向著小屋周圍比劃說:

  「我架設了三個大型溫室,用來持續栽培煉金用的植物。混帳,已經全都被改建了。對方大概想變換工房的『整體性能』。」

  「罌粟田是怎麼回事?」

  「製作藥用嗎啡。原本那些花兒是種在溫室裡的,因為結構被破壞掉,導致罌粟的生長暴走了。哼,白癡法國青蛙,『我的』工房哪有讓妳說改就改的道理。」

  凱伊半蹲在她一旁,將子彈填入手槍裡,一面不忘口吐詛咒之詞。

  「這可是全英國最好的溫室工房,能種植四季的任何植物,並且自我維持供水與營養,就算我回牛津支援防禦,過了一、兩個月也不會有任何一棵小草枯掉。」

  「『全英國最好』,也把話說得太滿了吧。」艾莉森顯得不以為然。

  「六年。」她伸出手指:

  「我把這套法術框架從牛津帶出來之後,已經過了六年。我的所學、成就全都保管在這裡,為了與牛津相抗衡,各種血汗、跨越的苦悶的日子都在這裡。」

  如今我對於溫室經營的才能已經超越了母親。

  「幸好以當家那個樣子,多半三、四十年內不會再有什麼成就了,要讓這裡成為『全英國最好』不過是時間問題。」

  「敵意滿滿呢。」

  「不,古典魔女本來就應該要這樣才對。」

  ——母親生下女兒,女兒與母親對立,最後超越母親。

  古典工房的世界,就是用這種方式循環著自我破壞與再生,才得以將最強大的魔法技術維持下去的。

  「所以說我非得把它奪回來不可。它是用以佐證我身為一名牛津魔女正確性、優越性的唯一根據。」

  「……」

  艾莉森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她既沒有想要超越的對象,也沒有對於傳統工房的感情。

  既然已經得到成果,那麼另起爐灶不就好了?不過只是個工房罷了——要是這麼說出口的話,凱伊一定會對自己發怒吧。

  稍微有點羨慕那樣子的她。

  「喂!艾莉森,獵犬!」

  正當她思考得出神時,凱伊迅速站起來,用力拉了她一把。工房周圍的冰氣濃度仍舊絲毫不減,並且從中竄出了鬼魅般的影子。

  六、七……不對,十頭?超過?

  「散開,要不然彼此的迴避動作會互相干擾,」艾莉森迅速退了開來:「我負責撲殺精靈獵犬,妳直接往工房前進。」

  「喔!」

  「注意不要使用小源。」

  「哼,小意思。」

  艾莉森的身影很快的便沒入冰霧之中。凱伊也跨開步伐,提著步槍奔馳起來。

  在視野差勁的戰場上,很快便響起了野獸的喧囂嘶吼。她一面用手槍逼退靠近身旁的獵犬,一面逕直地朝園圃小徑的盡頭突擊。

  倏然間,一道影子以些微之差掠過她的正眼前。

  「在這裡嗎!」

  對方的動作快得嚇人。雙方擦身而過,那人手裡的伐木斧亮恍恍地朝她的後腰劈來。凱伊驚險萬分地側身閃過,但敵人也再次竄進了迷霧當中。

  凱伊立刻端起李.恩菲爾德,朝著背影消失的位置開火。

  槍響震耳欲聾。

  她以食指與拇指夾住槍栓拉柄,用無名指扣板機,在子彈擊發的瞬間立刻重新上膛——這是艾莉森交給她的、火力壓制速射的技法。

  「一、二、」

  碰!碰!碰!碰!碰!

  把子彈撒出去!全撒出去!彷彿只為這個目的,不求準確的連射一發緊咬著一發。短短十多秒內彈匣便趨告鑿。

  「八、九、十!」

  最後一管彈殼被踢出膛室。

  就在凱伊默數著殘彈的數量,迎來空匣的瞬間,從她左側猛然現出了敵人的身影。

  不只是凱伊正計算著,對方也在倒數。

  但包括這點在內,都已經被算在戰術內了。

  「栽了吧,蠢貨!」

  見對方抓準了自己打空步槍的瞬間,完全如料想的一般發起突襲,她哼笑了一聲,抬起鋼鐵的義手格擋,別開了掃過來的伐木斧。

  幾粒火花消殞在寒氣之中。

  接著!

  「風,來!」

  凱伊吶喊著,宣召了小源。

  憤怒的颶風以她為圓心吹起,就像砸下一枚炸彈般轟散了霧陣。

  由於幾乎一瞬之間將小源榨得見底,雷擊似的劇痛打在了凱伊的腦袋深處,一股血氣也湧出喉嚨。

  「咕嘔。」

  她的嘴角泛出了點點血珠,強撐著才沒有暈厥過去。

  「這樣一來,妳就不能再逃回霧裡了對吧。」

  「!」

  對方退了兩步,似乎此刻才驚覺到自己的處境。

  然而凱伊可沒有留時間給對手後悔的閒情逸致,她迅速扔掉了步槍,掏出韋伯利,對著法國魔女的大腿就是兩槍。那人才要轉身逃跑,立刻失去平衡地跌倒在地上。

  勝負已分。

  「……」

  「連哀嚎一聲都沒有嗎?真是驚人的忍耐力呢。」

  法國魔女轉過頭來,從斗篷兜帽的陰影之下,凱伊看清了對方的長相。

  那是一名不敵年邁的、垂暮之年的老魔女。

  銀白色結晶生長在她的左臉與脖子上,或許是魔法研究帶來的惡業,又或者是某種延命手段——多半是後者。

  在層層疊疊的皺紋之中、垂老老矣的眉宇之下,那人既沒有流露出怒氣,也沒有恐懼。為此,凱伊緩緩放下了手槍。

  「法國佬,」她壓低了嗓音,平靜地開口:

  「Même si je ne te tue pas, tu vas mourir.(就算我不殺妳,妳也快要死了)」

  「……我知道,牛津的魔女。」

  意外的,對方吐出了熟練的英語。她動作緩慢地從伏跪的姿勢坐起,拾起掉落在腳邊的伐木斧。

  「我的日子不長了。」

  「那為什麼還要入侵我的工房?隨便去找個他媽的樹洞窩著,安安靜靜地去死對妳來說很難嗎?」

  「呵。」

  法國魔女從喉嚨深出發出了好像笑聲一般,黑暗又空洞的聲音:

  「既然我都要死了,在最後這短短的日子裡,妳乾脆就把工房借給我如何?相對於我來說,妳的損失小得多,不是嗎?」

  「真可憐,一把年紀了連人話都不會說。」

  「我想也是呢。」

  凱伊再次將手槍對準了老魔女的面額,擊出子彈。

  碰!

  硝煙從槍口噴出,滾燙的鉛彈曳著火絲達到最高速,然而卻硬生生砸在一面厚實的冰牆上,爆散的碎片朝四面八方飛濺。

  「什麼!」

  凱伊瞪大眼睛,呆看著橫在自己與老魔女之間的圓形冰盾。

  她何時放出魔法的?悄悄用小源將正面的空氣緩凍,造成過冷狀態,當子彈產生衝擊時便發生高速凝結,接著與周遭的濕氣繼續連鎖反應。

  增厚、增殖。

  原來如此,這傢伙擅長的魔法是「結晶」。

  是在工房內埋葬了比任何人都要長久的壽命、窮究了煉金術的奧秘之後,將結晶知識輕易再現於小源上的怪物。



  「於此闡釋真理,必為完璧、至誠、不欺之事實。

  位上者同於下,位下者亦與上同。」




  法國魔女躲藏在不斷擴張的冰牆後面,開始了極快速的低語。

  「森羅歸『一』,『一』生萬象。

  日為父,月為母,清風孕其胎體,大地滋育養護。

  權能凌駕四方向度。」


  即便是凱伊,也能夠輕易地聽出這串咒文的來源。

  其名為《翠玉錄》。位於煉金術領域頂點的宗師赫密斯.崔斯默圖所遺留下來的,據稱擁有近乎「神秘本質」真理性質的文字。

  也就是說,僅僅這些「文字」,其知識的重量就能與古今以來的全工房成就對價。

  不過,直到1940年仍然沒人能參透其中的意義,無法實際運用,更毋論藉此解明「神秘本質」了。

  但那並不是對方的目的。

  只要讓凱伊意識到這是《翠玉錄》就夠了。

  年代悠遠的經文就算只是普通地念誦,也足以被視為一種「遺物」。是與鍊金技術息息相關的象徵物。

  同時,年老得隨時可能迎來命數盡頭的煉金術師,自身的存在、身分,也加強了遺物的「說服力」。

  條件湊齊。

  對方的手指已經成功伸向「靈性觀察紀錄」。

  篡寫——要開始了。

  「烈火從泥土分離,自糟粕淬鍊精華,而偉業終竟大成。

  其將突破天際,於後再次降臨,屆時上與下皆要循之統一。」

  以兩人的位置為中心點,大片大片的罌粟花被覆上嫣紅,猶如一滴朱墨落在純白的絹帛上,持續溽染浸透。

  那是不真切的、懾人的美景。

  花海的異變讓凱伊一瞬間看得出神,她帶著惶恐的心情稍微後退了一步。就在這時,口中卻湧出一股異樣的溫熱。

  「咳、啊!」

  她大大地嘔出一口污血,嫣紅的液體落在隨風飄搖的花瓣上,模糊了顏色。

  讓這片罌粟田抹上赤紅的,就是「自己的血液」!

  會死!

  就像祭台上的活祭品那樣,被煉給這座工房!

  「慘、慘了……」

  凱伊虛弱地歪頭跪了下去,將手攀在跨越不過去的冰牆上,猛地又吐出一大口。

  要栽在這裡了嗎?

  眼睛布滿了血絲,連視線都變成紅色了。血的腥臭味與一股好像敗壞銹鐵般的臭味薰得她呼吸不過來。

  最後居然要死在自己的工房裡,萬事休矣了嗎?

  「咕唔……混……帳……!」



  「—— 綻放吧,『Adabana』。」



  一道綠色的影子倏然落在了彌留的凱伊身前。

  「成就無敵的力量,只因諸象細微皆受之包容,並擊潰一切。於此,世界誕生。」

  那人高高舉起沒有裝上一顆子彈的步槍。

  「風、聽我!」

  淒烈的氣流纏繞上了M1的木槍托,甚至刮裂出了一些木片碎屑。那是如同凱伊用來將穀倉正門吹飛的高壓攻擊魔法。

  轟!

  冰牆爆散成千千裂片。同時,嫣紅的罌粟花海也一瞬間燃燒起來。

  艾莉森直視著敵手,映耀著火光的雙眼之中毫無情緒——簡直像就像為了『奪去性命』如此單純的動機,而向前跨開步伐的木偶一般。

  從她微張的嘴裡,正不停湧出煤炭爐似的熾熱蒸氣,隨著她的話音持續流瀉。

  「遵此理追逐奇蹟,求諸三重之智慧盲愚者名為春田的魔女艾莉森。

  而烈陽之大能已甄至全顯。」

  「阻、阻止了?」

  失去藏身之處的法國魔女顯得無比詫異。

  就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阻擋「發動即完成、從靈性面改變事象」的篡寫結構,以艾莉森這樣的年紀來說,也理應無法做到才對。

  然而,如此的事實真切發生在了法國魔女面前——《翠玉錄》最後一段落的詮釋權不但被奪走,篡寫也崩潰失效。

  不管是哪一個懂得篡寫原理的魔女看到,都會被嚇得質疑自己過去人生的所學。

  美麗的花田化成了煉獄般的火海。

  從慘遭擊碎、潰爛的冰之牆後頭,已經底牌用盡的法國魔女劃下手臂,最後將伐木斧奮力地投擲而出。

  然而艾利森僅僅是輕描淡寫地抬手,將飛旋著的斧頭接住,反手把利刃狠狠砸向了年邁魔女的脖子。

  破風的刀鋒切開了灼熱的氣流——

  「慢著!艾莉森!」

  颼!

  斧頭凝結在法國魔女的臉側,距離見血不過幾吋。

  此時,一直被陰雲扭曲了容顏的天空,開始零落地落下了雨絲。

  一滴、兩滴。寧靜的細雨慢慢轉變為灰色的水幕,燃燒的罌粟花田也逐漸熄滅,只剩下些許薄煙。

  凱伊踉蹌地站起,按住艾莉森持斧的手,將她僵硬的手臂輕輕放下。並指了指在年邁魔女身後的工房門口。

  ——在那裡,站著一名約莫十歲出頭,亞麻色長髮的少女。

  連作為魔女象徵的斗篷也沒有,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

  被雨溽濕而垂下的瀏海遮掩雙瞳,那對眼眸的深處,跟年邁的魔女幾乎毫無二致,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

  但不需要。

  凱伊已經明白了。

  為什麼一名年老的魔女會選擇侵入她的工房。

  「……」

  凱伊緩緩地走向前去,把韋伯利手槍收回懷裡。由於身高相差許多的緣故,那名少女必須仰起頭來才能與她對視。

  「Quel est ton nom? (妳叫什麼名字?)」

  「卡特莉……不,理娜(Rina),坎城工房的理娜。」她用法語回答。

  「我是牛津的魔女,牛津工房的凱伊,同時也是這座工房的主人。」

  為了迎合對方的身高,凱伊蹲下身:

  「理娜,妳的母親呢?」

  「在諾曼第。」

  在法國。

  然而,並沒有說是生是死。

  「那位是妳的祖母嗎?」

  「嗯。」她點了點頭。

  「妳的祖母佔據了我的工房。這是會被主人殺掉的行為。」

  「那麼,請連同我也一起殺了吧。」

  「……為什麼?」

  「如果凱伊不殺掉我的話,我一定會向妳復仇的。然而沒有人會教我魔法,因此最後我還是要死在凱伊的手上吧。」

  理娜牽起了凱伊的手,將她大上許多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把工房拋棄掉,把爸爸給我的名字拋棄掉,最後,連媽媽也拋棄掉了的我,如果連奶奶都不在了的話,」



  就真的,什麼也「成為不了」了。

  那就是我作為一名魔女的結束。



  「所以凱伊,請妳幫我這個小忙吧。」

  「……」

  凱伊的虎口箝在理娜纖細的咽喉上,微微的體溫與脈動傳了過來。在紛亂雨點的侵襲之下難以感覺,然而確實存在著。

  她沉默了好久,似乎忘記了語言。最後,凱伊才慢慢鬆開手指,再次站了起來。

  她解開牛津工房的斗篷,將那件顯得尺寸過大了點的衣服扔在理娜頭頂上。少女捧著厚重的大衣,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因為斗篷上還繡著「紋章」。

  英國最大的魔女工房,牛津工房的族紋。勝利的桂冠,智慧之明星。象徵著牛津的榮譽、權力、義務——以及保護。那並不是應當交給外人的東西。

  「喂,搶了我工房的老傢伙,」

  她轉過身去,撿起落在地上的李.恩菲爾德。

  「看吧,作為報復,我把妳最心愛的孫女搶過來了。哭吧、後悔吧,妳這是活該。」

  「牛津的魔女……妳

  「等妳老到不能再老,總算是謝天謝地打算斷氣了之後,記得把我的寶貝弟子帶到牛津去,給我跪著雙手捧好奉上吶。」

  「……」

  與理娜一樣,年邁的法國魔女也露出了反應不過來的神情。但凱伊不再搭理這對祖孫,拍了拍艾莉森的肩膀。

  「走了,妳不是還想去牛津嗎?」

  「喔、喔。」

  艾莉森遲了半拍才答腔,連忙跟上了旅伴的腳步。






【向野學姊的魔女史筆記】



 ●對於魔女的控制

  1940時,德國境內的魔女工房已經全面「篩選」結束。只有符合納粹主義理想的魔女被保留,其餘則遭到抹消。工房的定位轉化為純粹的軍事設施,由國家擁有,並且所有適齡魔女必須服從入伍義務。不過,德國對於編制魔女部隊、魔女協同作戰策略等等知識的重視程度為歐洲之首,軍人魔女擁有與高級士官相同的待遇,無論是薪餉、榮譽與仕途等等回報都非常豐沃,其家族成員也會得到保障。

  在蘇聯政權的管制下,魔女必須擁有共產黨黨員身分,且不得擁有任何工房。蘇聯魔女的住所與就職單位由國家指派,每隔兩年便要調度,以杜絕與地方居民建立關係。在受到魔女督察單位監視的前提下,可以進行一定程度的魔法研究。由於沒有工房,當蘇聯魔女被異邦的同類問起出身時,歸順於政府的人會戲稱自己是「紅場的魔女」,反之則自稱為「雪國的魔女」。

  至於法國的狀況,政府既無法將控制力量強硬深入遍布各地的大小工房,也遲遲未與魔女世界建立白紙黑字的合作關係,因此直到大戰再次爆發前,從軍的魔女都是以個人名義加入部隊。相較其他國家,法國對工房的存在一直十分寬容,因此法國魔女對政府的觀感也友善,沒有繼承家業希望、學無所成的年輕一輩魔女時常自願選擇參軍,同時受到的待遇也不錯。


 ●罌粟花

  〈在法蘭德斯戰線上〉  - 約翰.麥克雷  著


  在法蘭德斯戰線上 虞美人搖曳著

  錯落於十字碑之間 成列綿延不絕

  那裡銘刻了我等的痕跡 與蒼穹比鄰

  百靈鳥英勇啼鳴著 掠過天際

  奈何不絕的砲響卻將其淹沒了


  我們是斷魂者 數日前方加入行列

  一度生活著 感受黎明 目送落日餘暉

  愛並且被愛著 直至此刻我們倒下

  在法蘭德斯戰線上


  與死敵的鏖戰未歇止

  從顫抖的手中向你擲出

  煌煌火炬 將它高揚吧

  若你拋下逝者託付的信念

  我們將無從安息 儘管虞美人仍搖曳著

  在法蘭德斯戰線上


 ●工房紋章

  無論對於古典派或應用派的魔女而言,工房紋章是不可質疑的身分歸屬象徵、權力與榮譽的展現。藉由紋章將四、五個或以上的魔女家庭團結在同一面旗幟下,其凝聚力彷彿就是工房的核心。

  在這裡介紹兩所工房的紋章:


  春田工房

  「宛若荒原上一道遠雷。」

  期許弟子能夠像一道打入這荒涼原野的響雷,改變頹腐的世界。



  牛津工房

  「勝利之冠,智慧之明星。」

  祝福工房成員武運昌隆,並以理性行事,受智慧引導永不迷惘。






查看其他《異邦的魔女》小說章節

個人小說連載網站,優先更新處


創作回應

毒碳酸
更新慢真的是個大問題( ´・ω)
感覺太久沒出現大家會把我給忘了
可是我真的每一篇都寫這麼久,而且現在也是零囤稿狀態(´;ω;`)
好難
2020-03-09 17:04:17
Reineke
加油![e22]
2020-03-09 17:21:47
毒碳酸
謝了,一直都是努力狀態
2020-03-09 17:30:05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