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風味獨特的蘇格蘭蛋,勇治喝了口特調冰咖啡,讓微苦的風味洗刷口中油膩,接著便把空盤子往桌旁推了推,用紙巾擦拭手指和嘴角。
「好的,現在可以開始動工了。」
他扭扭手腕,從公事包裡抽出畫板、繪圖紙,還有好幾支不同硬度的鉛筆,勇治簡單地環顧四週,尋找最適當的下筆中心點,他決定以進門瞬間的視角,來描繪這整個空間的格局與氛圍,並把吧台、木製狗屋以及那面藝術牆都納入畫中。
勇治先在紙上以幾道利落的線條勾勒整體空間的透視,確定主視角後,動作更是敏捷。
他對繪圖並不陌生,能夠以「穗澤步」這個假名重拾「設計師」的身份,勇治體會到一股莫名的欣慰,也有感嘆。
他舉著鉛筆,輕輕旋轉手腕,在紙上快速描繪出店內格局的框架:入口、吧檯、牆角那個曾住著狗狗的木屋,以及牆上幾幅藝術作品的大致位置。
伊江站在吧檯旁,一邊收拾杯碟,一邊留意著勇治的創作過程---他稍稍抬頭觀察店裡的光源位置,從門外投射進來的陽光,和屋頂燈共同交織出一片溫暖微黃的氛圍,他打算利用幾處陰影,來強調空間深度,這樣既能凸顯店裡的格局,也能傳達瑪露達姆的沉靜。
「您真的是專業級的……。」
伊江有些崇拜地看著,眉眼間散發出少女的天真爛漫,沉穩的佐里則拿著一條抹布,擦拭玻璃杯與磨豆器。
「伊江,別打擾客人作畫,妳桌子還沒擦完吧?」
老闆正在後台忙著,佐理便像個副店長般,趕緊糾正伊江的工作態度。
那隻原本給店裡狗狗棲息的木屋,看起來帶點歷史痕跡,漆面略微脫落,邊緣顯出暗褐色。為了保留真實感,他多用了幾筆細碎的描繪,讓木質紋理更顯老舊。
老闆走了出來,看著勇治正在描繪狗屋,眉毛微微一挑,看來這小子畫功並非半調子。
看到自己成功吸引了老闆的注意,勇治順勢開口:
「以前那條拉不拉多就睡在裡面嗎?」
「是啊......那是前店長的愛犬,她是個女孩,名叫布魯曼(Bruman)。」
老闆答道,神色裡帶著些許遺憾。
「我妻子非常鍾愛布魯曼,自從布魯曼去世後,她雖然有養其他的狗,但都沒有帶來店裡,應該是想藉由這個狗屋來紀念她吧。」
一個狗屋,竟還有這樣感人的故事,勇治的視線重回那佈滿歲月痕跡的木屋上,門口是只有中型犬能鑽進的大小,屋脊邊緣有些斑駁,側面刻著一個名字,應該就是「Bruman」的字樣,已被時光磨得模糊不清。
「狼」與「狗」屬於祖先同源的關係,那麼老闆娘會喜歡狗,也就不奇怪了,想到這,勇治的手便不自覺地在狗屋上多勾勒了幾筆。
「嗯,看你這畫裡,狗屋的線條格外明顯,就像是整個店景的焦點。」
老闆明顯對他的取景十分讚賞,也看似在觀察著他動作中隱含的訊息,他就像個心理學家,對著勇治抽絲剝繭。
自從勇治進到店裡,老闆便知他的來歷不凡,勇治沒有心跳,使徒的身份不言自明,加上老闆對於血液的氣息極其敏銳,勇治的身上哪怕只有一點點的血腥,都躲不過他的感知。
彼此觀察的兩人,處在一個巧妙、卻又不說破的平衡,唯獨這場心理戰,必定是老闆立於上風。
現在,就看是誰會先露出「馬腳」。
「你的畫功很好。」老闆讚嘆道,並拿起勇治的名片端詳。「很少看到自由接案者也擁有名片,想必你應該頗有名氣吧?」
勇治用敏銳的聽力,聽出了老闆的聲波內隱藏的不和諧音,所謂每種聲音都具有「形狀」,聲波可以傳達說者的一切訊息,而無法以其他形式偽裝。
「您過獎了,我只是個自由設計師,算不上什麼有名氣的人......,我主要在天神地區工作,比較少來到楓都。」
勇治此刻正專心摹畫,卻因要同時應對老闆的追問,思緒略顯分神,筆尖於狗屋邊緣多劃了一條過深的陰影。紙面上那道筆痕頓時突兀地顯現出來,好似一條不該存在的裂縫。
「哎呀……失手了。」
他拿起橡皮擦,試圖修補那條多餘的陰影,然而紙質稍嫌脆弱,留下些許的磨損痕跡。
老闆站在他身後,綠瞳閃著微光,看似漫不經心地欣賞,實際卻敏銳捕捉到這絲異常。
「還是先讓你專心畫畫吧。」
「沒事的,我習慣一邊聊天一邊畫,有時就會這樣,加筆修正也是手繪的醍醐味。」
他抬起頭,將注意力暫時轉回老闆剛才的提問---關於「名片」和「工作」的事情。
既然他已經謊稱自己是自由設計師,又主要在「天神」那邊接案,就只能繼續圓下去。
「像你畫功這麼優秀的設計師,怎麼不考慮去大公司上班?天神地區應該也有不錯的公司吧?」
金髮男子貌似閒聊,實則在觀察勇治的反應。
「如果想在業界一展長才,進公司是不錯的方法,不過大部分的總公司都設立在楓都,我不太習慣這裡的快步調。」
「說到楓都的設計公司......我想到兩年前一個新聞,有間建築事務所的老闆夫婦被一輛卡車撞死,聽說兒子也變成了植物人。」
「......!」
勇治握著筆的手不禁抖了一下,好險他已經從紙上收回。
老闆說的新聞,正是自己遭遇的那件事。
是巧合嗎?
勇治暫時放下筆,盡可能自然地喝口咖啡潤喉,實則穩定心神。
勇治將咖啡杯放回桌面,重新執起鉛筆,開始描繪藝術牆上的細節,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這件事在當年應該也算是一件大事,老闆可能只是隨口提及。
「這件事在天神地區的電視台也報得很大,畢竟大城市裡頭每天都有事故發生,但我聽說,後來那間事務所是由老闆的哥哥擔下。」
勇治選擇以旁觀者的身份敘述自己的親身經歷,他藉此習慣自己正披著穗澤步的皮,而不是木場勇治。
「哼,那根本是自砸招牌。」老闆嗤之以鼻,順著話題繼續說:「我聽說老闆的獨生子也是在那間公司擔任要職,若他沒有變成植物人,我想他應該會把公司處理得很好......可惜......可惜啊。」
勇治的眉頭微微一皺。
是啊,如果自己還在木場建築事務所上班的話,公司鐵定就不會是現在這樣了。
都是那可惡的伯父!
勇治的手忽然不自覺地出力,原先應當細緻處理的筆跡,畫上了一條深深的刻痕。
「喔,力透紙背,小心別劃破了紙。」
試探了一個段落,老闆適當地給予勇治喘息的空間,即使上門的目的明顯,仍是顧客,得一步一步來,才不會造成反效果。
「對了,我手邊有新烘的黃金曼特寧豆,想試喝看看嗎?」
「那真是我的榮幸,麻煩了。」
「不客氣。」
老闆微微一笑,轉身走向吧台,取出新鮮的咖啡豆開始研磨。
「真的不能小看老國王的智慧......可我也不能直接告訴他,玲音現在被激進派追殺的處境......怎麼辦。」
當老闆背對自己的時候,勇治的內心波濤不斷。
就如同玲音先前說的,老闆最討厭自己的平靜生活受到打擾,也不一定會出手幫助他們,或許他方才的話題,已有警告勇治「點到位置,別越界」的意味。
「可惡......我不能就這麼空手而回!我一定要收集點什麼......。」
勇治的目光在藝術牆的草稿上,但僅被老闆的三言兩語就弄得心靜不下來。
咖啡豆在磨豆機裡發出輕快卻有韻律的聲響,混雜著機器轉動「嘎啦嘎啦」的聲音。
吧檯的燈光略微昏黃,老闆專心將黃金曼特寧的豆子倒入濾紙,細密的咖啡粉不斷落下、堆成山狀,恰好對應勇治堆積如山、密密麻麻的心緒。
桌上的畫紙上,那條狗屋邊緣的筆痕已被他拚命擦拭,但仍留下一點灰灰白白的刮痕,難以完全修復。那道深刻的「裂縫」,似乎隱喻了他現在的處境:小心翼翼地隱藏、不敢讓真實身份浮出,一旦露出破綻,就是徹底的危機。
更何況,他不清楚老闆對於使徒究竟抱持著什麼樣的看法,若是老闆將使徒視為敵人,那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未知數。
「這種豆子,得用手沖才能品嚐到真正的醍醐味。」老闆從容地在手沖壺裡倒入熱水,「你趕時間嗎?」
「完全不趕時間,您慢慢來。」勇治擠出一個微笑回應,繼續修飾素描上的細節,在牆上花了幾朵玫瑰。「早上拜訪過客戶了,下午暫時沒有行程。」
「挺不賴,我們這兒沒有限定吃飯時間,很適合時間充裕的客人。」
老闆那修長的手指穩穩握住手沖壺,注水的力度與速度極其均勻。
「這是我最近開始研究的時間比例,加點熱水悶蒸會讓咖啡的苦味與香氣更加均衡,剛才特調冰咖啡也是使用淺中焙的豆子,不妨兩者比較一下,再告訴我想法。」
他聲音不疾不徐,如同他沖咖啡的節奏一般,流露著從容,誠如伊江所說,老闆十分擅長與客人對話,也熱愛交流,但得小心別掉入他話中的陷阱,跳到坑裡了都不知道。
「老國王果真是個感覺敏銳的傢伙,這就是活了幾百歲的智慧嗎?」
勇治心裡清楚這點,他已經很小心地應對,但每個回答都像是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望著老闆手沖咖啡的動作,拿著咖啡壺的手緩緩繞著螺旋注水,咖啡一滴滴濾下,像是一種冗長而講究的儀式,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曾握著魔皇劍,席捲了上古歐洲的戰場,屬於一位霸主、一位來自蘇格蘭的純血者帝王。
「請用。」
老闆端起咖啡壺,將琥珀色的液體倒進白瓷杯裡,杯身映出咖啡微微翻滾的光澤,淡淡的堅果與煙燻香氣飄散在空氣裡。
「這比剛才的冰咖啡更能突顯黃金曼特寧的層次感,你試試看。」
「謝謝。」
勇治端起咖啡杯,啜飲了一口。
剛入口的瞬間,苦韻襲來,但不是刺舌的那種,而是一種沉穩厚重的苦澀,隨後轉為溫和的回甘,舌尖上殘留著一絲微微的酸氣果香。
「……確實很不一樣。」勇治深呼吸了一口氣,細細品味在口中散發開來的咖啡醇香,「冰咖啡比較爽口,這杯手沖則是相對濃郁,餘韻深長,在口中久久不散,以我而言,我較喜歡這杯手沖咖啡。」
「關於咖啡,這背後有段小小的故事。」
老闆讓勇治繼續作畫,自己則開始說起了過去的往事。
「當年,在老闆娘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她就已經跟前店長相識了,她的鼻子對氣味很敏感,所以不太喝咖啡,於是前店長跟她打賭,他一定會沖一杯讓老闆娘可以接受的咖啡,就是這一杯黃金曼特寧。」
「然後呢?」
勇治心裡已經能猜到結局,卻還是順著老闆的話題發問,想聽得更具體些。
「結果嘛,自然是前店長成功調製出一杯令我老婆能接受的咖啡,那時候的她還是個不喝咖啡的新鮮人,第一次嘗到曼特寧的甘醇,便愛上了這種微妙的苦澀與餘韻,結果她便心悅誠服,與咖啡結下不解之緣,也開始自己研究咖啡豆子的風味。」
「原來如此……真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呢。」
勇治又抿了一口手沖咖啡,換他重新掌控發言權。
「老闆您又是怎麼認識老闆娘的呢?」
「這個嗎......背後也是一段故事呢。」老闆露出略微苦澀的笑意,「老闆娘她其實有個雙胞胎姊姊,我是先認識她姊姊,因緣際會下才認識她的,而且......就在這咖啡店的那個位置。」
老闆手指向勇治的右後方,一個靠門口的小桌子,一盆淡粉色的小花悄悄地曬著陽光。
勇治聯想起好幾十年前的記載中,有位狼族少女成為純血者之王的魔族親衛隊隊長,或許那被洗腦的女孩就是老闆娘的姊姊,最終在姊妹相殘的悲劇之下死去的。
如此一段血腥的過去,被老闆輕描淡寫成一個生命中的偶遇,不免算是一種看開......?
老闆選擇與老闆娘共度終生,也是經歷了無疾而終的感情後,替自己的過去贖罪嗎?
「老闆可深情了!別看他這樣,當老闆娘在店裡的時候,可是不敢不聽老闆娘的話呢。」
「原來是這樣。」
勇治輕輕地笑了出來,覺得老闆的反差也挺可愛的,但老闆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尷尬,他揮揮手叫伊江去收拾別的東西,彷彿是在說「多嘴什麼,快去工作」。
「那個……別聽伊江瞎說,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她也忙得不可開交,我只是不想見她太累的樣子。」
這已經是「私事」的範疇,他不想在客人面前過度流露自己跟妻子之間的相處模式。
「哈哈,我懂、我懂,老闆提到您是先認識老闆娘的姊姊……姐妹之前的感情應該很好吧?」
「嗯……她們是雙胞胎嘛,感情好是必然的,只是長大後就各自有了不同的選擇。」
老闆眉心微微蹙起,語帶保留,似乎在考慮該說多少。
老闆長嘆一口氣,目光掃過勇治和那幅未完成的畫,回憶遙遠的歲月裡,被時間遺忘的事與物,還有人。
「總之,最後我才透過她姊姊的關係,見到現在的妻子,我們之間也算……一見如故吧,雖然中間也有波折,後來她姊姊因意外過世,臨終前託付我一定要好好照顧她妹妹......也就是我老婆。」
話鋒到此,老闆似乎不再多談那「波折」。
對於姊姊的背叛,從妹妹的視角出發,乃至整個狼族而言,確實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傷痛。
能化種族仇恨為愛意,他們能彼此互相扶持到現在,已是看似不可能發生的奇蹟。
「這大概也算是命運的安排吧。」
老闆的臉上掛著如釋重負的微笑,慵懶地倚靠著吧台,接著低聲說道:
「我認為,穗澤先生今天路過這裡,也是宿命使然,你也是背負著許多遺憾的年輕人,不是嗎?」
聽到此,勇治的筆停頓了下來,他腦中轉得飛快,思考著如何接下這艱難的一題。
答得好,便能無傷過關;答不好,如臨萬丈深淵。
「我……」
勇治張了張口,卻一時找不到能輕巧帶過的回答。因為老闆道破了他的內心。
那顆確實背負許多遺憾的心......。
「如果老闆願意聽我說上一句,那再好不過了。」
勇治低頭看著畫紙上的花瓶,盡量不跟老闆對上視線。
「喔?我很樂意傾聽,如果你不介意一位大叔的碎念,我也能替你解惑。」
「欸......其實是關於我一個朋友的事。」
勇治將玲音的經歷,加油添醋地包裝成一個故事:
「她是楓都人,因為某件事不得不離開家鄉,她自己一個人騎著機車到處旅行,最後來到了天神地區,那是一個鄰近聖誕節的晚上,市區的旅館都滿房了,於是我將自己的客廳借給她睡,她告訴我,她的家被莫名奇妙的大火燒毀,自己則逃了出來,但和父母失散,她希望能早日和父母團聚。」
「嗯......楓都的民宅火災啊......。」老闆忽然眉頭深鎖,「前幾個月,是有發生過類似的事件,就在離這不遠的地方,可嚴重了。」
「真的嗎?」早已知曉來龍去脈的勇治,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樣。「那地方在哪裡?」
「你先把素描畫完,我再跟你說。」老闆從容地回答道,「怕你過於分心。」
那句「怕你過於分心」,像是一個善意的暗示---等你把畫作完成,我自然會多說點什麼。
「嗯......好的。」
勇治心想,要是能從老闆口中套出任何線索,那麼此行便不算虧。
但老闆會說多少?會不會只是敷衍帶過?
勇治不確定,但這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其他顧客在這個時刻也沉默了,專注在各自的餐點與咖啡之中。
鉛筆的筆尖在紙上輕快地劃過。
一個優秀的速寫,著重於光影及構圖,不能太過追求寫實,否則會喪失靈魂。
時間悄然流逝,在伊江與佐理的偶爾投視下,畫作終於完成。
勇治放下鉛筆,微微伸展了一下手腕,隨後抬頭看向老闆。
「完成了,請您過目。」
老闆放下手邊擦拭乾淨的玻璃杯,走過來俯視著那張畫。
「光影適中,氛圍很棒,我比較好奇的是,為何選擇這個角度?」
其實老闆在意的,是勇治額外在狗屋上畫了好幾筆......。老闆娘與狗屋,還有剛剛看似閒聊的話題,能牽扯出「狼族與純血者」這個主題......將這些線條延伸出朋友身上的故事,那個被男子心中視為「遺憾」的事物。
他篤定,火災的主角是那個繼承了耶夢加德力量的女孩......。
艾維不禁在心中佩服起這個年輕人,雖然對他這個老謀深算的前君主而言,要看破他話中隱含的訊息並不難,但這位「穗澤步」與其他典型的使徒,有著截然相異的態度。
有趣,真是有趣。
對方肯定打聽到這裡有著什麼,但艾維還不打算當場攤牌。
「嗯......。」勇治抬起頭來,思考半晌,「因為很少在咖啡店內看到這樣的擺飾,又聽到您說起布魯曼與前店長、老闆娘的人犬情深,就有種必須把它畫下來的想法。」
老闆靜靜地盯著畫作,嘴角輕微勾起,像是對勇治的回答感到些許滿意,又像是對他的機智感到趣味。
「嗯……你的觀察力不錯。」艾維輕輕點頭,拿起勇治的素描湊近觀察,「但有時候,畫中的重點不一定在最明顯的地方,而是在那些不經意留下的筆觸裡。」
這番話讓勇治更確信一件事,老闆的觀察力遠超一般人,他鐵定看穿了一些東西,甚至是自己奮力隱藏的身份,只是沒有點破而已。
俗話說「欲蓋彌彰」。
「藝術的有趣之處,在於每個人都有其主觀的解讀,有些細節只有繪者知道,但看的人能從不同角度去解讀……『繪者無心,觀者有意』。」
「說得好。」老闆連連點頭,這年輕人的素養實屬不凡。「那麼,回到正題吧,你剛才問的那場火災,被燒毀的是一個名叫「殷紅」的樂器行,店鋪靠近赤楓公園與駒澤大學車站。」
「樂器行......新聞有爆出縱火的兇手嗎?」
很可惜的是,在玲音的家被燒毀當下,勇治尚未從植物人狀態恢復,無法完整地掌握當時的事發經過,而且也找不到相關新聞的資料,就像被刻意抹除了一樣。
「就我所知,到現在還是沒抓到兇手。」老闆用手指敲了敲木質桌面,「而且警方並沒有在現場找到生還者,所以我不確定是否跟你那『朋友』有關。」
沒有生還者?
這跟玲音及狄綸說的不太一樣......。
就狄綸所述,他已將玲音的父母救下,接引至阿斯特爾的女神庭園療傷,或許......他介入的時刻比消防隊還早,所以救難團隊沒有找到相關生還者的證據,才被認為已全數罹難。
勇治拿出手機,搜尋「殷紅樂器行」幾個字,果然有找到符合老闆所說的那間店,上頭寫著「永久休業」,是近期才編輯上去的。
而下方有一些關於此店的評論,最新的一條是八個月前留下的,恰好是火災發生後不久的時間點:
「好可惜這麼一間老店,竟然會遇到火災,老闆娘技術好......修理小提琴的價格收費合理,二樓還有很多七、八零年代留下的畫作,不知我往後還能去哪裡修小提琴......希望老闆娘一家平安無事(QWQ)。」
勇治盯著手機螢幕上的評論,眉頭微微皺起。
玲音曾說過她的家是一棟店住合一的洋房,應該就是這裡。
二樓的畫作,應該是妮克絲、也就是玲音的外婆所留下的,她是老闆艾維的前妻,純血者的前女王,或許會了解些什麼內幕,只是,勇治只有聽過玲音略提一二,從未聽她有任何想去找外婆的想法。
對此,勇治有幾種猜測:
1.純血者女王可能已經逝世
2.她本人已移居海外
3.她正被某個組織保護
不論是哪種想法,要見到妮克絲一面,都並非易事。
勇治現在還得想著如何找到工作,安定下來,不可能說出國就出國,另一方面,勇治不放心,玲音一個人在楓都會有危險。
「老闆,多謝您的情報,我想過去火災發生的街區看一看,看能不能發現到什麼。」
「喔?你還有當偵探的潛能呢?」
老闆挑了挑眉,又看著勇治起身往洗手間的方向走去,於是他把伊江叫了過來,自己則與佐理交換了一個眼色。
佐理整理著吧檯上的工具,臉上閃過一絲淡笑,方才的互動中,他也注意到艾維與勇治之間那微妙的氣氛,各自話中有話,卻又互不相讓。
「伊江,找個漂亮的框把這張畫錶起來,我想放在狗屋的正上方。」
「好的。」
少女收拾好桌子,小心翼翼地從老闆手上接過素描,走到後方倉庫挑選畫框,而勇治也正好從洗手間走了出來。
當勇治回到座位上,老闆正端著一杯剛泡好的紅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年輕人,看你一副沉穩內斂的模樣,想不到行動起來,手腳挺快的?」
「兵貴神速嘛。」勇治呵呵一笑,注意到桌上的素描已經收走,自己的目的也暫時達到了。「我不習慣看身邊的人痛苦的模樣,也順便當散步。」
他拿起桌上的帳單,走到收銀處。
「老闆,結帳。」
老闆接過帳單,看了一眼,在收銀機上按了幾下。
「特調咖啡、一份蘇格蘭蛋、黃金曼特寧手沖算我請你的……。」
艾維慢條斯理地唸著單子,眼神從帳單上移到勇治身上。
「總共一千五百元,下次若有空再來,順便帶你那位朋友來坐坐。」
「好啊,若我還有機會來拜訪,一定帶她來。」
勇治掏出錢包,嘴上隨意地回應。
玲音是這兒的熟客,艾維不可能不認識她。
勇治付了帳後,將收據折好放入口袋,朝老闆微微頷首。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改天有機會再來拜訪。」
「路上小心。」
勇治點頭,隨即離開了。
藍色風鈴清脆響亮,艾維眼神一低,小聲自語:
「哎......若是理花知道她還活著......鐵定要跟那群人拼命......就讓那年輕人去揭開真相吧,我只能做到這裡了。」
為了不打擾平靜的生活,善意的謊言是必要的。
照著老闆的情報,木場勇治搭乘地鐵來到了駒澤大學車站,一出站遂開啟導航,往赤楓公園的方向前行,雖說這裡還是屬於楓都的特別區之中,但世田谷區已鄰近市郊,並沒有像港區、中央區那般緊湊。。
街道上瀰漫著一股獨特的緩慢步調,二手商店與家庭餐館林立,且大多屬真人經營,格外有人情味。
這裡的居民依然會彼此問候,並無感受到太多的科技冷漠,看到勇治也會點頭示意。
「真清幽的環境,原來玲音以前住在這附近哪......看不出來......。」
沿著靜謐的巷道前行,與幾位大學生擦肩而過,勇治來到了赤楓公園附近,並遠遠地就能看見旁邊一角圍起了電子封鎖線,禁止任何相關人事進入,即使事發已過半年有餘,仍有一股令人難受的焦灼味,且樂器行的位置離主要的住宅區較遠,在這下午的時刻,仍見不到明顯人潮。
再往前走幾步,一棟焦黑的兩層樓洋房幾乎燒毀得僅剩斷壁頹垣,勇治對此不禁吸了一口氣,儘管他清楚玲音的父母都已成功被救走,但看到案發現場的慘況,依舊震懾得說不出話來......。
周圍的房子似乎沒有被當初的火勢波及,完好如初,彷彿這棟房子被設下了什麼屏障,刻意讓火僅在固定的範圍內燃燒。
他聽玲音說,紅渡在妮克斯的引導之下,從弗格爾家留下的魔法書苦修封印術,如今是箇中高手。
說不定是她為了不波及到周圍的人,才選擇在火勢失控前,迅速設下結界,將燃燒範圍限制在這棟房子以內。
勇治環顧四周,確認周圍沒有閒雜人等,才緩步靠近封鎖線,仔細觀察這棟被燒毀的洋房。
焦黑的牆體裂開,玻璃窗全數爆裂,僅剩下扭曲變形的窗框孤零零地掛在牆上。
「玲音的同學已經承認是他們放的火……現在要探討火源是如何產生......又是怎麼延燒的。」
悶燒、爆燃產生與否、火災持續的時間長短,都能提供關鍵的線索,而若是激進派純血者所為,也必定會留下與一般縱火不同的痕跡。
但因無法穿越封鎖線,靠近調查有困難,勇治只能沿著房子周圍以目視觀察,看能不能找到什麼古怪的特徵。
「嗯......先拍個照。」
勇治透過目測,輔以室內設計的概念,勉強辨識出廢墟內的格局。
前面是生意場所,燒毀的門框後方有個大理石台,應該是廚房,沿著樓梯欄杆上行,是一個長型走廊,長廊上有幾個銅製畫框,但畫像已燒毀得七七八八,無法辨識......長廊的盡頭則有另一個寬廣的空間,是紅渡小姐用來製作小提琴的工作室。
透過窗口可隱約看到,原本該是牆壁或天花板的地方,如今留下深深的裂縫,有些地方甚至出現爆裂痕跡,像是遭受強烈外力衝擊。除此之外,某些柱子卻又相對完整,碳化後沒有倒塌,也沒有更嚴重的崩塌痕跡,就彷彿火焰曾在一個「固定空間」內旋繞、燃燒後戛然而止。
「如果是燃燒不均勻,或因為房屋結構等自然因素而導致還算好理解,但這種呈放射狀的不自然灼燒......。」
眼下暫時可以確定的是,這不是利用物理方法引起的縱火案。
激進派純血者之中,或許有擅長控火之人,從玲音同學的口供也只能得知「他在原地把風」,並不能證明他看到是誰縱火。
「看來也只能調查到這些了,接下來......先回去吧。」
勇治轉身,遠離這座讓人感到悲傷的洋房廢墟。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