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湊佳苗（七）——文學的魔法，與消失之後。

作者：鈴鹿│2021-03-21 01:29:32│巴幣：0│人氣：211

　　雖然在書中基於自身悲劇而鑄成犯罪行為的主角們，都難以擺脫來自其他人物甚至作者的嚴厲斥責，但作者也同時批評了這些渲染、美化犯罪行為的媒體與文學作品。本系列始於湊佳苗筆下自嘆自憐的青少年、少女，並透過其與「母親」的關係，進行「悲劇」的辯證。而隨著揭露作者隱藏於作品中後設性的批判，最後則回到作者對「寫作」本身的探討。

　　犯罪者對於自身悲劇性的感受，一部分來自與現實社會中的他人進行對比；另一方面，敏感的少年少女也透過文學作品，體會自身的悲劇。因此，「代入感」在這時變得極為危險。

　　營造「代入感」的作家或許難辭其咎。寫作者的取材與讀者的詮釋一直以來都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作者是為了滿足讀者而寫作，或是讀者從作品中汲取了自己所欲的現實。

　　　湊佳苗常讓書中角色高談闊論寫作的方法，而且不約而同的渴望具有實感的經歷。《為了N》裡的西崎真人在說明自己的創作觀點時，如此表示：

人類的存在意義，在於從無的狀態創造出某些東西。周圍的人認為我很幸運，然而，這不正是一種不幸嗎？從來不曾可望靠自己的力量創造出某些東西的人，難道寫得出文學作品嗎？就像不了解夏日的酷暑、沒有感受過冬日嚴寒的人，怎麼可能描寫得出四季？如果不曾體會過無法滿足發自內心所渴望的那分焦慮，又怎麼能夠表達嫉妒和憎恨之情？所以，我要讓自己處於無的狀態，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1]

《少女》中的紫織認煞有其事的說：

正因為日常生活中無法接觸死亡，才會輕易和主角產生共鳴，不假思索地流下了眼淚。[2]

熱愛文學的由紀卻認為，紫織並沒有真正了悟「死亡」，才將死亡描繪成浪漫又悲壯的景象。尤其是自殺：

那些缺乏想像力卻自認為富有知性的人才會自殺。他們以為自己想像的世界是一切，因為感到絕望，所以選擇走上死亡之路，未免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3]

由紀所想像的死亡更殘酷，想一窺死亡是出於一種復仇式的渴望；想要看見身邊的人死亡，則同時集悲劇性與優越感於一身。就這點而言，由紀與紫織並無不同：

如果寫成文章，應該更有發揮得空間，但是歸根究柢，這和電影或小說的感想一樣，只是我的想像力所創造的產物。

我想要見識超越想像的現實，如果必須靠想像補充現實，根本死得毫無價值。[4]

　　少女們的班導師小倉自詡為追求純粹文學的創作者，卻剽竊學生作品，甚至大言不慚的發表對創作的見解：

我日後也會繼續創作這種讓讀者看了以後，覺得在寫自己或是產生共鳴的作品。妳也是看了開頭的部分，覺得很像在寫自己，所以才想繼續看下去吧！[5]

「像在寫自己」便是讀者閱讀時，將自己的際遇與主角重合所產生的感觸。敦子很快就發現由紀所寫的〈小夜走鋼索〉是以自己為藍本的故事，但這篇小說引起的共鳴卻不限於自己。敦子擔任義工時所認識的高雄大叔，也同樣將自己代入主角小夜，以「小夜走鋼索」的狀態自比。[6]

　　能引起代入感、創造共鳴固然是文學作品之所以能感動人心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共鳴」本身是虛假的呢？作者所提取的現實，感動了沒有實際體驗此項現實的讀者，讀者從作品所感受到的「現實」便是出於自己的幻想，而錯把他人的現實當成自己的。文學作品中的「美」、「悲劇」是經過提煉的，但現實中往往較之更為複雜。作者為了追求美學，放大了悲劇性。讀者便以為自己的悲劇性也如此巨大，與之而來的美也就愈充實，最終導致某種程度的扭曲。

　　作家郝譽翔為《惡毒女兒˙聖潔母親》所寫的推薦序中表示：

……湊佳苗總是非常巧妙地把當前熱門的社會議題……這些正環繞在你我生活周遭的種種，全都不著痕跡地放入了故事裡。[7]

　　從社會議題取材，是為了讓讀者產生代入感。這呼應了作者在作品中讓角色們不斷強調的創作理念：作者追求的是描繪出現實，但同時又必須賦予現實美感。

　　而作者的惡趣味在於，她刻意營造出充滿現實感的場景，卻在小說中針砭那些將文學中的悲劇當成自己的悲劇的那些讀者。

　　這些批評都呼應了作者不斷諷刺的「悲劇主角」情結。透過雙面（即不同角色觀看事件所產生的雙面性）、雙線（角色對文學發表觀點以及角色自己身在文學作品中被作者描述）的敘事手法，湊佳苗巧妙的讓小說的形式自身成為內容的一部分。

　　文學與現實必須是相互構成又相互否定的。這也是人生的難題與矛盾之處。文學中的生、死、愛與犯罪，使我們暫時脫離日常平庸的世界，但最終人還是得回歸到現實裡，在平庸中感受陣痛。

　　殘酷的破解童話與文學帶來的魔法，

　　這才是屬於大人的童話。

[1] 湊佳苗，《為了N》，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p.25。

[2] 湊佳苗，《少女》，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p.29。

[3] 湊佳苗，《少女》，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P.43。

[4] 湊佳苗，《少女》，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p.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