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扭曲的母職，造就扭曲的孩子？」這麼說也不對。
作者並非一味只針對「母親」的角色採取批判的視角，也藉由時間與內在角色轉換，賦予人物流動性，以增加讀者對其心理的理解。在作品中常見的命題：「母親是由女兒變成的」中，這種流動性的意義不僅彰顯在母親自身的內心轉變，也在女兒與母親的互動中看出逆向的流動性：女兒有天也會成為母親；而母親因眷戀作為女兒的時光而排斥成為母親。
因此，另一項湊佳苗熱衷於描寫的人物，即是與母親相對的「少女」。湊佳苗筆下的男性角色，相較於女性，大致呈現枯淡、扁平的樣貌，甚至常常在故事中缺席。而《告白》、《為了N》以「少年」、「青年」作為關鍵的情節推動者，也並非著眼於「男性」的角色，而是以其年齡的稚幼發揮文學上的效果。這些兒女的存在，是為了與母親對抗；或者說，是母親在抗拒著孩子的存在。
文學作品熱愛以青少年男女作為主角，固然是基於青春的姣好容貌，搭配纖細敏感的心靈，方能交織成浪漫的故事；然而，描寫青少年的家庭問題與犯罪又是另一回事。若是與前者等同視之，不免有將犯罪浪漫化之虞。因此，湊佳苗極力描寫青少年男女內在的黑暗，便是諷刺了普世謳歌青春的價值觀，也帶有批判社會現象的意涵。作者對青少年的心理狀況詮釋，就如《告白》首章，老師對全班同學的「告白」：
各位在這個階段顯著成長的不只是身體，心理上也有相當大的變化。……性徵跟反抗期一起總稱為青春期。會被微不足道的言語刺傷，容易受到些微小事影響；然而同時也深切地追求確立自我。[1]
由此可知，從大人的觀點看來，少年少女們的敏感來自於追求自我；也是因為自我中心的思想，使犯罪行為常被合理化。
於是，細數湊佳苗筆下的「少女」便可發現，她們或多或少帶有自我意識過剩的性格與嚮往浪漫的情懷。她們心中存有屬於自己的「童話」，並藉由引用童話典故將所見的世界浪漫化。這些童話故事與小說的世界對照之下，產生了象徵與反諷的雙層效果。
《少女》（2009）中的櫻井由紀熱愛文學創作，外祖母的失智症為其生活籠上陰影，更在同儕的催化下，對「死亡」產生強大的妄想浪漫感。早在其試圖「解脫」外祖母對家庭的控制時，母親對她說：
妳今天又闖了什麼禍？只要你乖乖聽話，阿嬤就不會歇斯底里，妳不知道是因為妳的關係，讓我和爸爸無故被捲入嗎？別以為自己是悲劇女主角……[2]
由紀也如此評論好友草野敦子：
入學典禮當天，敦子把玩著從創校至今，款式幾乎沒有改良過的古董級水手服上的紅色領巾，像悲劇女主角般哀嘆：「我不想穿這種制服。」[3]
敦子對文學稱不上熱愛，但極度在意他人的評價，想藉由取悅他人獲得肯定，其實也是自我意識過剩的展現。
對作者而言，「自以為是悲劇女主角」似乎是極為嚴厲的批判。早在《告白》中，老師對於沉浸於設計犯罪行動的渡邊修哉表示：
〈獻給摯愛母親的情書〉，我已經拜讀過了。你一定認為自己是悲劇的主人翁，才能坦然在網頁上公開這樣的文章而不覺得丟臉。……只不過比較會念書，就自以為高人一等；像你這種無知的人才是你口口聲聲的笨蛋呢！[4]
在《惡毒女兒˙聖潔母親》（2016）中收錄的〈惡毒女兒〉，也出現類似的對話：
我猜想她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回味我說的那句話，同時思考最能夠傷害我的話，最後她終於想到了。
「不要再把自己當成悲劇女主角了，我已經受夠了。」
她說話的語氣好像吐出了內心所有的髒東西。
但是，她的悲劇女主角遊戲一直持續至今，她為自己編織了一個新的故事——一個在遙遠的老家為女兒的成功祈禱的母親。[5]
女兒弓香認為母親利用自身的悲劇性束縛她的發展，於是在節目上指控母親為「毒親」。她將自己的遭遇投射於〈人魚公主〉的故事上：
小時候，媽媽買給我的安徒生童話中，有一個《美人魚》的故事。美人魚得到了雙腳，但每走一步，就像走在刀子上般劇烈疼痛。
雖然她愛上了王子但美人魚即使承受這麼大的痛苦，也想要生活在人類的世界嗎？我記得年幼的我在看這個故事時，對美人魚產生了同情。因為故事中完全沒有提到美人魚的世界多麼難以生存，相反地，反而描寫成一個閃亮的地方，所以我更加不解，她為什麼不快樂地活在美人魚的世界呢？
但是，美人魚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正因為知道，所以才發現原本以為理所當然的事，一點都不理所當然。[6]
作者在下一篇作為對照的〈聖潔母親〉，安排了以弓香好友（理穗）的視角來理解弓香行動的敘述。她表示，只因為母親限制弓香的志向、交友，就認為母親是「毒親」，未免太過，因為世界上有遠勝於此的毒親。通過此種比較，讀者原先以弓香為核心理解的「毒親」，彷彿也並非如弓香自己認為的如此令人厭惡了。
同樣也耽溺於此種情結的，還有《睡在豌豆上》（2014）的萬佑子。根據妹妹結衣子的敘述，萬佑子從小對文學作品有高度的領會能力，也十分嚮往文學作品中的世界。在最後的自白，萬佑子這麼說：
我從小就覺得自己可能不是這個家的孩子，結果發現果然是這樣，所以很高興見到親生媽媽。不，這只是日後我說服自己的理由，我在想家的時候這麼告訴自己。其實……我原本想像被一個陌生男人叫我的名字，緊緊把我抱在懷裡，就會覺得自己必須留下。然後聽說媽媽的心臟不好，所以更想要陪在她身邊，代替那個男人，代替爸爸陪在她身邊。[7]
結衣子對萬佑子此番言論的形容是：
遙遙（萬佑子的真實身分）輕輕嘆了一口氣，好像說完故事時，闔上了繪本。[8]
可見其對姊姊運用想像力的方式頗不以為然。但有趣之處在於，她開始反思，對原本的萬佑子持續了十三年的認知，是否也是出自於她的想像呢？一直執著於所謂的「真相」，是否也是由於自己無意識地代入了「豌豆公主」的角色，而為了如豌豆般的「真相」甘受折磨？
我們無從得知「悲劇女主角」的批評，是否為作者藉角色之口而發，畢竟在不斷切換敘述者的筆法中，每個角色都可視為作者的分身。湊佳苗安排角色之間的觀點針鋒相對，實也是提取自身內在衝突的觀點，試著讓它們進行對話、促進理解。因此，除了以「母親」、「老師」的口吻批評少年少女的自憐心態，也須注意前述以年輕人的視角所描述的「母親」形象。雙方之間的衝突才是作者欲處理的議題。
一方是嬌生慣養、活在幻想世界的母親；一方是自怨自艾、憤世嫉俗的女兒。雙方的本質其實出奇的相似。
閱讀下一篇：
漫談湊佳苗（四）——你的母親不是你的母親
[6]《惡毒女兒˙聖潔母親》，p.174-175。
[8]《睡在豌豆上》，p. 283。
參考書目：
1. 湊佳苗，《告白》，丁世佳譯，（台北：時報文化，2009年）。
2. 湊佳苗，《少女》，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
3. 湊佳苗，《為了N》，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1年）。
4. 湊佳苗，《母性》，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4年）。
5. 湊佳苗，《睡在豌豆上》，王蘊潔譯，（台北：春天出版，2014年）。
6. 湊佳苗，《惡毒女兒˙聖潔母親》，王蘊潔譯，（台北：皇冠出版，2017年）。
創作內容
漫談湊佳苗（三）——「別自以為是悲劇女主角！」
動畫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