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3
胡嶙掏出繩子綁住女孩的腳踝，留了一隻手臂長的繩索在雙腳的繩圈之間。他注意到女孩的手腳都很纖細，柔軟得好像可以直接越過肌膚，碰到骨頭。胡嶙嚥了兩下口水，假裝沒看見白皙的肌膚上泛起的紅潮子。現在她的手腕像是老媽媽做的酸菜糾纏在一起，綑死在胸前，赤裸的光頭女孩嚇得不住低聲啼哭。
她是怪物，妄想用眼淚欺騙同情心。
胡嶙抓著她手腕上的繩結，連拖帶拉強迫她在雪地裡移動。兩人四腳踏過厚重的雪，留下一道黑色溝渠。雪花落在他的臉上，遭到憤怒的體溫烘融。胡嶙奮力對抗拖慢他步伐的重量，皮衣下的手臂感到燃燒般的劇痛，腰、背、大腿奮力排開沉重的雪。厚重的衣物吸了汗水更加冰冷，他腳上粗陋的皮靴和綁腿是為了禦寒而準備，這時候卻意外成了拖累的阻礙。光頭女孩歪七扭八的肢體像昆蟲又像蠕蟲，在雪裡掙扎扭動對抗胡嶙的力量。
「走快點！」胡嶙將她拖到面前一巴掌甩下去。女孩嚇一大跳，胡嶙猛力拉著她向前，掙扎的力度消失了，怪物女孩趴在地上跟著獵人的蠻力往前進。前方不遠處，在結霜的樅樹和岩壁之間，有個小小的岩縫。
「進去！」
胡嶙把女孩丟進去。女孩像貓一樣，四肢一碰到黑色的凍土，立刻連滾帶爬往岩縫深處，往著陰暗的角落鑽。胡嶙沒有心情理解她的行為，他的母狼飛了，被一個怪物吞到肚子裡，換成這個毫無作用的女孩。一個瘦弱、才剛成年的女孩，她那一身皮剝下來，價格比秋季的落葉還不如。
胡嶙一手握著木棍，一手綁著繩索的末端，怒火燒痛他的眼睛，雪地的反光照進岩縫裡，又從女孩的眼睛反射出來。那是奪走母狼的怪物，胡嶙應該殺了她，把那對貓眼裡的光抹掉，為塔露谷的居民除害。苡西西去年撿回了一隻帶病的貓，同樣也有這種恐怖的眼睛。
苡西西在高露懷中凍僵，最後死去。
一切都是那隻貓的錯。
胡嶙握緊木棍。
「不……」
怪物女孩似乎察覺他心情不佳，掙扎著爬出黑暗，跪在他面前擺出奇怪的姿勢。淚水不住地從她臉上滑落，配上她詭異的動作，令胡嶙一時間不知所措。她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把手舉到腦後，又舉到身前搓揉胸部？她的膝蓋和腿又在忙些什麼？
她一邊做一邊哭，彆扭的動作愈來愈不順暢。這些肢體雖然連在她身上，但該怎麼應用她顯然一點頭緒也沒有，只知道不停活動關節，對胡嶙展現某些特定的部位。
這個怪物在色誘他嗎？
女孩趴到他腳邊，胡嶙想也不想，一腳把她踹開。怪物女孩再次縮成一團滾到岩縫深處，不敢有任何動作。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胡嶙放開手上的武器，頹然坐在泥地上。
「我該怎麼辦才好？」他喃喃自語。說實話，直到此時，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沒當場殺掉這個怪物，或是乾脆認栽放手讓她逃亡。他選了最懦弱的方式，既得不到勝利，又拒絕承認失敗。這件事如果傳到其他獵人耳裡，他會被眾人嘲笑，直到楓紅再次落下為止。軟弱的印記會纏著他，直到他嚥氣的那一刻。
可是他沒有辦法放棄，那母狼又大又美，高露還等著他帶狼回去，那些女人守著日漸冰冷的火堆等著他。他的老師和朋友雖然嘴硬，但是如果能夠帶回好消息，他們會比任何人都開心。胡嶙得想辦法對付她，不管是偷搶拐騙，都必須完成任務。他再一次堅定心智，拔出腰際的獵刀走向瑟縮在岩縫中的女孩，抓住她手腕上的繩結，逼她面對自己。
「變回去。」他說：「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深山裡的皮行者，我聽巫師說過你們的事。你偷走了我的狼皮，我要你還給我。你聽得懂我說話嗎？」
女孩滿臉疑問，但是她看著獵刀的驚恐表情不會錯。
「你以為這很可怕嗎？」胡嶙說：「你還沒看到更恐怖的。」
他收起獵刀，右手探進腰帶上的暗袋，抽出鋒利剝皮刀抵在女孩臉上。
「有這個東西，我可以把你的皮一層一層剝下來，你這偷人形貌的賊。我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你們又弱又病，邪惡又扭曲。嚴酷的山容不下你們，所以你們只好偷其他生靈的皮，假裝成他們，像寄生蟲一樣巴著鎢拉神祖創造的生命不肯去死。
「巫師教過我們怎麼對付你。我會把你一層層的皮活剝下來，扔進火裡通通燒掉。你邪惡的魔法將失去功效，偷來的皮再也不能作為你重生的殼，火焰會淨化一切。」
這是真的嗎？其實胡嶙也不知道。但如果威脅有效果，事情就能變簡單。
「我們不需要把事情弄得這麼難看是不是？我們可以用簡單的方法解決，我只要你的一層皮，只要一層皮就好。」他放輕語氣，高露總說溫暖的太陽比北風更能使人卸下防備。「把你的狼皮脫給我，我就放你一條生路。這是很划算的交易。」
沒錯，那些來村裡和他們交易的矮傢伙總是這麼說，這是一筆很划算的交易。
「把你的狼皮給我，我就饒你一條命。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你那張淺灰色、在陽光下透著肉桂紅的神奇狼皮。把你的毛皮給我，我就放你離開。」
聽著胡嶙不斷強調的口氣，迷濛的女孩似乎終於了解他的意思。剝皮刀在她臉上壓出紅印，但這沒有阻止她把手伸向胡嶙，解開胡嶙領口的繫繩。他披在肩膀上用來遮避風雪的鹿皮失去繫繩的拉力，嘩地滑下胡嶙的肩頭落在地上。
這是什麼意思？失去火堆的熱力，岩縫裡雖然很冷，但是沒了這張鹿皮也要不了胡嶙的命。女孩如果要對他不利，這動作似乎太消極了。
「剝皮……」
「你說什麼？」原來她會說話！胡嶙下意識抓緊手上的繩子，剝皮刀再次進逼。「你剛剛說什麼？」
「剝皮……」女孩舔舔發紫的嘴唇，她臉上有木棍的紅印。「胡嶙，剝皮，活著。」
「沒錯！我是為了活著才剝你的皮——等等，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搖搖頭。「剝皮後，胡嶙，會活著。」
心神混亂的胡嶙順著她的視線，瞥了一眼地上的鹿皮，不懂她的意思。
「剝皮，衣瑟，會死。」
胡嶙看著她的眼睛，清澈的褐色眼珠裡有水光在顫動，維妙維肖地傳達出人類恐懼的模樣。
「不要剝皮。」女孩說：「衣瑟，不要剝皮。」
她看起來非常害怕，她真的不是人類嗎？她的動作、她的氣味、她的樣貌沒有一個不像人類，連在絕望之中被逼得做出蠢事的反應都和人類一模一樣。
「我要你的皮。」胡嶙說。
「不要，不要剝皮，會死。」女孩說：「胡嶙開心，衣瑟活著，胡嶙把皮脫掉，衣瑟活下去。」
胡嶙只想吐。
他推開女孩，像丟垃圾一樣把她推回幽暗的角落。女孩撞上岩壁，回頭不解地瞪著胡嶙，滿臉的紅腫傷痕像是某種怪病的病徵。她大概從來沒有被人拒絕過，此生第一次體驗到魅力被人拒絕的悽慘感受。她弓著背，縮著手腳瞪視胡嶙，專注的視線刺入胡嶙的心。
如果那顆心還有感覺的話，胡嶙大概會被這可怕的靜默逼到痛苦尖叫。他彎下腰收拾散落一地的武器，走近女孩藏身的角落。
「腳。」他說，女孩愣了一下，才把捆在一起的腳伸出來。胡嶙解開她左腳踝上的繩子，找了一根石筍，將繩子牢牢綁死在上頭。女孩沒有反抗，伸出腳踝靜靜看著他完成。
「如果你想逃跑，我會殺了你。」
女孩點點頭，看來她的確聽得懂人類說的話。胡嶙沒心情聊天，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神魂迷失在腦中的風雪裡。他殺了女孩也拿不到狼皮，就算她再笨，也知道能保自己活命的方法就是死守著狼皮。所以她才會賣弄風騷，假裝對胡嶙傾心，希望胡嶙會對她起色心，藉此保住性命或騙到逃跑的機會。
堂堂一個獵人，他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胡嶙走出岩縫，在小路上獨自走了好一陣子。風雪已經停歇，太陽只剩不甘心的金黃手指還攀在群山的稜線上。胡嶙穿過樅樹林，一段枯木橫在他面前。這是樹的屍體，它們從出生之後，內在就不斷死去，最後留下的也是這一段殘缺。胡嶙跪在枯木前，張大嘴巴，哭泣的衝動壓抑在胸口和喉嚨之間，怎樣就是無法掙脫束縛。
高露、苡西西、艾娜……
他是個獵人，卻沒有辦法把獵物帶回村裡。
他想哭，卻哭不出聲音，只能張大嘴巴跪著，期待會有雪蓋住他空洞的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