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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塔露谷的伊瑟:2

山容 | 2019-11-11 12:00:09 | 巴幣 8 | 人氣 358


2

      在滿天風雪之中,衣瑟躲在樹叢裡偷看他。
      
      他叫胡嶙。

      名字。

      命。

      胡嶙張開雙腿,雙手往胯間探去,解開繩結掏出身體的一部份。這很奇怪,因為衣瑟除了手腳上的十六根指頭之外,沒有其他部位能夠像這樣探出身體,執行其他功能。

      不過老祖母倒是說對了,那東西的確像植物的根,一樣髒黑附著泥土,裡頭藏著白嫩的芯。只不過作用相反,植物用根來吸水,胡嶙拿它來排水。
      就是它,和老祖母告訴她,並展示給她看的一樣。

      「你的母親從我這裡來,然後她再從自己的根生出你。」老祖母嘆了口氣:「如果不是為了你,我早就該把這身腐爛的皮囊扔掉。」

      沒錯,就算是衣瑟這樣幼小的皮魅也看得出來,老祖母這身陳舊的皮已然發黑發臭,就算平時掩藏在其他皮囊底下,也遮不住腐敗的氣味。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們還活在以前的時代該有多好。」老祖母說:「那時候大地上到處都是動物,要找一個強壯的雄性,比在雪地中尋找冰晶還容易。」

      老祖母心不在焉地用指尖搔搔衣瑟的頭。她是頭龐大的母熊,小松鼠衣瑟坐在她膝頭,聽她說故事。

      「那是個多美好的年代,我們仰望著星空,在遼闊的原野間漫步。每當有動物知道死期將至的時候,牠們就會來找我們,讓出牠們的皮囊。牠們死了,皮卻能夠繼續活下去。偶爾也有雄性願意捐出牠們的根,替我們延續血脈。
      「然後,他們來了。」

      老祖母嘆了口氣,氣息在秋天的寒夜裡凍成白霜。還沒有下雪,但是山林的霜氣已經變冷,就算隔著層層皮囊也感覺得到。

      「他們是誰?」小小的衣瑟用前爪梳掉凝結在頭頂的薄霜,天真地問:「是誰來了?」

      「吃吃猿。」

      老祖母說出他們的名字,山林似乎因此抖了一下,萬物的生息暫停腳步。

      所幸,沒發生什麼事,四周還是平靜的山林,樹皮上的霜完好無缺。

      「他們用兩腳行走,吃光了一切。」老祖母說。

      「他們是熊嗎?」衣瑟問:「熊也是什麼都吃,也會用兩腳行走。」

      「不,不是,他們不是熊,絕對不是。」

      能讓老祖母如此害怕,吃吃猿想必是比熊還要兇猛的動物。皮魅出生時只有小小的一點點,要靠著累積皮囊的數量,才能愈長愈大。老祖母花了漫長的光陰才穿上熊皮,如果要穿上吃吃猿的皮,天知道得要花上多久的時光。

      「他們比熊還要瘦小」老祖母搖搖頭。「事實上,有些吃吃猿甚至比北方的雪狐還要小。」
      「怎麼會?」衣瑟不懂。「這麼小的生物有什麼可怕呢?」
      「他們生養繁多。」老祖母的熊耳朵焦躁地四處亂揮,好像吃吃猿就在附近。「他們有比手還長的爪子,鐵做的利牙可以套在木桿上,用魔法攻擊我們。他們掌握的是我不了解的力量。我曾經冒險接近過他們,偷了這一身皮回來。」
      老祖母突然現出吃吃猿的皮囊,嚇得衣瑟拔腿就跑。老祖母哈哈大笑,熟悉的聲音和氣味蓋過陌生的皮相,衣瑟小心翼翼爬出樹洞,扭著鼻子一次三步慢慢爬回她的膝蓋上。她希望老祖母不要這樣,她真的不喜歡這層皮。

      衣瑟小小的松鼠毛皮檔不住酷寒,全身抖了起來。老祖母現在和她慣穿的溫暖熊皮完全不同,那張無毛的臉怎麼會是世間該有的東西?毫無遮掩的模樣讓衣瑟驚惶,眉眼口鼻間的細紋宛若旋風,不知名的咒語從其中透出。衣瑟很害怕,老祖母要她好好記住根的樣子,告訴她皮魅如何奪取不從者的皮囊。

      「你的母親因他們而死,總有一天,他們也會找上我們。要活下去,就要想辦法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取得他們的力量。」

      多年後,當老祖母如秋日的重瓣花層層凋萎之後,她聽見了胡嶙。

      那時有好幾個吃吃猿聚在一起,他們的氣味相似,身上和皮魅一樣穿著其他動物的皮囊,卻又殘破不堪,污垢與汗漬堆積在皮層之間。吃吃猿雖然也會拿走動物的皮,但技巧顯然不到家,不知道怎麼保持皮囊完好。冬天的針葉林覆著白色的霜雪,樅樹下那些吃吃猿臉上塗著黑泥巴,豐厚的嘴唇活像貪吃的毛蟲,雜亂的黑髮落在皮囊外。他們彼此之間互相呼喚著衣瑟聽不懂的聲音,其中一個名字不停地在他們唇間迴盪,那些獵犬因而興奮起舞。
 
      胡嶙、胡嶙、胡嶙……
 
      那是一個神祕的聲音。聽見這個聲音的那一天,衣瑟在河岸旁撿到一隻雌性的吃吃猿。

      「胡嶙。」

      她是這麼說的,似乎希望咒語生效。穿著狼皮的衣瑟走到她身邊,輕輕舔了她兩下。這動物全身溼透,雖然還沒凍死,裸露在動物皮囊外的身體也看不出傷痕,但是衣瑟知道她快死了。這是皮魅的直覺,加上狼的嗅覺和聽力判斷的結果。

      衣瑟要快點,謹記老祖母的教訓。

      她張嘴亮牙,花了好一番功夫,把不屬於吃吃猿的皮囊剝掉。好在這些障礙並未與她血肉相連,只要咬斷糾纏的小藤蔓,很快就能剝除乾淨。剝掉外層之後,證明衣瑟的直覺沒錯,吃吃猿的皮囊非常完整,可是卻少了老祖母一再叮嚀的關鍵。

      衣瑟不禁感到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有個吃吃猿來到她面前,卻弄錯了公母。也許她該放棄,轉向下一個目標。

      「胡嶙……」

      天空飄著白雪,昨夜冬季的嚴寒橫掃過整座山,現在除了頑強的河流還不願放棄之外,連泥土都凍成了鐵石。頂上無毛的小吃吃猿已經神智不清,只知道念著無用的咒語,以為這個聲音能感動天地。

      衣瑟真不知道老祖母為什麼害怕這麼弱小的生物。如果是過去,她想必會拋下這個吃吃猿,動身去別的地方觀賞風景。下雪之後,冰封的大湖可以映出她的容顏,衣瑟可以在湖面旁來回換皮,觀賞自己美麗的身姿,玩一整天也不會累。她也可以去找松鼠藏起來的榛果,運氣好還能找到一具新的松鼠皮囊。她小時候用的已經傷痕累累,開始發臭腐爛。

      可是這個吃吃猿躺在這裡,成了她左右為難的困境。
      留著她沒用,拋下她又太浪費了。
      四周還有其他吃吃猿的聲音,很微弱,但正漸漸靠近。在下過大雪的山谷裡,他們沒有膽量大聲喧嘩。小吃吃猿還在扭動身體,彷彿想要逃離包圍住她的冰冷。這注定徒勞無功,死亡已經找上她了。皮魅的生命與死亡共存,她知道死亡來臨的徵兆。

      衣瑟移動身體,將沉重的身軀壓在她身上。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只能靠著直覺和吃吃猿溝通。

      「胡嶙……」
      「當然,胡嶙。」衣瑟說:「但是我需要你的皮。你的生命正在消逝,在死亡降臨前我只有一點時間可以保留你的樣子。」
      吃吃猿睜開迷濛的眼睛,不知道有沒有把話聽進去。衣瑟的聲音放得很輕,只有心跳遲緩,在生與死之間徘徊的動物才能聽見。
      「去找人,胡嶙……」
      「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完成你最後的願望。」
      吃吃猿頷著下巴,虛弱地扭動脖子。她答應了。
      「我會珍愛你的皮囊,一如我珍愛生命。」衣瑟用狼嘴給她一個吻。狼的舌頭長出無數的小刺,鑽進吃吃猿的牙關。

      他們感覺不到痛苦,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只會看見一頭母狼親吻瀕死的吃吃猿。衣瑟想起第一次接受旅鼠的捐獻,旅鼠小小的身軀害羞抖動,老邁的肌肉萎縮消失,轉換成皮魅豐沛的生命。魔法透過這些小刺運作,吸收捐獻者的血,帶來無聲無息、沒有痛苦的死亡。到最後牠們會留下一具皮囊,皮魅會縮起身體,帶著所有舊皮鑽進新皮裡。

      穿戴好之後,衣瑟故意留下嘴巴這個出口,用口水讓周圍的皮保持彈性,將多餘的骨頭吐出去。血肉如今成了她的養分,骨頭則要留下來,當成捐獻者消失之後的紀念品。

      吃吃猿的骨頭還真不少。衣瑟一共弄鬆了嘴巴旁的皮兩次,才將所有的骨頭送出去。脊柱她通常會留下小肌肉串成長條,好直接抽出嘴巴。累贅的骨盆得用腹部的肌肉壓碎,再將碎片一一吐出去。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吃吃猿渾圓的頭骨成為大麻煩。和其他動物長形的頭顱不同,那詭異、不實用的形狀不管怎麼處理都很彆扭。衣瑟沒有其他選擇,只能忍痛讓口腔承受撕裂傷,徒手抽出整顆頭骨。

      還沒接收就要先受傷,這一趟真是得不償失。

      等到骨頭處理完,新的皮囊就算順利入手,衣瑟在她遺留的腦子裡找到吃吃猿的名字。她不像其他生物,用毛皮、氣味、聲音來描繪自己,她只用兩個聲音,還有兩個圖樣。

      女孩,晨露。
      晨露怎麼會是吃吃猿?衣瑟不懂。女孩又是什麼?
      其他吃吃猿愈來愈靠近,沒時間思索這一層問題了。衣瑟收起全新的皮,換上母狼皮快步跑進森林裡。
      她想到胡嶙,這個字眼在腦海中徘徊不去。
      那是一個忠誠的意念,健壯敏捷的身影圍繞著晨露,接收記憶的衣瑟不禁全身顫抖。這是什麼感覺?這股溫暖更勝貼身的毛皮,又有一層曖昧迷濛的距離,引誘她邁步追尋,胡嶙究竟是什麼?

      忽爾,向來敏捷的她失去平衡,失足摔下深不見底的山谷!

      她一路向下墜落,墨綠的山林遮蔽了她的足跡,不停落下的雪掩蓋一切。在一次彈跳間,衣瑟迅速收起狼皮,換上鼯鼠靈活的身體,張開皮翼滑翔飛過山谷,遠離吃吃猿死去的小河。

      等到春暖的時候,小河會因融雪而暴漲,帶走遺留在凍土上的衣物和骨頭。見到胡嶙是一年後的事,那時翱翔在山谷中的衣瑟還不知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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