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村長的消息
「阿修羅殺過來啦！阿修羅殺過來啦！」白楊嬤驚聲尖叫：「阿修羅殺過來啦！要把我們全吃光啦！」
紅荊跳上界石張望。柳條在哪裡？
「阿修羅來啦！」
紅荊必須非常專注，才有辦法聽見柳條的心跳聲，被白楊嬤這麼一鬧，她原先聽見的細微呼叫聲又不見了。那個調皮搗蛋的壞孩子，玉米田裡沒有她的心跳聲。驚雷的餘響在空中迴盪，紅荊手腳顫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道雷代表什麼？
本來負責巡夜的針口鬼通通跑出來，在田埂上仰首尖叫。從大肚子裡衝出的氣流穿過他們針一般細的咽喉，鼓動聲帶形成尖銳的共鳴，響徹小福村的田園。
閉嘴！
紅荊在心裡罵道。這些沒用的傢伙，除了尖叫之外什麼也不會。看那些針口張大嘴巴，在田埂上亂跑亂滾，猛揮手上的紅旗要所有的村民躲回地洞，紅荊就覺得好笑。要是沒有監齋給他們當靠山，這些針口會跑得比誰都快。
有個針口指著紅荊尖叫，打手勢要她快躲起來。紅荊爬下界石，躲到玉米的陰影下。針口們怪聲怪叫遠去，她的耳朵總算恢復清靜。
還是沒有聽到聲音。
「紅荊？」
紅荊左眼往身旁瞄，右眼依然看著前方。是七層和九尾的媽，千金。
「你有沒有看到什麼？」千金頭壓得低低的，身體幾乎趴在泥地上，好像生怕有人從天上偷看她。「雷聲轟隆隆，嚇死人了。」
小福村只有薜荔多，哪來的人可以嚇死？紅荊嚼著舌頭，沒把話說出口。她兩個身材粗壯的兒子前後把頭探出玉米田，頂上天的雜毛左右晃實在令人發噱。紅荊不理會他們，繼續眺望凝聽。
「紅荊仔你有沒有看到什麼了？」千金又問了一次，口氣顯得不耐煩。可是紅荊打定主意不理她，不回答就是不回答。
她看到什麼？天空中突然有一團藏青色的靈氣蠕動，然後是一道金光掩蔽太陽，震開雲層炸出那聲嚇人的雷。然後突然什麼光都暗掉了，第二聲雷和回音疊在一起，震得她的玉米們差點軟腳倒地，血本無歸。
柳條到底在哪裡？
「你家柳條呢？」
紅荊快氣炸了，巴不得手上長出藤條，好把千金那張賤嘴打爛。她聽不見柳條的聲音，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她女兒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阿修——」
「閉嘴！」
紅荊尖叫，抄起石頭往白楊嬤丟過去。田野間的薜荔多嚇得做鳥獸散，就怕突然暴衝的惡鬼撲上來撕爛他們的臉。這午後開始，什麼都不平靜了。事後有些薜荔多回憶時想起，或許幾天前掃帚星飛過就是一個徵兆。
※
銀枝抓緊柳條，丟下布袋像瘋了一樣往牆後鑽。驚惶失措時，腦袋瓜總是會有不少亂七八糟的想法。比如柳條，事後回憶時除了嚇人的巨響和震動之外，還有一個掙扎扭動的恐怖影子。被巨響嚇壞銀枝兩隻手在前面爬，兩隻腳抓著柳條的手，拖著她躲進兩塊大石間的縫隙。
「那是什麼？」柳條問：「我們出去看——」
「不要！」銀枝把柳條的頭往下壓，不讓她鑽出去偷看。「我們就躲在這裡，不要出去。外頭有壞東西，那些壞東西好可怕……」
她哭了。柳條把銀枝抱在懷裡，拍她的頭髮安撫她。聲音太可怕了，嚇壞情有可原。柳條自己也怕得要死，手腳不停發抖。但是她得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壞傢伙會危害到村子的安危，要趕快通知大家知道才行。
「我要出去看看。」柳條往外走，一團黑影在銀枝來得及將她抓回石縫前，嘩啦打在柳條頭上。突然間大地震動，整列的土牆喀拉喀拉亂響，大大小小的土塊翻下來打得兩人尖聲亂叫。
「快跑！」柳條硬是把銀枝拉出石縫，連滾帶爬往後退，躲到土石打不到的地方。土牆的陰影隨著搖晃拉長，幾乎要撲向他們，把他們壓進大地深處不得翻身……
柳條和銀枝沒命地逃，好在那恐怖的牆影沒多久就放棄了。大地回復寧靜，幾顆砂石滾落之後，土牆看起來又像往常一樣無害，靜靜佇立在山腰不動。銀枝和柳條停下腳步，抱著彼此戒慎恐懼觀望。
「它會倒嗎？」柳條問。
「我、我不知道……」
「要快一點回去，太陽快要下山了。」
「沒錯，太陽快下山，我想快點回去，我們要快點回去。」
他們兩個都嚇得語無倫次，只想早點回小福村，早一點是一點。況且柳條身上沾滿了一種焦黑黏稠的恐怖東西，逃跑途中銀枝身上也沾到一些，那味道光聞就噁心。
「我們得快點洗一洗。」銀枝說：「這好像有毒。」
「我們去二點水洗。」柳條建議，這下又多一個快快下山理由。他們對看一眼，深吸一口氣同時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心裡頭有鬼，柳條感覺他們這次比剛才跑得還慢，有個搔癢難耐的好奇心在她拔腿狂奔的同時，引誘她回頭偷看。
不行！
柳條抓緊銀枝的手繼續往前跑，中間只停下一次撿銀枝落下的麻布袋。一到坡度夠陡的地方，柳條立刻抱緊手腳用滾的滾下山，往二點水的方向直去。沿途飛濺的草屑、泥沙沾在她身上，柳條的身體變得愈來愈髒，腳下留了一道黑乎乎的軌跡，指向薔山的半山腰。
她可沒心情管這麼多。二點水是流向小福村的溪流源頭，順勢在薔山山腳下積了兩處池塘，所以被村民們喊作二點水。來到熟悉的池塘邊，柳條終於沒那麼緊張，敢放慢腳步回頭眺望薔山。山上的土牆看起來好小，沒剛剛恐怖嚇人，更沒有不知名的魔怪從天而降威脅生靈。事實上，籠罩在他們身上的不過是山的影子，太陽要下山了。
「真恐怖。」柳條對土牆吐舌頭，噴了一嘴口水，吃到沾在嘴邊的草屑。「呸、呸、呸！」
「你這傻瓜。」晚到的銀枝說：「快過來這邊洗一洗。」
「這東西好噁心。」柳條把舌頭吊嘴巴外，她沾到的怪東西味道噁心到她不敢收起舌頭。「都是鐵鏽味，又稠又腥！」
「快過來。」銀枝耐著性子拉她到水邊，幫忙她打理乾淨。黑色的髒污流到水中變成紅通通的鐵鏽色，似乎連小池塘都討厭這噁心的東西，滴溜溜的水急著把擴散的汙染往外推，推進溪流裡沖走一乾二淨。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柳條一邊洗一邊問：「你看過這麼噁心的東西嗎？」
「沒有。」銀枝搖頭說：「我從來沒看過。」
柳條抬頭望向薔山，挖兩下鼻孔沒有說話。她剛才就覺得鼻子癢，只是滿手髒不敢動手，就怕髒汙跑進鼻子裡。
「柳條、柳條！」
柳條轉頭看，土松、土桂、土蔘、土藤，還有一整票的小薜荔多跳上跳下衝到他們身邊。
「柳條、柳條，你跑到哪去了？」帶頭的土松衝到她面前說：「紅荊急著找你，白楊嬤又發瘋了，你們快點回去！」
「媽媽和阿嬤？」聽見家人都等著她，柳條不禁遲疑起來。或許急著回村子不是好主意。
她是對的。
不知道什麼時候，銀枝跑得不見蹤影，實在是個聰明的小滑頭。一回到村裡，衝上前逮住女兒的紅荊立刻火力全開，把柳條罵到抱頭顫抖縮成一團。
「玉米田的工作放空城，跑去玩到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你以為自己有天眾的金鋼不壞身嗎？還是你身上有什麼大神通我不知道，讓你以為自己厲害到可以降伏妖魔？弄得全身髒，搞到全村雞飛狗跳，你很行嘛！這麼厲害下一次阿修羅打進來的時候送你上陣當前鋒好了！」
「阿修羅！」聽見阿修羅的威名，白楊嬤趕緊伸出手要把柳條藏到背後。困窘的柳條躲也不是逃也不是，左腳就這麼被白楊嬤拉著，右半邊的身體想辦把保持平衡，藏著臉不敢面對紅荊。紅荊一頭紅髮似乎正在熊熊燃燒，齜牙裂嘴彷彿要噴出火來，正好和焰口這個階級來個名副其實。
「好了、好了。」眼看罵得差不多了，虎仔花村長出來緩頰。「柳條只是愛玩跑出去，又沒害誰受傷，不要緊啦。」
村長說話了，紅荊怒目瞪柳條最後一眼，抓住她的左腳甩開白楊嬤的糾纏，帶著女兒和媽媽回到集結的隊伍中。小福村的薜荔多們聚集在村子中央的老茄苳下，針口舉著火把圍在四周，大大的眼睛映著跳動的火光。虎仔花爬到老茄冬根部突起的大樹瘤上，大樹瘤大到足以站上三個村長都嫌寬敞，還有地方擺上一簍玉米讓監齋檢查。
「今天黃昏出大事大家都知道了。」虎仔花說：「剛剛我和巡夜的針口們談過，晚上大夥要注意一點。到底發生什麼事針口還在查，不過應該很快就有消息。待到明日天光，會再通知大家。」
「要是一直沒有查到消息呢？」住離二點水最近的貼耳狗憂心地問。她的地洞離村中心最遠，孩子們也都還小。
「我會和針口說，要他們加緊巡夜。大家都放心不要害怕，針口和監齋會幫忙注意這些侵擾，以免傷到我們的田地。」虎仔花想了一下，又開口說：「然後有樁消息纓口本來要我別說，不過今天出了事情，我覺得這時候說正好。」
虎仔花愈說頭抬得愈高，顯然對這樁消息很有自信。
「什麼消息？」站離她最近的千金問道：「是什麼消息這麼重要，纓口不讓你提早講出口？」
「三十三天上的玄揠龍王，會到我們這附近。」虎仔花得意洋洋地說：「牠奉三十三天聖主的命令，要來巡視小福村！」
向來容易激動的薜荔多們面面相覷，難得一次出現和平時相反的反應。和不少年幼的小鬼一樣，柳條拉拉媽媽的手問：「聖主是舟——」
「閉嘴！」母親們異口同聲回了這一句，細碎的噪音安靜下來，白楊嬤的聲音因此加倍明顯。
「龍。」她說：「要來吃掉我們了！」
「不是。」佈告沒收到預期效果的虎仔花狼狽地說：「龍王才不會吃我們這種薜荔多。牠們和三十三天上的天眾一樣，都只吐納香氣和精油。」
「我們從來沒看過龍。」千金說：「我是說我們只看過牠們在天上飛，還有天眾、聖主……」
她的聲音縮得小小的，最後消失不見。從沒聽過的東西要來小福村，景仰傳說中的龍是一回事，龍王真的出現又不一樣了。
「不用擔心。你們想想，龍王是畜生裡的大勢鬼，負責服侍聖主，比監齋還厲害。」發覺自己掌握的消息比其他人還多，虎仔花講話的聲音又漸漸大了起來。「無論如何，我們這附近的村子都要幫忙接待龍王。如果牠對我們印象好，在小福村待得開心，回天上也會跟聖主說好話，幫我們多要一點杏頁。」
聽到杏頁薜荔多又開始嘰嘰喳喳。杏頁能和定期巡迴的賣貨郎交易，換到更多的渣餅還有其他配給，如果龍王可以幫忙多要一點就太好了。當媽的薜荔多藏不住笑，暴牙從嘴唇邊露出來，小鬼們開始扳手指，計算每個月能多吃多少渣餅。
「所以今天晚上大家都不要怕。」虎仔花高聲說：「有怪聲音沒關係。你們看看，有纓口會帶著針口會幫我們巡夜，然後監齋會去接龍王大人，來給我們保佑庇護。所以沒事、沒事，大家快回去睡覺，明天天光繼續工作。」
虎仔花揮手驅散村民，針口們也舉起火把幫忙照路。小福村的村民們有說有笑，今天發生了一些插曲，但總算是平安過去。嚴格說起來，他們沒有損失，反而還賺到一條龍呢！
所有村民之中只有一個沒露出笑容。柳條真不懂為什麼要這麼高興，啃渣餅比啃雜草噁心，想到有個龍王要叫監齋送他們更多渣餅，柳條只覺得生無可戀，了無生趣。她重重嘆一口氣，不知道銀枝沒來參加聚會是跑到哪去？要是她知道這個壞消息，一定也會像柳條一樣嘆氣。
「嘆什麼氣？」紅荊一巴掌揮在她頭上。「想把好運吐光光是不是？」
柳條就知道自己會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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