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法會總算在有驚無險之後結束了,雖然四名使者身上分別帶著濃妝、假髮與各色喬裝用具,略感絆手絆腳,但還是不影響他們會後與苡禮妹妹共進晚餐的好興致。
五人選了一家美式餐廳,除了主餐還可以點巨大的炸物拼盤,很適合一群人邊吃邊聊。
即便在這種應該輕鬆的場合聊王仙師還挺掃興的,但四人實在對法會快結束時廖苡禮說的事很在意,所以還是一上桌就直接把話題掐開了。
「妳剛剛說,妳家會放他們唸的那個經?」
「是呀。」廖苡禮甜甜回道:「已經放了很久了。我有記憶的時候就會聽到。」
四名使者面面相覷,心想這個王仙師不是最近才開始崛起的嗎?
「其實在非信徒耳裡誦經聽起來都蠻像的,有沒有可能是妳記錯了?」尹若清問。
「應該不會,畢竟已經聽很熟了。其實我剛剛還有跟著唸幾段呢,只是戴了口罩,你們可能看不出來。」
「……」
四人哭笑不得,原來最佳新人是這個潛水小社員啊才不是什麼王大壯!
尹若清蹙眉思索著,繼續追問:「那妳的家人有跟妳提過王仙師嗎?」
「沒有。就只是會在家放誦經的曲目,偶爾我爸媽會跟著唸一下子,但我……通常不會加入。」廖苡禮說到最後語調有些躊躇,使著們大致能猜出原因,便像是沒有察覺一樣讓話題就這麼順過去。
倘若廖家在十多年前就跟王荼梔有關連,還十分篤信他,甚至到今日都在家裡虔誠的誦經,那為什麼目前得到的情報都顯示這個人是到近期才快速崛起?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陸子真覺得這對過去可以挖掘,或許能為抑止他繼續壯大帶來一點新思路,但比起這個,耳濡目染還會跟著唸經的小妹妹才是他目前最關心的事。
「就我剛才的觀察,這位王仙師善於使用一些操弄人心的技巧博取信任,他甚至還會一點催眠術,讓法會上接觸到他的人真的彷彿有感受到『神力』的效果。」說著,他還不忘埋怨的瞪了趙含依一眼。就叫你小心了!還給我中招!
趙含依回以安撫的笑容,陸子真見狀撇頭哼哼,轉而繼續對廖苡禮說:「但這些現場儀式產生的效果,並沒有改變大部分信徒的觀念,或協助他們解決問題。所以即便他們參加法會或其他聚會的當下感到心靈祥和,但回去面對問題的時候,又回到原本糟糕的狀態。」
「或許他們會基於信任或感恩,自主的想給王仙師進貢錢財或物品,雖說人家信徒心甘情願,我們也不好說仙師完全是詐財,但這個循環對長遠的生活影響其實不太好。我不知道妳的父母信到什麼程度、對妳影響怎麼樣,不過既然妳都跟我們走過這一輪了,希望妳之後不管要不要跟進,都能先好好想過一遍利弊得失。」
「嗯……謝謝。」廖苡禮聽著這語重心長的長篇大論,內心忽然有些觸動。
從小到大,會操著心對自己叨這麼久的,就只有姐姐而已呢。
「這人就是話多,妳別見怪。」尹若清唇角帶笑睨了陸子真一眼,一邊為同桌的大家添檸檬水一邊說:「關心的話他都說得差不多了。接下來我們應該會繼續查仙師以前的事情,感覺妳家裡的狀況是一條有用的線索,要不要之後還是一起查?」
「咦……」廖苡禮輕顫了一下,似乎很驚訝的樣子,「可是,我知道的不多,可能幫不上什麼忙……」
「多一個人總不是壞事。而且,妳其實幫過我們好幾次忙喔。之前在公園要社團資料的時候,還有剛剛我們三個亂成一團的時候,妳還幫我們應付場內的人呢。」趙含依笑著鼓勵。
郭亞安爽快的點頭附和,朝廖苡禮淺淺笑著。
在三人緊鑼密鼓的助攻下,廖苡禮只能暈呼呼地答應下來。
陸子真對現況非常滿意,這種全家一條心用力拐人的感覺……
嗯?等等。
不知不覺被埋進心裡的種子,終於憑著一股直覺與念想在心中破土冒出嫩芽——
晚餐時間的美式餐廳裡,靠窗的長桌坐了五個人,嬌小的少年心直口快的絮絮叨叨,在他旁邊的斯文青年笑語輕柔、連聲說好;另一個少年邊吃邊時不時用潔白的手帕擦嘴擦桌子擦餐具,旁邊的兩個少女,一個全程不發一語,另一個遮頭遮臉,連吃東西都是切成小塊從口罩的縫隙放入口中。
畫面怎麼看怎麼怪,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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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廖苡禮來說,這是一頓如夢似幻的晚餐,她有生之年還沒吃過這麼熱鬧的一頓飯。
這讓她在揮別那四個人之後,有點抗拒回到她冰冷的家。
方才跟他們一起行動的感覺,像是有人在她心中點了一團火,是跳動的、溫暖的、有生命力的。但現在,火熄了,她必須變回一縷輕煙回歸空氣中,當個彷彿不存在的人,才得以繼續在家裡的夾縫中生存下去。
像是想護住胸中最後一絲餘溫一般,她突然非常、非常想去見姐姐一面。
先前姊妹倆見面幾乎都是預先約好的,確定除了她們兩人外不會有人打擾。當然也有像之前父母或親戚在預定時間突然出現的狀況,這時廖苡禮都是能避開則避開,而廖苡萱在看見其他人之後也都能理解情況。
偶爾任性一下下……應該沒關係吧?廖苡禮心想。
於是,她順著本心,來到了新華醫院。
同一時間,四名使者隔著一段距離,小心翼翼看著少女嬌小的背影。
在與廖苡禮道別後,使者們覺得關於王仙師的有些事必須問問廖苡萱比較清楚,因此在群裡傳了幾條訊息約下次探訪時間,正好廖苡萱剛換新藥渾身不舒服又睡不著,想找人聊聊天打發時間,而這裡正好跟新華醫院在同一條捷運線上,天時地利之下,使著們自然欣然前往。
沒想到會在路上見到廖苡禮……謹記苡萱告誡的四人當然不敢貿進,只能傳訊息通知她妹妹來了他們要迴避。
「要撤嗎?」尹若清問。
「我們對個案什麼時候那麼君子過?」陸子真挑眉道:「當然是跟上去。小安,等一下開個技能。」
早就料到結果的郭亞安盡責接下任務,被範圍隱身術加護的四人加快腳步跟著廖苡禮來到病房前,暫時貼在了牆邊,並沒有跟進去。
「不要緊。我開讀心術。」陸子真氣音道。
厚重的門後,是燈光昏暗的病房。其中一床已經拉上簾子休息了,另一床則是被藥物折騰的難以休息的病人。
廖苡禮怯怯走到姊姊的病床前,廖苡萱雖然方才收到消息,卻表現出訝異的樣子:「苡禮,妳怎麼來了?」
「突然想念姐姐了。對不起,來得很臨時。」
廖苡禮未貿然來訪緊張得連口罩也忘了脫,但廖苡萱完全沒介意,雖然全身的血管像是換上的熱辣辣的藥水在流,難受得很,卻還是因為見到最疼愛的妹妹而由衷露出了笑容。
「發生了什麼好事呀?看起來這麼高興。」
即便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廖苡萱卻對妹妹的心情瞭若指掌。
待廖苡禮走到床邊,廖苡萱輕柔的牽起她的手,雙方接觸的剎那,廖苡禮愕然說:「姐姐,妳的手好冷……」
「沒關係。是新藥的副作用,一下子就好了。」廖苡萱安慰她,「妳多牽著我一陣子就好。」
廖苡禮覺得胸中原先將熄的小火團又被姐姐的溫柔給點燃了,但又心疼她一身病痛,心情十分複雜。她聽話把手握得死緊,還掀起口罩將姐姐冰冷的手湊近嘴邊哈熱氣。
廖苡萱被她的舉動逗笑,心中暖得不行。
「妳還沒跟我說為什麼心情這麼好呢。」
「我好像交到了新朋友。」廖苡禮努力壓低音量,卻藏不住語調中的欣喜。
「嗯嗯,我想再聽多一點。我們去外面坐著聊吧?隔壁床在休息了。」廖苡萱一聽便大致猜到新朋友的身分。最近苡禮心情特別好的理由,幾乎都跟陸子真他們有關,況且現在自己與四人小組又是結盟關係,這種一切慢慢如願的進展讓她心情大好。
由於需要移動,廖苡萱只好戀戀不少的鬆開妹妹溫暖的小手,一手改握上點滴架,邊推邊扶著走,廖苡禮則改到姐姐空著的那一側,挽著她半攙扶半撒嬌的同行。
四隻壁虎一般貼在牆上的惡魔使者默默看著姊妹花從病房裡走出,不約而同地心想:這兩姊妹感情是真的很好很好。
兩人坐上走廊的椅子,使者們順勢換了個位置,躲在兩人的視覺死角讓郭亞安暫緩一下範圍隱身。廖苡萱望著妹妹的眼裡有幸福的碎光,對面的眸子即便被長劉海遮住了,想必也會是光輝閃動。
廖苡禮先說了他們剛才一起吃飯的事,跟姐姐分享她聊天中聽到的有趣話題,廖苡萱聽得津津有味,順便腦補一下那四個小孩在說這些話、做那些事時的模樣,越想越喜歡。
苡禮小妹妹邊說邊盤算著,等一下也可以把迎新法會的事情也講一講,但要怎麼改編才不會讓姐姐知道她自己跑去不明集會探險呢?
姐妹倆聊得很高興,陸子真等人看這恬靜溫馨的狀況,心想大概可以撤了,此時郭亞安突然扯住陸子真的衣角,要他看往電梯口。
尹若清和趙含依也發現了,四人差點沒忍住直接衝出去把廖苡禮拉過來避難的衝動。
廖苡禮的父母一出電梯似乎就聽到細碎的人聲,還越聽越像自己家女兒,於是加快腳步,很快就和姐妹倆撞個正著。
郭亞安立刻張開範圍隱身,再次把四個人包覆起來。
廖苡禮刷的起身,渾身僵成一根木棒子。
「妳來這邊做什麼?」廖母的聲音冷得不行,臉色在醫院灰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鐵青,「妳姐姐應該在病房休息,妳把她帶出來做什麼?」
廖苡禮怯怯低頭,一句話也擠不出來,這時她感到姐姐重新握上她的手,手溫似乎比先前正常一些。
廖苡萱直視她的母親,溫言道:「是我要她來的。我換新藥不舒服,想找人說說話。隔壁床睡了,我們就出來聊。」
廖苡萱三言兩語,就把鍋全背下了,廖苡禮想開口解釋,卻被廖苡萱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手心。
但廖母的怒氣似乎完全沒從廖苡禮身上移開,方才廖苡萱說話時,她慍怒的視線甚至從未離開過廖苡禮。
「她說什麼妳就做什麼了嗎?長這麼大了,什麼話該聽沒辦法判斷、病人什麼時候需要休息也沒辦法判斷嗎?還是說妳根本就是故意的……」
這話顯然是說得過頭了,一直沉默杵在旁邊的廖父終於有所行動,拉住妻子打斷她的話。
「苡禮大概也是擔心她姐姐。苡萱看起來也挺高興的。」廖父沉聲說著,心情複雜的看了廖苡禮一眼:「苡禮,妳……妳先回家吧。姐姐剛換新藥,我們今晚會在醫院陪她。妳明天時間到了就自己去上學,知道嗎?」
「好、我……對不起。」廖苡禮依然低著頭,蚊子叫一樣的細聲說:「對不起。我現在就走……」
她順勢抽手,可廖苡萱不只沒放,還將她往回拉了些。
「為什麼要趕她走?為什麼只對她發脾氣?」
「苡萱,妳回病房休息吧。不舒服也要試著睡一下。」廖母的口氣明顯放柔了一些。
「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
廖苡萱努力維持住語調的平和,卻無法抑制其中的顫抖,她對類似的差別待遇已經忍很久了,但因為一直在避免當面對峙,所以她也無處發作,只好拿出她引以為豪的高忍耐力,暫且先繼續忍。
但在事情發生在自己面前的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多一分也忍耐不了了。
她不知道妹妹對此的真實想法,她只知道那孩子從小被磨得連脾氣也不敢有,這種時候除了她這個當姐姐的,又有誰能為苡禮出氣呢?
廖母完全不想與廖苡萱深談這件事,目光直接回到廖苡禮身上:「不是叫妳先回家嗎?還站在那邊做什麼?」
語氣是沒像前幾句那麼兇,但眼神還是沒有一絲溫度。
廖苡萱被這句話惹毛了,直接抬起她緊抓廖苡禮的手說:「是我不想讓她走。你們不把話說清楚之前我就不放手。」
「苡萱,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時間不早了,妳先讓妹妹回家吧。」廖父依然試圖做個沒什麼功用的和事佬。
氣氛頓時僵住了,廖苡萱堅決不退讓,廖苡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廖母在逃避問題,廖父講沒幾句就詞窮了……
「這都是個什麼事啊?」一旁偷窺中的陸子真揉著眉心輕嘆:「我媽以前也很偏心我哥,但她還真的沒有這樣。」
「若不是苡萱說她們兩姊妹長一樣,我還真懷疑苡禮是不是親生的……」尹若清低聲喃喃。趙含依想起曾經與他那可怕後母有過的一面之緣,立刻拍拍尹若清的肩頭表示安慰。
「噓……」郭亞安指了指前方的僵局,廖母似乎要開口說話了。
「苡萱,今天是妳需要休息,她沒有判斷能力。我們是要她先回去,也沒有真的兇她,妳不要也跟著搞不清楚狀況。」廖母板起臉孔說:「妳現在就讓她走吧。不要等我真的發脾氣。」
「姐姐,那個……我還是回去好了。我……」廖苡禮原先想說「下次再來看妳」,卻又怕媽媽不愛聽這個,硬是把原話卡在了嘴邊,換成一句小聲的「對不起」。
「苡禮妳不要道歉,今天搞不清楚狀況的不是我們,是爸媽。」廖苡萱與錯愕的母親對視,咬著牙一字一句說:「是你們今天赤裸裸地搞差別待遇,有事沒事遷怒於苡禮,讓她連來探親姐姐的病都要躲躲藏藏。你們真的以為我沒感覺嗎?還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不待見她的原因?該不會你們覺得我是被偏愛的那個,所以反而會很高興?」
「苡萱!」廖父遏止的喊了一聲。
但廖苡萱沒有停止的意思,看見父母閃躲的眼神,她只覺得渾身泡滿藥物的焦躁感更加喧囂,心中的火跟著越燒越旺,「我只想問,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她就是你們長輩之間恩怨的犧牲品,她要生在這世上難道還是她自己選的嗎?還有,我生病又關她什麼事?為什麼你們總是把我身體不好這件事攀扯上她,好像我過得痛苦她也該跟著痛苦一樣……」
「姐姐……」
廖苡禮急著拉住姐姐寬鬆的睡袍,她覺得苡萱的話越說越重了,對於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她本能地想去迴避,即便姐姐是在為她說話,她卻連聽都不敢聽下去。
但廖苡禮這聲遏止不只沒成,反而造成了反效果。
「到底為什麼啊?她到底做錯了什麼?她才是跟這一切最無關的人吧!」廖苡萱的淚水從眼角滑落,蓄積了多年的悲傷與不解在這一刻通通宣洩出來,「真的要怪誰的話,為什麼當時你們要把這麼不健康的我生下來……」
「苡萱!」廖父厲聲喝斥。
廖母早在廖苡萱一連串控訴的時候就開始流淚,聽到最後更是痛得撕心裂肺,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心中的痛苦與恨意沒有出口,最後,這股情緒又通通轉移到了廖苡禮身上。
要是今天她沒有來搗亂的話……
要不是因為有她,苡萱根本不用想這麼多——
廖苡禮始終不敢正視她的父母,但她還是感受到來自母親那近乎於怨毒的視線。
火徹底熄了。她又再一次的感到自己灰飛煙滅……
「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我先帶妳媽出去轉轉。」
廖父見廖母眼神不對,趕緊將站都快站不穩的妻子帶離現場,離去前不忘回頭對廖苡萱說:「苡萱,無論如何妳都……妳都不該說出這些話。」
「……」廖苡萱低頭默認,無聲的掉眼淚。
她知道。她當然知道這些話多麼傷人。完全是故意戳心的氣話。
但若是她不說,若連她都默不作聲,苡禮怎麼辦?
「姐姐,對不起。如果不是我今天任性,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不是妳的錯。一直以來……都不是……」廖苡萱把瘦小的廖苡禮拉進懷裡,她看不見妹妹的臉,感受妹妹在微微地顫抖,卻知道她沒有哭泣。
心都空了,又怎麼知道如何為自己的事情哭呢?
想到這裡,廖苡萱將頭埋在妹妹纖細的肩膀上,無法止住眼淚。
「苡禮……是我……是我對不起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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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抱歉,今日大遲到。只好帶著新封面跟多一倍的字數跟大家賠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