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含依感覺自己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在夢裡。
和伙伴們一起破除陸子真的魘迴詛咒之後，疊加起來的「心想事成」反噬來得又急又快，即使天使型態的老大給他施了點不太熟練的治癒魔法，還是免不了生一場大病。
發燒昏睡期間，都在夢裡，有些碎夢過了就忘了，有的夢境則讓他繞了一會兒，但繞來繞去，從一個夢到下一個夢，似乎都與他惦記的那段舊日時光有關。
這一段夢裡，國中時期的陸子真終於傳簡訊聯繫他了，內容很簡單，就是問他過得好不好，說自己搬到異地去，人生地不熟的，很想念他。
高中就讀私立寄宿學校的趙含依正是被控管得最嚴重的時期，每天只有晚自習結束到就寢時間前能使用一小時手機，其餘時間如有需要聯繫家人，則要通過學校電話。即便條件苛刻，他還是利用那寶貴的一小時將與小真的連結重新繫上了。
高中雖然住在學校，牢籠卻比國中小更加堅固。平時受校規管束，母親的情報網都在校園裡，學校有完整的休閒規劃、社團、社交系統，可以讓學生不必出校園就享有學習以外的生活機能，而一旦有假日，他就得回家，連像以前一樣偶爾偷個閒跑出去透透氣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面一定是見不到的，可是至少每天有一小時的時間，他們會留給彼此。為了不被家長發覺電話費有異狀，他們加了彼此的社群帳號，互傳文字訊息，偶爾語音通話，但陸子真堅持不視訊。
趙含依雖然覺得奇怪，卻也不疑有他，反正小真的要求他是不會拒絕的。他們聊天的時候，大多還是陸子真在帶話題，問他學校生活的種種，知道他毫無自由、被各種管制與監視壓得喘不過氣，也會像以前一樣出言鼓勵他。
然而，每當他想問問陸子真的生活情況時，陸子真總是輕描淡寫的帶過，他大致上能知道小真在新學校似乎適應得不好，陸子傲後來離家，讓他的母親情緒十分不穩，常常拿他發洩……但詳細情形是如何，他想像不出來。
他的生活歷練實在太狹窄了，或許因為從小受繼承人教育的關係，接觸到比常人更多的知識以及上流社會的社交圈，不過關於「人間」的種種，他卻沒什麼概念。
他只能單純的想，既然他們兩個都過得不好，那麼就更需要彼此陪伴了。即便每天只有這麼短的時間，他卻因此在暗無天日的囚禁中找到了一點盼頭。
一直都是這樣，小真就是他的光。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當他將這個想法傳達給陸子真時，對方似乎很震驚的樣子——似乎還是不怎麼好的那種震驚。
當天晚上的通話時間半小時左右就結束了，而隔天，陸子真主動傳了訊息過來，要求視訊。
趙含依原先很擔心自己惹陸子真不高興，或者因為說法太沉重，讓對方感到壓力了……魂不守舍了一整天，忽然又可以見到面，可謂是大落之後又大起。趙含依一方面忐忑一方面喜悅，找了宿舍中無人的公共區域，想說今天一定要好好聊一聊。
結果打開視訊後，螢幕對面的人讓他嚇了一大跳。
陸子真除了歷經青春期必要的成長，從孩童的樣貌蛻變成了少年，身上還多了許多趙含依沒有預期的東西——他比起從前消瘦了許多，臉頰上有一片紅痕，像是剛才被打了耳光。他的手上包著一眼難以看出數量的OK繃，還有一些沒有被包起來的細小傷口和瘀痕。
「小真你……」趙含依心中湧上太多情緒，憤怒、心急、傷心、不解……一時竟然紅了眼眶，「這些傷……是誰？是誰對你做的這些……」
「同學，還有我媽。我其實有試圖自己……可是想到小時候對你講過大話，我忍住了。」陸子真苦澀的揚起唇角，但那副模樣實在稱不上是在笑，「阿依，謝謝你這段日子每天陪我說話……可是……再這樣下去，我就變成騙子了。」
「我在和你聊天的時候，努力找回以前的狀態，每天這個時候，只要跟你聊天，我就覺得自己沒那麼糟糕，至少……至少能像以前一樣，成為誰的力量，而不是一個人人喊打的討厭鬼。」
「不是啊！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你又不討……」
「——但直到你真的跟我這麼說，說我是你的光的時候……」陸子真顫聲打斷他，「我很害怕。」
「……？」
「你不知道我每天關掉手機的時候，其實都在害怕，我們講過的內容都會在我腦海裡重播一次，然後像是心裡有一個聲音會告訴我，剛才這句沒講好、那句沒講好……會不會惹你不高興了，會不會也讓你開始討厭我？
我真的太害怕了，每次的聊天都會讓我稍微覺得自己變好了，但同時壓力也越來越大……然後我就越來越知道，我已經不是以前那樣了，如果你還是把我當成以前那個你最好的朋友……」
「我不會討厭你的，小真。我不會！真的不會啊！」
趙含依急得眼眶都紅了一圈，但沒有哭，他這人有個習性，就是放鬆了才哭得出來，他現在緊張到講不出幾句話，只能一直重複保證自己的心意。
「……阿依，你真好。你太好了。」陸子真在鏡頭前掉下眼淚，「可是我太糟了。就像你現在看到的。」
「小真……」
「你能把我們兩個的這段時間當成純粹的快樂和救贖，但我不行，即便這真的是我每天最快樂的時候了，卻還是跟噩夢攪在一起。我不只怕你討厭我，阿依，我也怕……我自己再也受不了跟你相處時患得患失的恐懼和壓力……」
「那、那我能做什麼呢？」趙含依掐著手機的手微微發白，「你這麼害怕、這麼難過，還有那些傷……我、我能為你做什麼？你跟我說，我會努力去做，只要你跟我說……」
「嗯。那就……先別再聯絡了吧。」
「……咦？」
「別再聯絡我了，能的話，把今天的談話也忘了，我希望至少在你心裡，我還能是美好的樣子。」
「這……」
「你願意答應我嗎？」
這種事……這種事怎麼可能……但這是小真的請求，如果跟我聯絡真的成為他的負擔的話——
——啪唰！
趙含依猛然從床上彈起，被窩外的空氣接觸一身冷汗，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大概是用盡全身力氣在抗拒這個結果，所以在關鍵時刻醒來了。
趙含依抹了一把眼眶，有點濕，也不知道是冷汗還是眼淚。發過汗之後燒總算退了一些，他揉著悶痛的腦袋看了一眼床頭，發現阿寬留了出門買菜的紙條。
嗯，這裡確實是現實沒錯。其他三個人都去上學了，阿寬被父親派來照顧他，小真則還在昏睡。
他快速沖了澡，換下被冷汗浸透的睡衣，整個人又變回乾爽得體的狀態，才晃進陸子真的房間。
以撒雖然狠毒，卻很守信，魘迴詛咒跟大惡魔的印記都確實移除了。但幾番折騰給陸子真的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因次他這次病得不比自己輕。
趙含依蹲在他床邊，給他整了整被子。
「我一直很後悔，覺得自己那三年沒能為你做任何事，就連從魘迴咒裡出來都還是這麼想……」趙含依將手搭在棉被上，輕聲喃喃：「但我現在又突然覺得……或許都是命運。我小時候實在太廢物了，那時就算重新聯絡上，也無法為你做任何事。」
「……早就叫你不要再糾結那三年的事了。那時我也是個廢物，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
「……」趙含依尷尬地抽回手，「你醒著呀？」
「剛醒……但有點睜不開眼睛。」陸子真依舊闔著眼，病懨懨的說：「就那個啥，俗稱睡眠癱瘓症，你來找我講話剛好叫醒我。」
「啊，那很不舒服吧？」趙含依緊張的問：「想喝點水嗎？我去幫你泡個好喝的……」
「不用，陪我說說話吧。」陸子真睜眼挪出一點位置，臉上還有點倦色，「我覺得自己做了好長的夢，好不容易夢完了又在作夢，我現在需要回到現實。」
趙含依輕笑著答應，坐上床沿。
「剛才我們說到哪了，喔，叫你不要再糾結過去的事。」陸子真說：「那場長夢的最後我記得很模糊，只記得我要跳下去之前，你衝出來拉住我，然後小安阿清苡禮都在那裡，然後我就醒了。」
「嗯。是這樣沒錯。」
「其實我國三那年，是真的有站在那裡過的。」
「……嗯。我知道。」趙含依神色一暗。魘迴詛咒裡的情景，尤其是這麼關鍵的情景，必然不是空穴來風。
「那時我沒有跳下去，也是因為想到你。」
「……想到……我？」趙含依重複了一次。
「對。你。」陸子真嘆息，「你那時候就……講肉麻一點，就像我的白月光吧哈哈。哎，再講下去我也不太好意思，總之我後來就想，說不定我死了你會難過呢，就……」
「何止難過，我可能會瘋掉，認真。我本來就沒有很正常，所以你別再有自我了斷的想法了。」趙含依狠狠揪住被子。
「現在當然不會啦……那時候就，唉。」陸子真又嘆了口氣。
趙含依把被子鋪平，忽然有感而發，「雖然我剛跟你出來住那時候也廢廢的，不過如果我們更早恢復聯繫，我也許會比那時候更軟弱、更依賴你呢。分別這段時間，我還是有自己努力變強一點的。」
「說到這個……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高中不是活在牢裡嗎？怎麼那麼順利就被我拐出去了？」
「這個嘛，你跟我斷聯大概一年多左右的時候，我一邊等著，一邊突然產生一個想法，就是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聯絡了？因為憑空亂猜也沒用，我就想，至少要從大籠子裡出去，然後找到你把話問清楚。」
「嗯？那時候你有那麼強勢？」
「那大概是我截至當時為止最強勢的決定了。」趙含依微微一笑，「因為有考高中時的失敗經驗，所以我仔細分析了一下家裡的局勢，和我手邊的資源，無非就是一些學習啊、課業什麼的……還有一點爸爸給我的資產。」
「等等，剛才還有人跟我說他高中時是個廢物……」
趙含依笑意更深，「籠子等於全世界，不過是個設備豪華的籠子，不廢嗎？」
是是是，陸子真腹誹，跟你現在這種時不時霸總上身症狀嚴重的情況比起來確實是廢。
「中間計算的過程省去了，總之我後來把成績都維持在頂尖，然後當了一次敗家子，瞞著爸爸玩脫了其中一小筆資產，私立貴族學校裡不缺同道中人嘛，簡單來說，是故意被人坑的。」
「……」陸子真實在不知拿什麼表情看待此人。
「我就拿著我沒掉出學年前十名的成績單和那筆玩脫的帳目去找爸爸談判。」趙含依說：「血淋淋的案例呀，知識充足，常識不夠。我就說我生活歷練不夠，被人騙了，上大學之後一定要讓我出去外面的世界闖一闖。然後就是那個……念到博士的協議。不過爸爸大概也不是真的想讓我讀到博士學位，畢竟我又不是要走學術，之後大概去國外拿個MBA學位就很夠了。但博士學位聽起來有個期限，比較好安撫我媽媽。」
「所以你早就談好條件了？不管我有沒有找你，大學你都會去外面住？」
「可能吧，不過地方應該還會是父母安排的。」趙含依輕描淡寫地說：「不過在我開始思考如何動用社交圈人脈網得到陸家的消息時，你就來找我了，我當然是跟你一起住。」
「…………」什麼是魔鬼的智慧，生活的白痴，這就是。
陸子真複雜了一下，又覺得多年的疑惑解開了，應該高興才對。
可是他猛然想到一件事。
「等等！我剛讓你知道我被霸凌那時候，你不是質問過我，要是我沒遇上老大，我們是不是就可能從此失聯了？」
「嗯。那句一半真心一半氣話，結果你居然沒有否認。」
「不是、你根本為了出來找我用盡心機啊！還講得跟你癡癡傻等一樣……」陸子真忍不住抗議：「這質問很誅心啊！我因為這個可能性偷偷難過了很久耶……」
「你就難過吧。我難過了兩年半。」趙含依難得對陸子真狠心了一次。居然沒有否認這種事，想了就來氣。
不過終究是本性難移，大約過了一分鐘後，趙含依還是無奈的安撫：「不過我都跟你說開了，基本上就算你被動不理我也不會失聯，所以你就別再難過了吧。」
番外〈重溫舊夢〉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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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巴哈讀者/雨矝天宇 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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