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即將發生的一切,兩個自己所熟悉的人,彼此刀刃相向,打到一方倒下一方染血。
我該怎麼辦……勸阻嗎?還是選邊站?亦或……什麼都不做?裝成一副嚇呆的樣子呆愣著似乎比較輕鬆。
不過總覺得,不能坐視不管。
但其實心裡比誰都沒底,待會若鮮血灑在我身上,可能連怎麼說話都忘了,說不定會說起法國話,用舌尖嚐點血的滋味,一邊大談法國麵包。
……等等,我的理智還在嗎?
「砰!」槍聲,是因為靖婷覺得用斧頭會有風險嗎?
我會這麼說是因為這裡持槍的就只有靖婷一個,所以當我停下回憶某某精神科診所的電話時,眼前所見的,該說是必然還是理所當然呢?不過兩者似乎沒什麼差別。
宇柏左手臂,被子彈貫穿,鮮血沿著圓形傷口,瘋狂似地冒出、擴散,不過短暫的十幾秒,整隻手被染上了艷紅。
「啊——」宇柏的悲鳴。
我看了看他的左手,他從剛剛中彈之後就沒有移動過(或許是動到會痛吧),一直在原先的位置——左胸口。
等等……這意味著,靖婷朝他左胸口開槍?那裡不是……
心臟。
我整個人傻住了,宇柏他……不是救過妳嗎?在那棟房子裡時,他不是犧牲小我,甚至還間接保護到妳嗎?
「靖婷妳……為什麼忍心殺妳哥?」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因為他是廢物。」
靖婷握著斧頭,緩緩地走向上半身已染成一片紅的宇柏,雙瞳中,看到的只有冰冷的殺意。
「……妳這樣好像在說廢物沒有活著的價值一樣。」
「不是好像,我是這麼說的。」靖婷用那達冰點的眼神,表情……該說是凝重嗎?還是種無奈感?該怎麼形容呢……啊,有了。
她很現實地看著我。
我不知怎麼的,內心跑出這樣一個句子,雖然我完全不懂,現實到底能不能拿來形容看這個動作,但這句話就這麼從心底竄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彷彿內心有股力量般,把這句話推了出來。
「因為這樣就殺人?而且殺的還是在那棟房子救過妳的人?更何況他還是妳哥。」
我講完的瞬間,如同不久前,同樣的聲響,在我左臂炸裂開來。
我不敢相信她剛聽完我說的話,轉身就往我手上開了一槍,再怎麼說,槍這種東西,又不是職業殺手,怎能扣得如此無情!
「別拿親情壓我!那種看似有道理的東西,我恨死了!你再說,我把你斃了!」
唔……
怎麼會這樣?我又說錯哪裡了?就算妳恨宇柏,覺得他不如去死一死算了,也不要波及到我啊!
「妳這樣開槍……有想過受傷的人做何感想嗎?」我按住傷口,試圖讓出血不要過快。
「那你這樣說話,有想過我的感受嗎?哼哼……其實不只你,很多人都這樣,講著道理,實際上只是自私。」
靖婷帶著嘲諷的神情看了我一眼,緊握著她的斧頭,往宇柏那邊走了。
此時此刻我應該要擔心宇柏的安危才是,一個開槍毫不猶豫的冷面女子,下手時也不會有一點遲疑的。
等等……她為什麼開槍沒有思考?
這是個弔詭的問題,若她下手不帶感情,那樣理當沒有猶豫,但若真這樣,她應該會猶豫「感情以外的事情」才是。
——彈藥數。子彈可是有限的,手持小太刀的宇柏就算了,因為之前的情勢很明顯發展成小太刀與斧頭的對決,誰受傷都不奇怪,開槍反而是非常明智的戰略。
但完全沒抵抗能力的我,她大可用斧頭在我身上劃出年輪。
不知怎麼的,我想起一件事,一件小小的事。
小時候跟家裡的人吵了一架,詳細的情況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我最後似乎為了洩憤,拿奶茶往我爸車子的坐墊上灑,之後被發現,可想而知家庭法院比恐龍還糟的父母法官處刑不輕。
當時我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或許是在氣頭上吧,雖然後果嚴重,當當下也就沒想這麼多了。
回憶著,我漸漸想起我當下有多麼忿忿不平。或許……靖婷剛剛也是這種感受吧。
那句話,真的這麼傷嗎?
明明很有道理啊,而且還是國文課本寫到爛的倫理觀念,自古的家庭觀念,那位什麼……會傷到人。
我不知道為什麼,子彈擊中我時還理直氣壯,現在內心卻漸漸被罪惡感給竊佔了。
「……對不起。」不知怎麼的,我想道歉。
「可是……妳也不應該開槍,更不應該單純認為別人是廢物就說他沒有存在的價值!妳也有錯!」對,我雖然也曾有過那樣不平的情緒,但我沒有開槍傷過人。
靖婷她看著我,那眼神充滿了一種……嘆息感?
一秒後,她還真嘆了口氣,而且是聲長嘆,持續的每一瞬,彷彿都傳達出她深痛的惋惜。
她拎著斧頭走了過來,邊走嘴裡還喃喃幾句……
若我沒眼花,那脣形似乎是在說:「你什麼都不懂?」
「偽君子。」她冷冷地說。
「什麼開不開槍的……你們還不是一樣,大家都一樣,不是都這樣對待廢物嗎?學校班上弱勢、狀況特殊的同學,你們還不是異樣的眼光看他們,去排擠,你們這樣,跟我做的有何差別!這世界不是都在……弱肉強食!」
……弱肉強食。
這四個字重擊在我心上,我甚至突然覺得,剛剛一直支持著自己的那股理直氣壯,似乎「理」已經消失了。
我低下頭來,不回嘴了。
但她沒有停下來,無論是話語、往我這邊的步伐、或是那漸漸高漲的情緒。
「然後你們這種偽君子……講一些看似有道理的話,其實根本沒有道理,但你們最後卻吵贏了,所以自己誤以為有理!其實……贏不贏跟道理完全沒關係!誰輩分、職位、身分高,大家自然會傾向支持他,反之,弱勢的即便贏了理也是輸,這就是……嗚……」
哽咽了?
我顯得有些詫異,從沒想過冰冷的眼神下,靖婷的心是如此脆弱且難受,而我們總只看到堅強的表面。
「這就是……弱肉強食。」靖婷的雙手在眼窩裡不願離開,彷彿就算大家都知道她在哭,也怕人看見她的軟弱一樣。
而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弱肉強食」四個字,聽起來是多麼……無奈,使人……哀傷。
但即便如此,我沒有哭,沒有靖婷那種激動的感覺,或許是我覺得那不足以讓我哭,亦或是……我太無知。
我閉上眼,沉默不語,保持我哀傷的情緒,或許有那麼一絲絲的可能,靖婷看到我這樣會好一點。
但這樣黑暗中的沉默,沒有持續太久。
事實上,不過三秒鐘後,對一個如此哀戚的場景,某人用鮮血大煞風景。
「啊——」靖婷痛得大叫,吼的時候似乎還聽得出有哽咽的感覺。
我隨即睜眼一看,誰知道一滴黑血就這麼跳入我的瞳孔,遮去了我的左眼視線。
我因那種難耐的不適感而哀號,但靖婷痛苦的叫聲更為慘烈,我僅剩一半的視線,看到宇柏手上拿著那把小太刀,銀白的刀刃上,沾滿了暗紅和鮮紅的血液。
「宇柏……你在做什麼?你不是這種人啊!」
「問題是他是這種人啊!」宇柏對我一吼。
他瘋了,宇柏、大家……這一切都瘋了!
宇柏捉起靖婷把她從大樓邊緣,就這麼……扔了下去,沒有半秒的遲疑。
「宇柏你……你的大無畏不是用在這邊啊!你在那棟屋子裡時,那種犧牲,那種奉獻,還有……不畏死亡的勇氣,這才是你啊!現在怎麼可以殺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呢!」
我撐著左眼的眼皮,因為閉眼時,染血的瞳孔會極度的刺痛,而我也開始流淚,是因為左眼引起的生理保護機制嗎?還是我心情真如此激動?或許都有吧……
而面對淚流滿面的我,宇柏只是無奈地說:「沒辦法,這世界就是如此……弱肉強食。」
弱肉強食。
又是那四個字……
我不知道怎麼了,這次是真的有點想哭了,即便我已經哭了也一樣。
我探出頭往下看,明明是六樓,但此時高度又是二三十樓高,不過這種事已無須計較,我看著街道,空蕩的大街。
……沒有屍體?
我詫異地看向剛剛靖婷被拋出去的地方,就看到她雙手苦抓著邊緣,但十分勉強,幾乎整個手掌的四分之三不在邊緣上,但也因此,宇柏忽略了。
不幸中的大幸!
正當我這麼想時,那雙手鬆開了。
我必須說,當下我原本已經撐得很開的左眼似乎瞪得更大了。
我顧不得什麼左眼不左眼了,立刻伸出手抓住她,但是這樣一來,不但暴露了她沒死的事實,而且別忘了,我的左手也剛被開了一槍,沒有辦法把人拉上來的。
能做的,只有延長她的壽命。
「嗚……」我哭了,左眼的疼痛更劇烈了,但此時這似乎不是最痛的,好像身上還有一處,傳來更難受的感覺。
那感受……來自我的心。
一把刀伸到我的脖下,那是把小太刀。
「放手,不然你也一起去吧。」宇柏冷冷地說,此時他早已喪失人性這種東西。
我很難過,但此時靖婷卻只是無奈地看著我,淡淡地說:「放手吧,誰叫這世界就是弱肉強食呢?所有生物都是吃別人才能活下去,人也不例外。」
弱肉強食。
……我懂了。
「我放手,但……我要說句話……」左眼和心,兩者的淚水使我視線區近於零。
「即使……即使這世界是弱肉強食,但當人要去殺一個人時,他們還是會有的……有罪惡感,那是人最根本的善良,或許現實使我們妥協,但我們當我們不得不去傷了一個人時,不是還會說聲……」
「說聲……對不起。」
我放手,並且嚎啕大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