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咖啡廳之後欲尋花店,流連平日人煙清冷的街道,我思忖方向。這裡感覺是座大城市,然而氣氛用「死城」形容較為名符其實。盎然鮮花生命旺盛,足以驅離自己那間臥室裡遍佈的惆悵──所有負面情緒都貯藏在那個密閉空間,闐黑、鬱藍、殷紅、慘白。唯有如此在他人面前我才會記得應該怎麼挺身迎戰,在鏡子面前我才會清楚凡事只能依賴自己。
這時候如果妳在身邊,感覺就會很不同了,尤珍妮。
「婉拒咖啡?身為義大利人,妳這樣不太稱職哦。」那頭亞麻金棕色俏麗短髮,蕩漾在蔚藍晴空下的陽光大女孩,笑臉盈盈享受她最愛的義式瑪琪朵:「比起薔薇,艷紅大理花不是更適合妳那頭紅髮嗎?」
「對呀,妳不屬於冷漠刺人嘛!」她嘴唇銜接住咖啡杯邊緣,細細品味。
「但我想起《黑色大理花》懸案啊……」雖是附和的玩笑,不過曾經好奇查閱學院圖書館跟連結資訊,當下整顆心涼了半截。
「妳太晦暗了吧,而且那跟大理花沒實質關係哦。」
「我只是心裡話直說罷了。」
「提到花的裝飾與擺設是很講究的藝術欸,不是光浪漫或美觀就好~」她一隻手輕輕放上胸前,那裡是心臟的位置。
「大理花花語不就善變跟不安定的心?」
「噗哧,妳怎麼總是看到黑暗的那一面~」
「凶案太有名,思路直接往那兒去了。」
「別再提那起案子啦。」
「好吧……」
「大理花可是很絢麗的呢~」撇開陰霾她眼神陶醉,彷彿置身天堂而非露天咖啡座。
「是哦?」
「當然囉,妳不常接觸花卉嗎?」
「確實是沒有……」……其實跟自己沒有特別意願想去理解的意思相當。
「贈送香水或鮮花等等美好名目的禮物都一樣,贈予者內心若暗藏深不見底的黑洞,明確點來說就是不懷好意,那麼所謂的『禮物』也徒然是光鮮亮麗的表面功夫。」我陪著她喝咖啡,語句在腦中跟雞尾酒盤旋後鬆口。
「…………」她忽然沉默。
「……怎麼了?」我聚焦尤珍妮的沉默,慢慢發覺對方臉色變成雷響前兆。
「拜託!詩緹菈,」她將咖啡整杯一飲而盡,認真睜著雙眼說道:「法國人可是很講究送花還有花語細節,我才不會隨便套個糟糕的花名說說呢!」只差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她氣嘟嘟地瞪了我良久。
「呃……好、吧?失禮了,繼續大理花?」
「妳這樣我不講了。」
「我以為自己很任性了說……」
「啊,妳說什麼?」
「我是說……」慌忙煞車,我臨時決定改口。
「對不起?」
「沒誠意!」
「尤珍妮説的都對。」
「妳最好是這樣想。」她不滿地把咖啡杯推到旁邊去,回應語氣明顯地起伏:「難道妳認為我也是表面功夫?!」
「我沒這樣認為。」
「妳的思考方式要改一改。」
「……對不起。」
「哼哼,既然都道歉兩次只好算了,誰讓妳是我的好閨蜜。」
「噢,好感動。」
「真的嗎?」眼神飄來開玩笑的斜視。
「當然,還請告訴我……」稍作深呼吸然後雙手合十,面向光芒燦爛的她,我說:「有請花卉女王,賜教大理花的知識。」
「哇~突然升級成女王了欸,雖然身分不對,不過聽得神清氣爽,還是告訴妳囉~」露出幾絲俏皮,烙印心中是尤珍妮深刻的笑顏。
直到剛剛才察覺,自己馬虎地與某位恬靜乖巧的少女打過照面。儘管接受女孩對於頭髮讚美的美意,但無法由衷感覺愉悅。這頭過度鮮豔、過度濃重的紅髮令人不快,令「我」不快。記憶中被誰稱作「那個人」的傢伙也擁有濃烈紅髮,像極缺氧快要乾涸的血一般流淌,流淌到全身並且鑽進血脈中任意流竄,既厭惡那個人的深紅,也厭惡自己的繼承。
「曾經想要染成金色……」回覆女孩的答案,自己聽來都覺得無力。名為凌寧鈴的女孩神情面露些許緊張,我實在不應該用情緒牽連別人。
鮮豔也不錯,真的。
鮮豔確實深刻,去接受。
鮮豔的味道濃重,身體失溫。
「不准染!」
「咦?」
「不可以染,絕對不行。」
「……為什麼?」
「妳傻瓜嗎?」她噘嘴,反對情緒表露無遺:「並非出自心情高興的理由,何必要染髮呢?紅髮不是也很美麗嗎,以前發生什麼事情被看穿又如何,染了也不會將過去覆蓋消除。」她片刻停頓,以十足成熟的態度說道:「保持原樣,接受過去。」
「……是。」當場我被震懾的一愣一愣。
「這樣就對了!」汰換方才嚴肅,她唇角浮現出認定的笑容:「紅髮才是妳,好姐妹。」
尤珍妮的堅定語氣阻絕我的猶豫。於是我留住這頭深紅,開始試著習慣喝咖啡,買朝氣蓬勃的艷紅色大理花。即使曾經鎖在密閉臥房裡的黯黮色彩也無法埋葬,它們在此封鎖,然後被生命光耀的花朵驅離,隔日東昇的朝陽下化為灰燼。她說大理花另一組的花語是華麗、優雅以及喜悅,儘管在我的生活中,這些美好詞彙總是伴隨自己成長而逐漸凋零。我還是寧願相信,寧願相信她的話語,一個字也不變。
我病了,
堆疊內心迷茫,
茶館聚會後更加嚴重。
這裡沒有店員侍應,沒有金融貨幣,沒有交通管道,各國語言還能互通。ZERO世界將習以為常的常識一點一滴侵蝕,散盡喪失安全感之能,同樣發覺一切很不正常的他們卻輕鬆應對,獨我盡鑽牛角尖?
人很奇怪,一旦被推翻固有思想或發覺身在局外,容易變得惶恐。第一時間的自然反應想到信仰,天父在上,此時此刻讀出神的話語。表面上我是個歸順的天主教徒,實質上充其量只認為那是一種精神慰藉,分明不虔誠還妄想信仰會堅定。
「對了……是這樣吧……希望想起什麼卻無法回憶,短期失憶症?……我們這裡的每個人都嘗試憶起什麼。我想,這或許是新型的失憶症治療法……把失憶的人們暫時關閉群居,借由熟悉卻似是而非的景物作回憶治療,等到恢復了完整記憶,就能夠離開此地。」
我一廂情願地註解。那樣認定似乎可以跟原本的棲身地尚有連結──至少給了自己一線生機──只要達成條件就能歸返。寧可用肉眼可證的科學角度作背景來鞏固信心,也沒意願相信超自然的遙遠奇蹟現世。前一刻還尋求神為後盾,下一刻馬上轉變拾起現實之矛,徬徨如我,自相矛盾。
尋找記憶碎片完成拼圖原貌,獎勵是離開此處,走向屬於自己的結局,一場人生的逃離密室遊戲。想念家鄉的景色,神父付出的慈愛,爺爺工作坊的味道,尤珍妮燦爛的笑靨……
……無論如何必須回去。
懷念的畫面接踵而來,
獨自壓抑承擔,
思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