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之二：崇山里
一個天花板、地板、牆壁都是純白的，室內還打著白光，白色多到讓人覺得刺眼的房間中，少年被安置在床上，他的身體有大半變成焦炭，剩下沒變成焦炭的，也被烏鴉們啄食到皮開肉綻，換做一個正常人，早已死亡。
然而少年沒有，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他甚至還能保持意識的看著自己所處的環境，鮮血透過奇怪的機器輸送到自己體內，每當一滴血流入，他就感覺到身體的疼痛越來越少。
「百分之五十的肉體被燒焦，大部分臟器都被穢魔啃食，除了心臟還會跳之外，就只是具屍體，而且是殘破不堪的屍體……」一個褐色短髮，頭上戴著綠色的頭巾的男子控制著機器手臂清理少年的傷口，嘴裡還不停的碎念，「他們該不會以為只要有心跳就能治得活吧？連回天組都說沒辦法了還送來我這，這張床是驗屍用的不是手術用的好嗎？」
他臉上掛著口罩，身上穿著災厄之前被稱為研究服的白袍，為了不讓白袍被血沾到，前面還掛著綠色的圍巾。
在他一旁的是穿著相同的服裝，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二三歲，有著一頭像火焰般紅色頭髮的少女，她專注的看著檢查生命跡象的儀器，突然對男子說：「主人……」
「幹嘛？二號？」男子不耐煩的回應，「乾脆弄死他好了，迦樓羅跟銀狐那兩個傢伙又沒資格命令我……還拜託你了沙里爾，平常對我態度有什麼客氣就好了。」
「病患的生命跡象正在復原。」二號少女困惑的看著儀器，顯然出現的反應超出她理解的範圍。
「不然妳以為我在忙什麼？真是笨得可以，早晚把妳報廢掉。」名為沙里爾的男子說完後，將注意力回到傷口上，然後他也看到自己無法理解的畫面。
少年被燒掉一大半的肺臟，原本焦掉的部分像是蛻皮一樣脫落，底下是乾淨無傷的新肺，原本缺漏的臟器也快速再生。
少年的反應勾起沙里爾的興趣，他切掉一部分的新肺，隨後肺又將被切掉的部分長回來，「二號，停止輸血，我要研究一下這小鬼的身體。」
「遵命。」二號將輸血器關閉。
輸血器一關閉，身體回復立刻停止，沙里爾看向生命監控裝置，生命跡象迅速下滑，他再度命令二號將輸血器打開，開始輸血之後，少年的肉體又迅速再生。
「原來如此，二號，切下左手的小指給我。」
聽到沙里爾詭異的命令，二號沒有其他反應，只是一聲遵命之後，毫不猶豫地切下小指，將它放在培養皿上，遞給沙里爾。
沙里爾看都沒看二號一眼，接過小指之後，將它丟入少年的體內。
少年的身體分泌出無數組織液，將小指包覆起來，接著小指就像被消化般融化，融化的過程中，少年的身體恢復速度比輸血時還要更快。
「二號，他體內的穢含量呢？」
「嗯……」二號像是手指被割傷似的含著不斷流血的斷指，「有些超標，不過還算正常的範圍，應該還算人類吧？」
「人類啊……」沙里爾的臉上露出笑容，他的笑容甚至扭曲到連口罩都快被扯下，他雙眼貪婪地盯著少年的內臟，「真有趣，預定的研究被暫停能換來這麼好玩的東西，今天運氣不錯。」
少年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他的身體完全恢復，甚至沒有留下傷口，若不是他醒來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他甚至以為之前發生的事情不過是場惡夢。
父親被黑狗咬傷的畫面，妹妹被母親咬死的畫面，以及最後他把變成怪物的母親砍死的畫面，清晰的留在腦海中，久久不能忘記。
為什麼，只有自己沒辦法死。
少年的心中產生一股巨大的空洞，家人被殺死，他本應該感到憤怒，但他卻沒辦法產生那樣的情感，他連該恨誰都不清楚，咬死父親的、殺死妹妹的、殺死母親的，是被稱為穢魔的東西，那就跟森林中的野狼，水中的寄生蟲一樣自然不過的產物，沒有人會去恨野狼或寄生蟲，因為自然競爭的結果是活在自然中的每個生物都該接受的，這是他父親生前教育自己的事情。
「你醒了啊。」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對少年說話，「歡迎來到崇山里。」
少年朝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穿著白袍的小女孩捧著托盤對自己說話，但少年沒有回應，小女孩的外表讓少年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小女孩的左眼是沒有任何東西的空洞，右耳則被割下，臉上、以及露出肌膚的部分能看到各種傷口和縫合的痕跡，她的左手還少了一根手指。
少年剛才還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悲慘的人，小女孩的現身讓他打破剛才的幻想。
「看來沒事了，沙里爾大人的醫術真的很強呢，果然該去回天的。」小女孩將托盤放到小桌子上，坐在少年的床邊，對少年伸出手，「歡迎來到崇山里，我是真理研究室助理二號。」
少年看著二號伸出的右手，露出的手臂上面滿滿都是針筒注射的痕跡。
「妳的手……怎麼了嗎？」
「這些啊？」二號摸著自己的手臂，表情看上去有些害臊，「是幫沙里爾大人做藥物實驗的時候留下的，要是危險的藥沒實驗過就給人用，出事了沙里爾大人會被罵的。」
「所以拿妳這樣的小孩做實驗嗎？」少年驚訝又憤怒的問，眼前的二號年紀跟自己剛死去的妹妹差不多大，他在不知不覺間，將對方的形象與自己的妹妹重合。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喔。」二號偏著頭，不解地看著少年，「我已經十二歲了，再過幾年壽命就到極限要準備報廢了，所以我希望能在報廢之前，或多或少幫到沙里爾大人。」
「什麼意思……」少年困惑的看著二號，顯然對方跟自己之間，常識有分歧。
「因為她是人工生命體。」沙里爾出現在病房的門旁，毫無精神的靠著門框，「通常壽命是十八年，所以她已經過了三分之二的使用期限了。」
聽到沙里爾把二號當成物品的語氣，少年的雙眼帶著怒火的瞪著對方。
「對了，別因為她有人類的外表就把她當人看待，她們終究是是器物罷了。」沙里爾無視少年的眼神，接著說：「整理一下，那位大人要見你。」
「噎？那位大人是伊格米大人嗎？」二號興奮地走到沙里爾身旁，「我可以跟嗎？我還沒見過伊格米大人呢！」
「唉──」沙里爾無奈地嘆氣，「反正妳也沒幾年了，看一眼應該沒關係吧，不要發出奇怪的叫聲，乖乖跟在我身邊。」
「遵命！」
二號開心的跟在沙里爾身後，離開之前探頭看著少年，「你看起來沒什麼精神，加油喔，只要活著，一定會遇到好事的。」
崇山里，位於名為方舟的島嶼北方，依山而建的都市。人口一百萬，大多數的居民都居住在山腳下，山腰則是被稱為崇山八門的八個重要部門所在的行政區，在行政區之上，則是建立崇山里結界的神主伊格米的住所。
神主，是大災厄之後，保護人類的存在，他們能建立隔絕穢魔，淨化穢氣的結界，每個神主都有各自的神諭，代表他們行使神蹟的管道，伊格米的神諭為淨穢一和，意思是利用穢的力量來淨化穢。
前往伊格米所居住「淨社」的地方，需要經過一道由大理石建造樓梯，這條長梯由淨社的門口一路延伸到崇山里最底端，台階數剛好一千，被稱為千聖道。
在千聖道盡頭，聳立著一棟木造的居館，在厚重的木門之後，穿過種滿竹林的庭院，變成到達伊格米平常接待面聖者的本堂。
本堂是一間正方且沒有雜物的房間，挑高三層，從天花板採光而下，光落腳之處有一個三階臺，臺上坐在竹蓆之上的，便是伊格米。
「這就是迦樓羅和希格麗德帶回來的孩子嗎？」說話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年幼，聽上去跟二號差不了幾歲。
神主伊格米，外表看上去是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身上穿著紅色的寬袖大衣，頭髮非常長，即使將一部分的頭髮盤起來用玉簪整理，也有一部分拖在地上，看似年幼的臉龐卻帶著與之不相襯的成熟氣質，甚至帶有超脫世俗的神性，手中把玩著一把白扇，並在說話的時候用白扇遮住自己的嘴巴。
「是的，他的家人都被穢魔殺害，我跟迦樓羅大人到的時候已經晚了，幸好迦樓羅大人發現他還有一口氣，才命令我將他護送回來。」說話的希格麗德，是一個身材高挑的銀髮女子，貼身合宜的西裝，臉上的無框眼鏡，以及不苟言笑的表情看上去精明冷酷。
「呃……是的。」因為事情的經過跟希格麗德轉述的內容有些出路而驚訝的則是迦樓羅，他頂著一頭短毛亂翹的黑色短髮，身上穿著陳舊的布衣，臉上還留有沒刮乾淨的鬍渣，看上去像是沒有精神的流浪漢。
「人手不足，還要兩位負責額外的工作，辛苦了。」伊格米的語氣平淡的說，只是普通的慰問，就讓希格麗德和迦樓羅露出感謝的神情。
隨後，她面對少年，垂下眼，表情帶著哀傷的看著對方，「很抱歉你的家人發生這些事情，因為我能力不足造成的悲劇，我不求你的諒解，只希望你將來能留在崇山里，重新你的人生，你的家人肉體雖然死亡，但記得他們的你活在世上，你的孩子也記得他們的話，我相信他們就不會平白的消失，而是以別種型態，與我們一起生活。」
伊格米的話平淡中帶著溫暖，少年再度想起他的家人，只是這次不是他們死去的樣子，而是在森林中生活時的過往，他們的笑容，他們的話，從昨天開始，一滴淚水都沒流過的少年，忍不住哭了起來。
本堂的人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只是默默地看著少年，陪著少年。
一段時間後，少年心情平復，伊格米才接著剛才沒說完的話，「最後作為崇山里的神主的補償，你有什麼願望嗎？我會盡我所能的完成。」
少年看著伊格米，手指向迦樓羅，「為什麼面對那種怪物，他們能輕而易舉的消滅牠們？」
「你不知道嗎？我們是所謂的淨者。」迦樓羅吃驚的看著少年，這還是他第一次遇到對自己的身分完全無知的人。
少年搖頭，迦樓羅詫異的看向伊格米，對方點頭回應，得到首肯後，迦樓羅開始解釋：「你該知道那些怪物是什麼嗎？穢魔，就是生物吸收太多空氣或水中的穢變成的怪物，為了保護人類的居住地，與那些怪物戰鬥，有些人會自願將身體進行改造，身體鑲入由伊格米大人加持的除穢晶石，透過吸收穢、淨化穢來得到超過一般人的力量。」
迦樓羅說完後，拉開自己的衣襟，在他鎖骨之間有一顆菱形的水晶狀物體，以那個晶體為中心，還有發著光的管線深入他的身體。
「我也能成為淨者嗎？」少年堅定的問，他的語氣不像一時好玩或好奇，而是真心的想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迦樓羅和希格麗德慌張的看著少年，伊格米則是扇著扇子，眉間微微的皺起，唯有沙里爾帶著看戲的情緒雙手抱胸。
「成為淨者並沒有資格審查，只要申請，身體強度在半年的鍛鍊之後可以承受改造手術，就能成為淨者了。」希格麗德對少年解說，但隨後她神色嚴肅的推了下眼鏡，「但是……手術的成功率非常低，而且淨者與穢魔戰鬥的強度非常高，我們只是運氣好遇到比較弱小的穢魔，每天跟更大、更強的怪物戰鬥，什麼時候會戰死都不意外。」
「淨者制度存在已有數百年之久，但至今為止，沒有幾個人能安詳的死在榻上。」迦樓羅也認真的對少年說，「『淨者無法壽終正寢』，這是坊間對我們的評價，我們是對他們來說是英雄，也是短命的象徵。」
「所以啦，別以為我們是什麼偉大的英雄，我們只是保護人類存亡的炮灰罷了，而且大部分的時候，連人都保護不了。」迦樓羅駝著背，灰心喪志的說。
「我想成為淨者。」少年說著，從疑問變成肯定，「我已經沒有家人了，那最起碼，我希望能保護其他人的家人。」
少年看著自己的手，在森林中生活而長滿繭的手掌，他曾經以為這樣的力量就夠生存了，但昨天發生的一切打破了他的想像，他渴望力量，渴望那個能對別人說我能幫你的力量，不再是像父親那樣只能犧牲生命讓自己逃走，而是真的能打敗那些怪物，保護其他人的力量。
「我決定了，我的願望，我想成為淨者。」
伊格米眉頭深鎖，扇骨靠著自己的額頭，陷入沉思。
她的沉默讓少年感到不安，深怕她會拒絕自己。
過了很久之後，她才開口，「希格麗德。」
「是。」
「這個孩子由妳來照顧，沒有問題吧？這半年的時間由妳負責訓練他，如果他最後測驗能進行手術，那就讓他進入死淨二隊。」
「沒有問題。」希格麗德看向少年，「我會盡我所能的讓他通過測驗的。」
「謝謝。」少年感激的對伊格米鞠躬。
聽到少年的感謝，伊格米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隨後她說：「我真心希望你的願望不是這個，我也不想從你身上聽到這種感謝，對我來說，讓一個人成為淨者，等於是讓他為我而死，希望這半年的時間你能好好考慮，人的一生有很多選擇，有些選擇是做了之後無法後悔的。」
少年茫然地看著伊格米，他無法理解為什麼伊格米那樣回應自己，他只能制式的回應，「了解了，我會認真考慮的。」
「對了，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如果是普通人，伊格米通常不會去問，每天都會遇到無數的面聖者，問了也記不起來，但如果是成為淨者的人，那怕是死了，伊格米也不想忘掉。
「名字？」少年困惑的看著伊格米，過去在森林生活的時候，面對的人只有三個，彼此之間也不用名字稱呼，「我沒有名字。」
「這樣啊。」伊格米抬頭看著灑落在自己身上的光，「那就叫你承光吧，崇山承光，我希望你能成為繼承崇山里光芒的人。」
「崇山承光嗎？」少年複誦著剛得到的名字，滿意的露出笑容，「不辱使命，感謝伊格米大人。」
創作內容
短篇小說 (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