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擦的動作停了下來，艾洛錯愕地轉過頭去望向仍占在自己身旁的妻子。即便堅毅的表情沒有變化，看上去就跟過去暴怒時沒兩樣，但兩條自眼角溢出的淚水卻背叛了那強裝出來的外殼。
「我相信妳。真的。」艾洛低下頭看著她那染雪的靴子。「我們在一起這麼長的時間，從年輕懵懂那時候起妳就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經歷過戰爭、替我生下可愛的女兒、度過虛無的恐怖時期。我相信妳，世界上除了岳父岳母和朵拉，還有誰能比我更了解妳？」他深吸了一口氣，卻發現連自己都在顫抖。「所以……所以我不想妳擔心。」
「你太自私了。」艾蜜莉吸了吸鼻子。「臉變老了有什麼用？心智看上去一點都沒有長進啊。我陪你這麼久了，結果你只想著自己去死……我告訴你，就算你有這種理由，爸爸跟叔叔還是會揍你的。」
艾洛蹙起眉頭。「我覺得不──」
「一定會。」艾蜜莉走到他身旁坐下，儘管兩人沒有相望，但她的聲音卻柔和了下來。「你滿腦子想著替我們母女倆奪回安穩的生活環境，把自己置於隨時可能喪命的險地裡。很熱血？很帥氣？如果你真的把我們兩個放在第一位，你不會真的這樣做。」
「我──」
「你死了，我跟朵拉回到這裡來有什麼用？習慣的你早我們一步先走，即使把你的東西從瓦安城搬回來，你也不在了。那些東西我看燒了還比較好，看了只會更難過。」
他沒有繼續回答，只是沉靜著。
艾蜜莉說的問題艾洛當然也考慮過，也曾想著自己一直以來是不是都很自私，從虛無那場戰役結束以後就有過這樣的問題，但到頭來自己也沒辦法找出答案，沉浸在三人家庭的美妙幸福裡，藉此逃避他也許從來都沒對妻女真正好過的事實。
「在嫁給我的這些日子以來，妳快樂嗎？」他問。
「沒頭沒腦的問這個幹嘛？」
艾洛莞爾一笑。「妳知道嗎？我的確對現今洛索達人的態度感到不滿。貪圖魔法武器帶來的威力而不願勤練體技，也因為如今科技的便利所以讓我們部族的血性逐漸消失，傳統也一樣，過去我們洛索達一族所重視的榮譽如今被時代給淹沒，而我們這些老人也會漸漸退出舞台。」
「所以我想奪回故土，將洛索達人迎回我們曾生活過的土地，藉此讓年輕人體會我們曾體會過的東西，希望能再訓練出一批英勇且不畏死亡的戰士，延續洛索達一族的優良傳統。這是我認為我應該去做的目標。」艾洛攤開了自己的雙手，盯著上面的傷疤。「但到頭來，我覺得我只是想對妳們再好一點。而這是我能想到的方法。」
艾蜜莉沒有說話。
「替孩子鋪路是父母的責任，替妻女建好舒適的家則是男人的責任啊。」艾洛轉過頭看像坐在身邊的妻子，露齒而笑。「不是嗎？」
但艾蜜莉卻伸手掐住了他的臉頰，雖然那鬍子刺得讓她覺得有點噁心，但如果不這麼做實在難以消氣。
「你還是不要再說這種自以為很帥的話好了，我越聽越生氣。」她冷冷地說道。這語氣猶如千萬把小刀般扎進艾洛的心。「家就是要我們三個都在那才叫做家，少一個都不可以。我們當然要替孩子鋪路，創造出一個能讓她繼續開懷大笑的環境，但這願望不需要建立在我們兩個已經死去的前提上，朵拉不會開心的。」放開了艾洛的臉，艾蜜莉有些落寞地說：「她是龍原神子，可以查我們大陸從古至今的歷史，如果是用你生命奪回來的故鄉，你要我怎麼隱瞞？」
望著妻子有點失落的側臉，艾洛伸手繞過艾蜜莉的背探向那纖細的肩膀，可才到中途卻停了下來。望著自己依然在顫抖的手臂，艾洛抿著嘴唇，將手收了回來。盯著那團火，無奈地嘆了口氣。
「嗯。」艾洛的語調十分小心。「我錯了。」他戴上了手套，雙手交握。「也許我們吵架的這段她都會知道呢。」
「那孩子背負太多東西了。」說著說著，艾蜜莉忽地哽咽了起來。「五歲。她才五歲就被迫當上龍原神子來對抗虛無那種怪物，之後、之後我傾盡全力地給予她我所能給的一切，只希望她能明白我們愛她。」
艾洛眉頭緊皺，儘管找朵拉來幫忙的話題成功撬開了艾蜜莉的心防，但也許……根本就不該這樣做。
「她沒有童年啊，艾洛。」艾蜜莉把額頭靠在艾洛的肩上，強忍著悲傷。「她只被神給予了五年的快樂時光啊……我們愛她，但卻再也沒法還給她一個天真、快樂且安穩的童年。」她漸漸地開始泣不成聲。「如果我們死了，她回想起來的也只有與虛無作戰的日子，怎麼辦？」
艾洛聽著妻子哭泣的聲音，但除了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以外別無他法。奪回故鄉這種事真的能幫助朵拉嗎？布爾德冰原除了嚴寒以外，這裡甚至是虛無曾經降臨的地方，難道不會勾起她不願回想的記憶？
如果自己所做的選擇都是錯的，那該怎麼辦？倘若這只會對朵拉造成二次傷害的話，那他是否真的配得上作為她的父親？
他轉過頭去望著妻子的橘紅色長髮，和往常不同，有點亂，看上去大概也有好幾天沒整理過了，明明是個很愛整潔的人呢。如今她額頭靠著自己的右肩，本來剛剛想離開的，但如今若不盡作為一家之長該做的職責，那他才是真正的對不起這個家。
艾洛再次脫下了手套，伸手摸了摸了摸艾蜜莉的頭。本以為她會抗拒，但如今卻像溫順的貓一樣，除了抽泣聲以外再無其他。
＊
朵拉沒有童年。雖然在幾百年前的虛無大戰裡自己沒有針對這件事有多大反應──畢竟如果虛無沒有解決，那世界就不會有未來──但到後來的歲月裡，她才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朵拉沒有童年──這件事會讓一個僅僅五歲的小孩子帶來多大的傷害？艾蜜莉很害怕，每每看見這孩子的容貌時，內心都會被罪惡感給淹沒。儘管倍加呵護，只要她做錯也會和過去一樣給予責罰，可到頭來朵拉都沒有一個真正的完整童年。嚴格來說也只有最一開始的五年而已。
她，會不會恨他們兩個？
因為同時擁有洛索達和精靈的血統，所以才被選為龍原神子。那孩子會不會憎恨他們兩個？為什麼要給予她這種東西？為什麼要讓她擔負那種東西？
為什麼，從來都沒有對她展露過不捨。
眼淚再度溢出，艾蜜莉本以為自己抑制了難過的情緒，但到頭來就像爆發一樣再次潰堤。她好害怕。她傾心愛著朵拉，但也許正因為太過於愛著那孩子，所以才又更加倍心痛。
所以你要我怎麼去面對那孩子？你怎麼捨得讓我一個人去面對那孩子。艾蜜莉無助地想著。我需要你……我需要你一直在我身邊，艾洛。不要丟下我。至少，不要就這樣離開我們。沒有你，我沒有信心照顧好那孩子。我真的沒辦法。
「我們得完成這項計畫。」艾洛的聲音傳了過來，很低沉、穩重。神奇的是，這讓艾蜜莉安心了不少。「至少，我希望我們能給朵拉一個重新回到這裡的機會。」
艾蜜莉感覺到丈夫正在摸著自己的頭，不知怎地，原本徬徨、迷茫的心得到了鎮靜。她漸漸地沒有再哭了，額依然靠著，仔細地聆聽丈夫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的童年就在這裡。」艾洛說著：「儘管只有五年，但，至少這個地方是那珍貴五年記憶的所在。朵拉在這裡嬉戲過，也在外面和我們打過雪仗。甚至她感冒發燒時，妳不眠不休的在床旁照顧著她這件事，好多好多。」
她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我也不清楚朵拉是怎麼想的，也許……她曾經憎恨著『龍原神子』這份職責。」艾洛轉過身，將艾蜜莉擁入懷中。有點強硬，但卻十分溫柔。「但她是我們的孩子。如果連信任都做不到，那還要怎麼面對朵拉？她是家人，是我們兩個最愛的人，不是嗎？」
艾蜜莉依偎在艾洛的胸膛裡點頭，聞著這男人的體味，明明才幾個月，但好像很久沒有像這樣被他抱在懷裡了。有些懷念，甚至想再多待一會。如果朵拉也在，她希望能把女兒拉過來一同靠在這男人身邊，輕鬆地閒話家常。什麼世界、政治都不要管，只要他們在一起就好。
她輕輕地笑了，簡單的願望總是特別難實現。自己隨著丈夫北上來到了瓦安城，並進一步推行奪回布爾德冰原的計畫，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朵拉，儘管眼前這男人的行徑實在蠢的一度讓她氣到想直接回白樹城，可到頭來還是留在了這裡，體驗這男人在嚴寒中所能給予的溫暖。
這是屬於她的一切，任誰也奪不走。
「我得走了。」艾蜜莉推開艾洛，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水。「真不像話，我們還在吵架呢。」
「我以為像這樣就算好了？」他挑眉。
「怎麼可能，我才不會原諒你這個想拋下妻女離開的蠢蛋。」艾蜜莉站起身，哼了哼。「永遠都不會原諒。」
聞言，艾洛只是輕輕地笑著。望著那滿臉的鬍渣，還有揚起笑顏時候的皺紋，艾蜜莉想起剛見到時那個金髮，對於未來感到徬徨的藍眸年輕人，如今是自己的丈夫，甚至當上了英雄。
啊，只是我還不到那個時期而已。艾蜜莉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明明自己比艾洛多活了百餘年，結果這男人居然有著一張比自己還蒼老的臉。哪天我也會變成這副模樣吧？衰老，不再年輕。
「艾洛，你知道我一直有個願望嗎？」
「哦？是什麼？」
艾蜜莉伸手指著自己的臉。「希望你能一直活到我變老的時候。」
「妳幾歲了？」他問。
「嗯……四百多了吧。」艾蜜莉歪著頭回答，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
艾洛臉上的笑顏加深。「那有什麼難的？我會等妳。在親眼看看自己老婆變老以前，我絕不會死去。」
他起身，將身上的斗篷卸下，艾蜜莉此時才看見那原本屬於自己的雪白狼皮被艾洛披在了肩上。他小心翼翼地卸了下來，走到自己身前，溫柔地將它纏繞著自己脖子上。
「我是妳的劍，也是妳的盾啊。」說著當年結婚時曾講過的誓言，做著當時曾做過的舉措。
「我不會原諒妳。」艾蜜莉挽起嘴角，柔聲地說：「永遠都不會。」
＊
她走出了房子，風雪再次打在了自己身上。艾蜜莉抓緊脖頸上的冬狼毛皮，雖然才幾個月，但它不在身邊時總是讓自己感到不安，感覺缺失了某個很重要的東西。但現在都不重要了，它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給予自己力量。
「艾蜜莉隊長。」其中一位精靈走了過來，他身上的甲冑閃著淡微的紅光。是保暖的紅寶石嗎？「循您的命令傳令完畢，負責人都會在指定時間前往『戰士廳』集結。」
「嗯，辛苦了。」艾蜜莉點點頭。其實她一直都不喜歡當領導，如果可以，只要在戰場上當個小士兵處理的人或放冷箭，那才是最適合自己的作戰方式吧，只可惜天不遂人願，自己還是變成了領導人。
嘖，都是艾洛的錯。氣死我了。她心想。
讓傳令兵去做自己的事以後，她漫步於熊掌氏族遺址的大道上。雖然遠征隊的人都聚集在這裡，但還是不如三百年前洛索達人還在這裡生活時來得多，今天的風不算大，但嚴寒的氛圍卻讓人加倍落寞。
艾蜜莉抓著纏在自己頸上的冬狼皮，腳步停了下來，望著那位於舊址中央的冰柱，那上面刻有曾經不明，但後來卻造成世界動盪的不明文字──「迪爾古語」。艾蜜莉上前，站在它面前。神奇的是，儘管這裡本就嚴寒，可當佇立於此時，艾蜜莉還是覺得有讓人背脊發涼的可怕氣息。
斗篷下探出了一隻手，豎起右手食指，往前一揮，風刃劃開了迪爾古語，冰追的尖端落在雪地上。束著馬尾的橘紅色長髮隨風飄盪著，冷峻的眼眸就藏在那如蛛網般散落的髮梢。
「如果一開始就這樣做，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了吧。」艾蜜莉喃喃，儘管明白這不過都只是遷怒，時間已過，如今做什麼都沒辦法改變過去了。
呵，我也真是幼稚。艾蜜莉暗忖，往戰士廳的方向走去。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