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空間被破壞,原本在阿萊克身旁的「刀」也化作粉末潰散。艾瑞恩重新坐回位置上,輕輕地嘆了口氣,似是對方才的鬧劇感到十分無奈。
面對極光那冷漠的神情,朵拉攤開了手掌。「三百年了,妳還是第一個傷到我肉身的人呢。很厲害的技巧。」
極光還是沒有說話。
「空間都毀了,再打下去只會對店家造成困擾,外面的市民們也會被波及,我們就到這裡為止吧?」朵拉從桌子上跳了下來,拿下擺放在上頭的方巾,替自己手掌上的淺薄刀痕做了應急處理。「我跟妳還有需要交手的理由嗎?極光。」
她瞥了仍坐在位置上的阿萊克,方才環繞在那椅子旁邊的刀刃都已蕩然無存,那玩意兒果然和方才那令人抑鬱的空間有關嗎?「妳抓了我們的大使。」
「這話用得不好,是你們大使邀請艾瑞恩來到這裡的,怎麼樣都不是我們抓,而是應邀而來。」朵拉用咬著布巾的一端將它扯緊。「何況在一開始我就和大使說過『我不會主動對他或他的朋友怎麼樣』,就很多立場上我都不能隨意出手。」她看向阿萊克。「對嗎?大使。」
「……是。」
極光皺起了眉頭。「龍原神子不會干涉政治……妳到底藏在這句話背後做了多少事?」
「這話說得也不好,極光。」朵拉攤開了雙臂。「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以『迪爾大陸』與『白樹聯盟』為出發點,經過考慮之後才做出來的行動。」她漫步來到大使身旁,用魔法讓自己飄起來到和阿萊克肩膀一樣的高度。「如果你們的守護者是『異教徒』,那就其他方面來說對我國都很不利,對吧?」
「胡說八道!」藉著極光攙扶才勉強站起來的銀髮魔法師低吼:「在古利迪王的引薦下,只要有文件或相關記錄都能證明他不是異教徒成員,甚至還能反過來靠著記錄解釋他確實是解決『大災害』的功臣!既然妳已經深入政治到這種地步又怎麼可能不知道?妳剛剛是真的想殺了阿萊克吧?還刻意將我們擋在外面,妳到底想做什麼,龍原神子!」
聞言,她只是聳了聳肩,然後勾動右手食指,儘管十分細微,但極光和馬林依然看見了某種猶如涓流般的氣體在朵拉和阿萊克身旁環繞。
「文件這種東西怎麼樣都好吧?我一直都不太信任有過過手的東西。當你見證過那延續千年的盟約在一日間被撕毀時,這些東西的公信力就很清楚了。」朵拉盯著極光。「你們知道為什麼我會特地跑到這裡來嗎?還大費周章地做了個空間,陪你們這樣子胡鬧……這全然因為『力量』是很簡單的東西。對吧,極光?」
極光左手仍抓著大刀刀柄沒有放下。「我相信妳擔心會波及店家和平民的話是真的,神子。但如果妳還要繼續開玩笑,那我們不會也不會坐以待──」
「那妳要拿什麼來威脅我?」朵拉臉上浮現了輕視的微笑。「一個在兩年前魔力枯竭的國家都做出什麼呢?你們甚至需要白樹聯盟提供的技術來行動,本次前來不也是想要更進一步所以才來商談嗎?妳確實讓我受傷了,但『不碰政治』的龍原神子被外來大使打傷,這樣的問題你們想過嗎?」
「我只想過『不碰政治的龍原神子出現在異國大使的居住地到底有什麼企圖』這樣的問題而已,神子。」極光將馬林緩緩放下,把刀交握到右手後抬起,刀尖直指仍站在阿萊克身後的怪物。「妳要談話我們陪妳談,本次來訪的目的也僅只於此。若妳有更進一步的要求,那也無妨。但如果要汙衊我們和那群早就摒棄人性的異教徒是同夥,那會演變成怎樣的大國問題我都不管──這只是很單純的為了捍衛我們『鐵輪堡』的聲譽所以才開戰。」
朵拉有點驚訝。即使極光的技藝已經足以讓自己受傷,但這女人卻依然沒有任何鬆懈。她的行動、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思考,即便白樹聯盟和古利迪王國之間的情勢不對等,但她仍以她自己為籌碼來跟自己喊價。
捍衛鐵輪堡的聲譽也許是個理由吧,但更重要的是她知道即使打起來不會贏,但若要讓自己受傷還是做得到的。望著那雙堅毅的淺色雙眸,不是虛張聲勢,這女人打算視自己的回應來做下一步的打算。要不在這裡打個漁死網破,不然就好聚好散。
假設那紅色教團中有這樣子的人──不對,如果是這樣子的人,那她真的會加入那看上去毫無原則的邪教嗎?古利迪王確實提供了解決「大災害」功臣的部分名單,阿萊克、極光,還有「馬林」這名字都有在上面。
「信用是很脆弱的,極光。」朵拉從阿萊克身旁飄離,那些透明小刀也隨之消失。「我可以相信妳們與那教團無關,而建立在此信任的情況下,也有事希望你們這樣的高手可以代替我去辦。」
「什麼事?」在看見對方沒有繼續脅持阿萊克後,她才把刀放下。
朵拉飄在長桌上,彎腰拿起了個餅乾起來。
「代我去一趟布爾德冰原。」她邊吃邊說。
銀白圓月高掛在那由星星點綴的夜幕裡,今天的風有點冷,但或許因為自己曾生活在那極寒的大地上,所以朵拉待在這裡都只穿著輕便的短衣褲。坐在環形宮屋頂,她享受著自然的輕撫,也滿意這種只屬於自己的短暫寧靜。如果說有個地方是能讓她安心,甚至能避開世間紛紛擾擾,那肯定就是這裡了。
「妳這樣做有什麼意義?朵拉。」站在身後的精靈問道。
她雙腳在什麼也沒有的半空中擺動著。朵拉望著那聳立於宮門前的巨大白樹,臉上僅是淺薄的淡笑。「潔絲阿姨,我不太懂妳這句話的意思。」
「這句該由我來說。龍原神子不涉政是『普羅盟約』的規定,如今它是白樹聯盟的重要依規,但身為條約中心人物的妳卻率先違反,像話嗎?為什麼?」潔絲無法理解,甚至連動機都不清楚。違反盟約幾乎等同於將前人的努力都付諸東流,怎麼可以這樣做?
「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這塊大地。」如果此時閉上眼,專注在那棵白樹上,朵拉甚至還能看見那潛藏在幾乎另一個世界裡的永恆爭鬥。裡面有幾個是她特別熟識且懷念的身影,但很可惜的是,先民贈與自己的力量似乎不足以見到已故的過客。
明明冠上了神的名諱,也曾見過神,但她卻沒有辦法真正地隨心所欲。盟約制定了龍原神子不得干涉國家、種族政事,且約定她必須留在白樹城以觀察虛無的封印狀況,見證聯盟的存亡。
她本來以為自己早就已經釋懷並選擇接受這一切,可即便過了三百年,她想到這件事以後仍會生氣,甚至很惱火──然而兩百年前好友給了自己一個契機。雖然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但朵拉明白自己知道了這樣一件事。
朵拉回過身望向那站在身後不遠處,比自己高出半個身體的潔絲阿姨。她伸出了雙手,接著從掌心開始變得濕潤,儘管如今夜幕低垂,但潔絲卻能看見有某個東西滑過了指節,從指尖滴落。
是水。
儘管他倆沒有說話,但內心浮現的卻是那遠古過去時的教誨,究竟是誰流傳下來的已不可考,但只要是在迪爾大陸上使用魔法的人,那他們肯定都都曾聽聞過那些對於四元素的描述。
能用想像去塑造形狀、驅動魔法的「精神」是風;
奔騰於體內的溫熱「鮮血」是火;
包覆於體表外側的「皮膚」是土;
始於活動之初的「呼吸」則是水。
「先民之所以有『神子』的別稱,那是因為他們能不受限制地使用魔法。」朵拉的聲音打破了此刻那過於沉重的寧靜。「在遠離水源的地方變出水,在沒有火的洞穴裡喚出照明用的光火……正因為這樣子的奇蹟,所以他們才被冠上了與神相近的稱呼。」
朵拉停止了自己手上的的魔法,在褲子上抹去那多餘的水珠。「瑟薇安給我指出了一條明路,潔絲阿姨。如果我想完成我的夢想,那就必須這麼做。」
「妳……想死嗎?」
面對她的疑問,朵拉並沒有回答,或者說現在的局勢也沒法讓她多想。瑟薇安說弗司妲是人類的家,要不由自己接手,不然就毀了它──這決定對她來說想必是很艱難的選擇。
但如果裴蒂阿姨的信念被扭曲,與虛無的戰爭遭到遺忘,那或許毀了它們才是更好的選擇。只是朵拉依然有所遲疑,他們會原諒自己嗎?那些潛藏在白樹底下與虛無不斷奮鬥的先民們。他們得應付「永遠」的時間,而自己僅三百年就想放棄了。
妳要我毀了它,那虛無又該怎麼辦呢?失去了龍原神子,這世界還能應付那樣子的變數嗎?朵拉想著,然後自嘲的笑了聲。
打從一開始,自己就從來沒有真正地自由過,但朵拉也明白,如果自己真的想要自由,但只需隨心所欲就好。可以不要管瑟薇安的請託、也可以不要去管神子的責任,假設只想要單純快樂,她做得到。
所以朵拉才會依然處在白樹城,因為有太多牽掛的事,而她也總是將別人放在比自己還有更優先的順位。朵拉很清楚一直以來自己都只是個依賴那不屬於自己的意志與夢想來過活。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真正活著,阿姨。」朵拉沉默了一段時間後,還是選擇了回答。「從五歲被迫當上了神子以後,有些東西沒變,但大多我熟悉的人事物都有了很大的轉變。」
潔絲那驚詫的神情其實朵拉並不意外,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擁有力量與權勢的神子居然對這些東西完全不留戀,甚至想要放棄它以追求一段最平凡的人生。
對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感到羨慕與奢求,看來不只人類會這樣想。
「那妳想怎麼做?」
「我會繼續履行我的職責,潔絲阿姨。」朵拉浮上了半空,低頭望著那閃著寶石餘暉的白樹城。在那些魔法的點綴下,白樹閃著如那布爾德冰原般亮麗的純白。
朵拉嫣然一笑,如果是為了這樣的景色,那確實有繼續留著它的必要性。但現如今無論普羅盟約或白樹聯盟,曾希望互助合作共創繁榮的願景早已不再,隨著已知世界版圖的擴張以及對岸古利迪王國的出現,都讓包含亞人在內的六族起了不必要的嫌隙與野心。
其中當屬艾瑞恩最為積極,靠著地理位置上的優勢以及古利迪王國猶如天賜良機斑的「大災害」,幾乎完全成為了對岸無法忽視的貿易存在。想必有商人前身的阿萊克知道了這點,所以才積極推動探索「因海格德裂縫」一事吧。
既然弗司妲王國已經盡了他們應盡的義務,那接下來就是「司雷夫人」了。朵拉看向精靈之森的方位,那裡是北境,除了精靈以外還有矮人與洛索達人在。
精靈之森孕育出了很多人才,除了潔絲阿姨,還有已逝去的莉茵團長以及孕育自己的母親。也正因如此,所以那裡才不會輕易淪陷或陷入危機,尤其在失去了青尖石的情況下,人類更不可能有機會迫害精靈。
她感受到了魔力的流動,望著手腕上閃著亮光的耳口石,耳邊傳來了一位男性的聲音。
都準備好了,大人。那聲音很是恭敬。
「有人去找司雷夫人了嗎?」
是。遵循「血盟」部隊的情報,艾洛大人於出發前告知精靈們有選擇的權利,經過統計有約三分之二的精靈選擇留下保衛家鄉,並準備依循精靈王的指示前往「被發現的地方」來找尋司雷夫人。
「很好,辛苦了。」她抬頭仰望著星星,面無表情地回答。
哪裡,我們正是為此而存在的,大人。只要您一聲令下,我們將會負起責任開拓出新的橋樑。
她笑了聲。橋梁這名字真是太貼切了。
這次的每日報告就到這裡。祝您永保安康。
男子的聲音猶如微風吹過般消弭,還給了朵拉這段清靜的空間。她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胸口那不安的躁動,但都只是徒勞。星星很努力地在夜晚綻放著只有它才能有的光彩,即便微小,但在繁星的努力下卻猶如一條銀色的河流般讓人留戀。
「弗洛斯的鏡畫啊。」說起來也真是好久不見了呢,上次這樣賞星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我做的還可以吧?瑟薇安。如果是為了這個地方,我想我還能繼續下去。
這個妳所謂的家。
然,回應朵拉的卻只是星星滑過天邊時,那稍縱即逝的璀璨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