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撥開了擋路的枝葉，躺在上頭的白雪掉了下來，和地面那片白融為一體。他走到崖邊蹲下身子，探頭望向那隱匿於叢林中央的村落，瞇起雙眼，儘管樹木擋住了視野，但還是能隱約看出那建築風格的輪廓。
粗糙且破爛是艾洛對那村子的第一印象。雖然一開始沒有像現在這般破舊，但還是讓他感到不可思議，因為根本無法想像有人能在這極寒之地靠著那簡陋的建築過活。根本不可能。
「哇，以前洛索達人都住在那玩意兒裡啊？怎麼不請矮人來幫忙呢？從內陸運些建材進來，保證能蓋出比那破銅爛鐵還要更好的東西。」剛走到艾洛身旁的矮人看著那建築，不由得繃起臉孔評論道。「嘖嘖嘖，我真想下去好好看看那東西長怎樣，可以嗎？隊長。」
艾洛搖頭，直接忽略了矮人方才針對洛索達人住處的評論。他們向來心直口快，大多也沒惡意，這是他從過去認識的矮人中得到的經驗。斗篷下探出了一隻手，他指著離那城鎮不遠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有點遠，所以只能看見一團黑影。
「那啥？」矮人瞇起雙眼。「天上四神的，隊長你在欺負老人嗎？」
「嘖，論年紀來說你應該比我還年輕吧？」
「哎，看看你說這什麼話？我們矮人長年都在礦坑、火爐中度過，你知道整天敲敲打打多傷眼睛嗎？所以我啊──」
「我聽你在──」
「等等、等等等等，」眼看兩人都快起爭執了，皮歐厄斯趕緊介入進來。他掀開兜帽，露出精靈的尖耳。「我能看見那東西。」
矮人皺眉。「我看你也瞧不起我啊？精靈。」
「不是不是，如果沒用魔法輔助的話就得再靠近一點，但我有帶些東西過來。」他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拿出了某個圓筒狀的東西。
「啊！你居然藏了這種玩具。」矮人驚訝地說道。
「什麼玩具，這是附加了風之女神奧羅莉絲加護的望遠鏡。」她指著那綠色的鏡片。「看見沒？這可是寶物呢。」
矮人臉都垮了下來。「什麼寶物？這不就是我們做來玩的東西嗎？」
「那你們還真是隨便做了一個替世界帶來貢獻的鬼東西。」位於隊伍末端的瓦爾多無奈地說道。
趁著皮歐厄斯拿著望遠鏡觀察黑影時，艾洛看向瓦爾多。年輕的洛索達戰士若有所思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拳套，看上去十分鬱悶。一直以來他都是很開朗且活潑的人，直到自己前幾天在小木屋說完當年「破碎的紅寶石」戰爭的故事時，一路上都變得不太愛說話，表情變得很是凝重。
說起來連在驅退野獸的時候也是，他現在下手都變得比較重了。艾洛習慣性地想去抓自己的鬍鬚，但被禦寒的面罩給擋住。他無奈的嘆了口氣，它們化作白色的煙幕散去。嗯，但我自己的問題也很大。艾蜜莉……還在生氣吧。
「我的四神啊。」皮歐厄斯驚嘆地說著：「那是什麼怪物？怎麼從來都沒見過那種東西。」
「我也要看，給我！」
在皮歐厄斯將望遠鏡交給矮人以後沒多久，他也停止了一直開玩笑的舉措，錯愕地張大了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就是我們遠征的目標。」艾洛此時說出來的話比這塊冰原還要寒冷。「那頭黑色猛獸也有可能就是造成這裡，乃至於整個北境魔法異常的主因。」
「打倒他？就靠我們？」皮歐厄斯膽怯地問道。
此時瓦爾多靠了過來，朝著眾人看去的方向瞥了一眼，雙拳緊握。「沒問題，我們能辦到。」
艾洛望著那戰士的側臉，瓦爾多眼前所見的和這場行動目標已不再一致。也許打從一開始就不同，艾洛也不敢確信自己真的瞭解他，但現在能確信的是，瓦爾多已經走偏了。
「你是認真的嗎？年輕人。」矮人把望遠鏡交回給皮歐厄斯，一反方才不斷開玩笑的樣貌，如今他十分認真且嚴肅。「那東西巨大且不詳，四神在上，現在我們無法仰賴魔法，除了靠我們手上這些玩意兒以外別無他法。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四個不可能做到。」
「為什麼？」瓦爾多問道，聲音聽上去有些不耐。
「你想死嗎？」似乎查覺到了對方的情緒，矮人冷哼一聲，絲毫無懼於那比自己高出不只兩三顆頭高的洛索達戰士。「那就去吧，我可不奉陪。」
瓦爾多笑了。「矮人真是沒用，我以為你們已經習慣看見比自己還要高的東西了呢？」
「高大不會讓人畏懼，年輕人。」矮人走到了一棵樹下，拿出腰際藏著的小瓶子，拔開瓶栓，小喝了口。「自大才是讓人不得不害怕的東西。」
「你說什──」
「不對嗎？」完全不想理會皮膚泛著紅光的瓦爾多，矮人直視仍站在崖邊的另一位洛索達戰士。「艾洛隊長？」
對於被矮人點名其實他並不感到意外。一陣風迎面吹來，他掀起斗篷蓋住頭頂，伸手拉住遮住下半臉的面罩。很冷，這是椎心刺骨的寒冰，但卻讓艾洛感到十分懷念。他闔上了雙眸，感受著這風、體會家鄉環境所帶來的一切。
「我們回去吧。」在風稍緩以後，艾洛如是說。他不想過於涉入這件事，或者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已經走了夠遠，從小木屋補充的物資不夠繼續探索。」他環顧著在場的幾人。「接下來的行動還得和艾蜜莉聊聊才行。」
「那他就先放著？」瓦爾多指著遠處的怪物問道。
「嗯，放著吧。」艾洛點點頭。「神奇的是，如果你不主動靠近他，那東西就不會有任何動作。走吧。」
＊
大門漸漸地敞開，艾洛站在了門外望著那矗立於冰原之上的城牆。它綿延了數百年的歷史，上頭甚至殘留了冬狼來襲時留下的爪痕。取代過去火把照明功能的是那些嵌入城牆的紅色寶石，比起火盆，它們更能提供穩定的照明，也不用擔心會被風給吹倒，想當初光是要固定火盆就會花很多時間。
他低下頭望著拱型隧道裡的模樣，有些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幾乎有那麼一瞬間，艾洛將這些人錯認成白皮膚、穿著熊掌氏族站兵團衣服的洛索達人。腦海中浮現了很多人的面孔。
老爸、瓦安叔叔、皮洛恩團長、利凱爾隊長、法圖林、文許──啊，都是一些讓他懷念卻又感到刺痛的人們。他輕輕地笑了。這是自己既「虛無入侵」以來第三次踏上這塊土地，但卻是第一次回到熊掌氏族舊址。
我有沒有成長了點呢？各位前輩和朋友們。艾洛往前跨出了步伐，和那些與自己打招呼的士兵們點頭致意。現在我也是英雄了喔？雖然只是被強加上去的名諱，我其實不太喜歡呢。
但，我還是回來了。我的家。
「艾洛隊長。」一名精靈喚了聲，然後指向城內的其中一座小屋。那是他很熟悉的地方。「艾蜜莉隊長請您過去那邊。」
「嗯，我知道了。」他回過頭去望著其他人。「你們先去找個地方休息吧。最大的房子是過去戰士團常聚在一起的地方，現在大夥應該也都在那邊。我待會就過去。」
之後當然免不了被矮人調侃，說不要做的太過火之類的，但最後還是放過了艾洛讓他回家。他無奈地搖頭，是要做什麼呢？艾蜜莉都在氣頭上，待會沒把自己從房子裡轟出來都算好的。
他本以為這回家的路途會很久，畢竟每跨出一步都倍覺沉重。望著那深陷雪地的靴子，艾洛並不是不習慣走在冰原，而是這份邀約……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直到自己怨懟這顆腦袋怎麼想不出一個好的答案時，他已經來到門口。艾洛伸手摸著有些粗糙且陳舊的門面。過去，這裡是他和艾蜜莉以及朵拉的家，那陣子莉茵團長會從精靈之森千里迢迢跑來，只為了看看當時才五歲的朵拉，然後送幾本書給她看，或使講講內陸的故事。
鑽石條約很短，只過了僅僅不過七、八年時間。那段日子對人類來說是十分煎熬的時期，可於艾洛而言，那是彌足珍貴的和平時光。也是他們三人小家庭真正團聚在一起的美妙時間。
也許。艾洛垂下了眼簾，本想直接推開門，但後來卻還是把手收回了斗篷底下。也許艾蜜莉也埋怨我為何要把朵拉留在白樹城，自己卻跑來瓦安城吧。破壞這家庭的人不是朵拉或那龍原神子，而是……我。
他猶豫了很久，如果可以，艾洛甚至起了轉身就走的念頭，但後來還是推開了它。門板上的積雪落在腳邊，石屋正中央因為強風灌入而晃動著。它照耀著這座小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鋪著獸皮的床，散落一地的木頭碎片，那應該是過去自己放武器的架子吧。
艾洛走了進去，將門給關上。回過身，看向那坐在火邊的妻子。她沒有抬頭望著自己或出聲說話，橘紅色餘光映照出精靈臉龐與那頭和火焰十分相像的髮色。儘管表情十分冷漠，卻也無損那漂亮的臉蛋。
他掀開兜帽和遮臉的布巾。漫步繞著這座石屋，望著那陳列在牆邊的瓷甕，有些碎掉了，有些則倒在地上。伸手輕撫著冰冷的牆面，艾洛在牆上的那面盾牌前停了下來。它很老舊了，洛索達人鮮少拿盾，他們更傾向於用武器來撕裂對方而非被動防守。
「找我來這裡，有什麼事嗎？」艾洛看著那盾牌，輕聲問道。
艾蜜莉沒有回答，充斥在兩人之間的只有柴火燃燒的聲音。艾洛很明白艾蜜莉的個性，她從不輕易示弱，年輕時的剛強和叛逆雖然收斂許多，但卻變得隱忍不發。在很多地方上，艾蜜莉都不會讓步。
「我有個計劃。」所以，艾洛選擇將這東西說出口：「朵拉……我們請求龍原神子的幫忙吧。」
原本還在看著火舌晃動的艾蜜莉眼角一抽，抬起頭望著那背對自己的男人。「你在說什麼鬼話？」
「我前幾天再次確認了那頭怪物，明白只要不去招惹，那他便不會主動攻擊周遭的人。」艾洛伸手摸著那盾牌的表面。「但他能讓魔法失去效用這件事對現代人來說已經過於不便，我們還是得除掉他，而單靠我們沒有辦法。」
艾蜜莉站起身子，舖在地上的乾草自肩上的簡陋斗篷脫落。原本淡漠的眼眸如今被怒火給填滿，她一度想用魔法把眼前這男人給轟出去，可還是忍住了。至少這裡不行。
「我本來想跟你聊關於後續進度的，但顯然你早就有了別的計畫，而且還是用來氣我的。」儘管語調冷漠，但艾洛還是聽出妻子再忍耐。
「妳覺得我們有辦法搞定那頭怪物嗎？」這是來到這小屋後第一次，他回頭來正視自己的妻子，迎上那雙暴怒的眸。「如果都失敗兩次了，那也是時候該去請求援助，不對嗎？」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朵拉？她現在貴為龍原神子，是必須居住在白樹城監控那東西的存在，北上來冰原？這根本不可能，你不是最清楚的嗎？」艾蜜莉惱怒地撓著自己的頭髮。「你明明是最清楚的……現在是存心要氣死我是不是？瓦安城這樣，在這裡也這樣，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望著她暴怒的臉，艾洛卻輕輕地笑了。
「不這麼做，妳不會真的想跟我談的。」他這樣說：「妳的性子大概就是把妳想做的事跟我講完，然後不容許我插嘴或反駁，之後甩門就走吧。」
「我──」艾蜜莉愣了下，滿臉漲紅地低吼：「才不會！」
艾洛聳聳肩，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也沒辦法知道她會選擇怎麼做，調皮的表情倒是讓眼前妻子氣得火冒三丈。他一邊勾著笑顏，抬頭環伺著這座小屋。「為什麼選在這裡跟我談？」
她冷哼一聲。「只是想跟你一起回家而已。」艾蜜莉的臉落寞了下來。「如果那孩子也在就好了。」
「嗯，我知道。」
「你才什麼都不知道。」艾蜜莉瞪著他，又回到了方才那趾高氣昂的模樣。「一個以戰死為前提出征的戰士，我看爸爸和叔叔和那些團長、隊長都不會原諒你這種想法。」
艾洛仍舊笑著。「不，我想他們應該能體諒我。」
「什麼鬼話？洛索達人都比較挺同胞嗎？」
「不，如果我沒有理由的話，他們還在世大概會被我暴打一頓吧。」
「那這位洛索達英雄，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艾洛收起了笑顏，緩步來到了火堆邊坐下。望著那不斷往天空奔去的火舌，他垂下那帶了點憂愁的眸子。
「我希望妳和朵拉能好好活著。」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