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圖遊戲 故事的開端 第四章 黎明幻身(下)

　　「咦？」我忽然意識到眼前房間的陌生，偌大的空間既沒窗戶也無擺設，除了光脈牆壁之外空無一物。

　　後方牆上銀輝閃爍，柔和色調的白牆上奇異地填了一幅法國巴比松畫派風格的巨型湖岸風景畫。


　　畫上描繪著晨霧初開，湖水映著天空和湖邊倒影的景象。近處的湖畔森林角落生機蓬勃，林地看起來溫暖而濕潤。畫中有位正仰頭採摘樹上菌蕈的紅裙女子，樹另一邊的孩子像是發現了什麼而用手指著樹上，在他們身邊還有個低頭採擷地上野花的女孩。

　　整個畫面如同一首柔腔慢板的音樂，那銀與褐的寧靜調子，讓燦爛的陽光和瀰漫的晨霧顯得更富詩意而寂靜。

　　蹲坐地面欣賞畫中風景。此刻這幅壁畫所發出的微光，將我的身形模糊地映在黑色石板地上。不同於牆壁和地板內部那些光脈，風景畫散發的光芒就像來自窗外的景色。

　　並且隨著我愈仔細地觀看，愈發覺得自己聽見了湖水輕輕拍打的聲響、樹葉窸窣和些許晨鳥啁啾，甚至能感覺到掠過身邊的風挾帶晨霧的溫度。

　　我眨了眨眼睛，不是錯覺吧？剛才鼻間分明嗅到了一絲草木濕潤的香氣。

　　等等，我落在這裡，那其他人又在哪裡？我們明明用同樣的方式回歸此地。忽然意識到現下處境，我跪在微溫的地上，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

　　畫中意境倏忽淡去，但微風依舊吹拂。

　　不會等下冒出什麼鬼東西吧？想起上次的遭遇，我不禁寒毛直豎。

　　「法國藝術家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的作品《孟特楓丹的回憶》。」

　　一把連說話都像是在吟詩、猶如靜物划過水面的聲音響起，優雅的語調卻讓我整個人如觸電般震了一下。

　　「我個人十分喜歡這幅畫，妳覺得如何呢？任何世間畫只要出現在這裡，便能成為觸手可及的風景。」

　　我謹慎吸氣，強裝鎮靜地從地上爬起。視線掃了昏暗的室內一圈，心神立刻全副集中在門邊捕捉到的那條穿著華麗的人影身上。

　　僅僅一瞥，那頭在微光下熠熠生輝的金髮已讓人心中有數。怎麼只有埃薩克在，薩根哪兒去了？

　　「因為個人指定著陸的地點不同，所以他們暫時不會找到這裡。至於妳想的鬼魂嘛，如果連城堡的主人都沒辦法解決這些，他就沒資格稱作凌駕者了。」

　　雖然我正眼沒瞧一下，埃薩克卻還是察覺了什麼。只聽他笑笑道：「只有我在這裡，讓妳很失望？」

　　明知故問！我忍住沒吐槽加白眼，繼續我的一聲不吭。

　　所有身在黎明的黃昏血族之中，埃薩克無疑是最為吸血鬼的一位。連在凌駕者的地盤裡都照幹不法勾當，顯見優雅的外表底下藏著的，是不知何時會露出的邪惡本性。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無法辨清真假。縱然他本身再有魅力，光想到自己必須和這種性格捉摸不定的人單獨相處，我心中便戒懼不已。

　　直接面對無法預料的人事物向來是我的弱點所在。我習慣讓一切在自己的掌控中，一有動靜就能隨時作出應變，而他的存在讓我有所忌憚。

　　「小貓咪，妳好像很緊張？不如，我去催促一下薩根，他這次未免遲到太久了。」埃薩克看了壁畫一眼，忽然露出夢遊般的神情，而且隨著他的話語，四周的空間立刻充斥著某種渾沌、搖曳不定的無形力場，我不由得有些心驚。

　　這是怎麼了？他的狀況好像有點不對勁。

　　一陣翅膀撲搧的聲音響起。壁畫中央的湖面上掠過一道黑影，下一秒，我看見一隻有著銀黑雙色羽翼、金眼鉤喙的猛禽向著這兒滑降到畫面前方，接著毫無阻礙地衝進室內。

　　這隻鶚衝著我伸出覆有白毛的銳爪──由於牠出現得太突然，我不禁後退幾步，下意識地伸出左臂擋在頭部前方。

　　臂上忽然增加了鳥兒的重量，魚鷹唰唰地振了兩下翅膀、用無比平穩的姿態著落，我的一綹髮絲被風吹得覆在臉上。一股淡淡的薄荷香迎面而來。這隻猛禽雖然一雙爪抓著我，尖銳的倒鉤卻在下方交錯，並未穿透我的手臂。

　　這個該不會是……

　　「薩根？」

　　鶚喙微張，牠扭頭注視埃薩克。一接觸到那對金色目光，渾沌力場瞬間消散。埃薩克如遭重擊，他伸手扶額，臉露蒼白的微笑，有些訕訕地。

　　「你成為黃昏族已經多久了，到現在還無法控制自己！」薩根不知何時恢復的人形，我怔了一下，納悶自己居然沒注意到他變化的瞬間。

　　這熟悉的身影此刻挺立於我的左前方，修長的手指正扣著我的左腕。

　　「七百年的時光，對黃昏族而言，不過初出茅廬的學徒。」埃薩克輕語呢喃，他的聲音又令我起了身雞皮疙瘩。我發現他正用一種異常狂熱的目光注視薩根，彷彿凌駕者青年的一個眼神就能讓他得到救贖。

　　看著埃薩克那副想再挨揍的眼神，我心想之前果然猜得沒錯，他對薩根……

　　薩根很乾脆地不理會金髮吸血鬼，我還來不及多想，他已經將我的手腕一翻，脫口道：「妳的手真小，隨便一圈都能圈住……」

　　什、什麼啊，突然提這個？我不由得結巴起來。「等、等等等，為什麼你剛才哪裡不降落，非要停在我手上？」

　　薩根哼了一聲，背向那隻吸血鬼。「妳見過哪隻猛禽選平滑石板地著落了？這裡除了人以外，我想不到任何能安全著陸的地方。」

　　說到安全著陸這個詞他還特意加強語氣，好像深怕門邊的吸血鬼聽不到似的。

　　這話聽著蹊蹺，薩根──不僅表明了他不信任這位執刑者，同樣也在警告我不可鬆懈。

　　似乎由於對薩根的戀慕，這名素行不良的黃昏血族才會留在此地，然而薩根卻在所謂的「沉睡期間」裡，不得不任由這吸血鬼在自家城堡胡作非為。

　　埃薩克雖效忠於他，卻不怎麼聽話呢。

　　埃薩克瞅著薩根的背影，面帶微笑地，朝我們優雅地行了個禮先行離去。這樣一來，整個房間就剩我和領導者兩人獨處。

　　拇指輕輕拂過我的手腕，薩根的注視似乎帶著溫度。無論他打算看什麼東西，這過於親近的舉止已使我心咚咚亂跳外加侷促不安。我下意識地用沒被捉住的那隻手手背掩住嘴，雖藏住了表情卻掩飾不住窘迫。

　　我急著想抽回手，卻發現他這看似隨意的輕扣竟是不可抗拒的束縛。

　　看我心神不寧的樣子，他先是有些疑惑，忽然像是頓悟什麼似的揚起一邊眉。「妳怕癢。」

　　「呃，你你你也太快猜到了吧！」

　　「這其實很明顯。」薩根慢慢鬆手，嘴唇彎起一個弧度，像是發現了什麼趣事而轉著匪夷所思的念頭。

　　「怎麼辦呢，讓人不禁好奇，」他低聲自語著。「如果是那樣的話，又會怎樣呢……？」

　　什麼意思啊！這樣？那樣？到底是怎樣？我一頭霧水聽著他的自語。要不是他的微笑讓我有點發毛，我差點就把自己是超級怕癢族的事實脫口而出。

　　呈現在那天使臉孔上的笑容實在太邪惡了，我不敢再看下去，只得把眼睛溜向一邊。「說吧，你找我回來到底什麼事？」

　　「我還以為，妳第一個問的會是關於那幅畫……之類的呢。」薩根嘆氣，似乎很失望我的問題與他預期中不符。

　　沒錯，原本的確會是關於那幅畫，但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讓我亂了方寸？我故意學他唉聲嘆氣的樣子，決定不提醒他的行為對我思想優先順序造成了多大干預，暫且順應他的疑惑。

　　「我的確想知道。這幅畫大概是什麼空間通道之類的……地方吧？」根據方才的埃薩克所言，城堡裡的畫都是「觸手可及的風景」。

　　薩根再度嘆氣。「妳一下就說出太接近事實的答案，讓我一點成就感都沒有。」

　　「好、好，那我問一些技術細節總可以吧？像是我很想知道這幅畫裡是不是一個獨立空間，是真實存在的地方還是製造出來的，還有畫上的人物，為什麼畫中的情境像是活了起來，但唯獨那三個人是不會動的？」

　　「在回答妳所有疑問之前，我應該先解釋一下這座城堡和黎明血族之間的關係，以及此處聖地的性質和來歷。」薩根凝神注視房間一端的壁畫，然後朝我招了招手。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的身影變得好遙遠，但我往前邁進一步，他和我的距離又回歸一處，彷彿從未改變。

　　唯一改變的，是周圍的景物已不再是房間。環繞我們身周的變成一片樹林，而此刻的樹林幾乎隱沒在晨霧之中。

　　清晨的陽光穿透大樹茂密的枝葉間照射下來，不遠處傳來湖水輕輕拍打的聲響，透過秀美的枝幹縫隙可以看見波光粼粼的湖面。沒有鳥鳴，草叢間卻蟲聲唧唧；遮天蔽日的大樹上開著毛茸茸的美麗花朵，其中幾縷花絮隨著微風飄落，被濕氣沾黏在我的頭髮上。

　　銀與灰的寧靜調子，美得像一首抒情詩……這裡、這裡竟是活生生的《孟特楓丹的回憶》！

　　晨鳥喧囂該總是在曙光乍現前那天色微光的一刻；我一面猜想失蹤的晨鳥啁啾是否由於時間推移的原故，一面很自然地在柔軟草地上坐下，順便拉了拉身子。啊！

　　「在這座城堡裡，每幅畫作的空間都是建築的一部分，而城堡本身則是聖地核心的一部分。」薩根一轉頭，發現我躺倒在草地上，有一瞬間沉默了。我看到他的視線，急忙從躺姿變更為坐姿；衣服背後一片濕漉漉，還誇張地沾著草屑。對上他的目光，我有些尷尬地笑著。

　　淡淡的笑意一閃而過，令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還記得我曾提過，凌駕者來自另一個時空，因意外而墜留於此？墜落的凌駕者一共五人，分別來自Nordra(諾德拉)、Chalewa(沙勒瓦)、Vandil(凡迪爾)、Tecatl(提卡特)和Brecht(布萊希特)家族。經歷幾個世代的傳承，如今黎明血族成員多數已不是誕生自祖先的那個世界，而是現在身處的這個時空。」

　　「啊。」我默默地數著自我介紹那天，除了薩根以外的九個成員名字。

　　「對凌駕者而言，所謂的『家族』實為各自『靈魂』的延續。也許妳已經注意到了，除了我的家族，幾位繼承者的前代都已離世。」

　　坦白說，我第一次出席會議就覺得事有蹊蹺。

　　「由於本位世界會限制每個生命持有的分量──質量愈大，限制愈多。迫降者被迫以很快的速度分裂繼任家族的子嗣，成為符合這個時空規則的生命狀態。我們──惟有不斷新生才能保有活躍探索的品質，世代更迭縮短，換言之壽命亦跟著變短。」

　　不知何時，薩根已經鋪好一堆落葉。他坐在我的身旁，一雙極淺極魅的眼注視著樹林後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從側面可以看見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極了蝴蝶的翅膀。

　　「黃昏眾生渴求力量，他們貪圖力量帶來的權力。黃昏族會吞噬任何能讓他們站上權力巔峰的東西：衰弱的黎明血族，墮落的能人異士，追隨我們的黃昏眾生及罕見異民的後代，統統都是他們的目標。」

　　「所以我是因為潛在魔族特質加上曾經接觸凌駕者。」

　　「不，庇護妳的原因不僅於此……」薩根神色複雜地瞅了我一眼，那表情令我想起在城堡甦醒的那天，當我詢問他把我帶到城堡的原因，他也是避重就輕地說著責任和義務。

　　薩根是不是瞞著我什麼事？他們當中有些人對我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很奇怪。

　　「回歸正題──在我們原本所屬的時空中，一個凌駕者家族所能持有的最重要資產，是一枚被稱為『核心』的光柱。核心由過去家族成員的意識、經驗和記憶雕琢而成，它們能被後代由血脈中召喚出來，是一種具備獨立思考能力、能作為動力系統的特殊生命體，也是承載凌駕者先人智慧與繼承藍圖的根源。」

　　一段殘留一簇葉片的樹枝掉落，薩根在枝葉落到頭上前便抬手截住了它。他的動作悠哉而自然，拎著的那截樹枝就像是受到風阻而徐徐飄落般；他的舉止一點也不影響畫面的協調，整個人就這麼無比和諧地融入了背景，看得我好生羨慕。

　　「然而，除了諾德拉，其餘隊友都是依附諾德拉的領航前來，他們的核心尚且無法獨立現形。」薩根把夾在指間悠悠轉動的樹枝戳到地上，在一旁的草地上勾勒出一個大圓。「唯一持有獨立核心的諾德拉家族迫降始祖──薩雷德維斯，在海上立下了光柱，周圍便自動形成『聖地』。核心以生命樹的形態維持這座島，創造適合凌駕者的生活環境，使黎明血族不必依靠外界物質也能生存。」

　　「既然有聖地，為何在我到來前，其他成員並未留在這裡？」

　　雖然以上純屬個人推論，但一看到薩根的表情，我便曉得這個提問一語中的。

　　「因為飛船失事時，諾德拉家族核心作為航宇主力系統遭受世界衝擊，發生些微的故障。」薩根用樹枝戳了戳地面，接著放開手讓樹枝滾落。

　　「迫降者的光驚動了主流宗教和能人異士。有些黃昏眾生和異民試圖提供協助，卻遭到名為『納斯塔夫』的激進宗教組織圍剿。突然現身的教團要求凌駕者歸順人類並出借自身力量，作為神的代言人侍奉他們的神。」

　　說到這裡，薩根金色的眼底閃過一抹憂鬱，那神態令我想起他父親。

　　「這世界對我們而言是凌駕者所屬時空的『過去』，凌駕者──則是眾生和人類進化後的其中一個未來。我們是外來者，外來者本不應干預這個時空。」

　　「他們見過魔，卻從沒見過神或天使。神聖的事物從來都僅是一種感受。像凌駕者這樣散發光芒，不曾自封為神，時常冷眼旁觀，還曾被目擊與黃昏眾生同行的非人存在……」

　　「看見的人多會作出妖物，被逐出天堂的天使，或是神派來監督他們的使者之類的解讀吧？」

　　「……沒錯。諾德拉聖地建立後，由於受損核心不足以隱匿所有凌駕者，五大家族只能設法找尋聖地核心所需的能量，就此流落人間。透過『睡夢轉生』──將部分意識投入輪迴，藉由前往世間歷練的過程，讓本體取得符合條件的能量，我們同時也在尋找能代替飛船脫離本位世界的途徑。」

　　薩根忽然轉了轉脖子，在我還沒意識到他要做什麼之前，他已經砰的一聲呈大字狀躺倒，模樣和我剛進來時如出一轍。

　　「我們現在所處的風景，是以核心技術創造出來的地區。對這座城堡而言，畫中世界是只有權柄之人方可進入的場域，這些地區和畫作本身可以毫無關聯，畫像只是象徵通道的媒介。」

　　「我好像懂了，就是水彩條上的印刷色和實際顏料的不同。」

　　雖然薩根閉著眼睛，我卻能感覺到他在注視著我，這次一共靜默了七秒，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妳的概念不能說錯，但怎麼聽著總覺得怪怪的……」

　　我舉手補充答案。「那──產品示意圖和實物的不同？小說封題和故事內文的主題延伸性？」

　　「……在這島上產生的每一幅畫，都能通往一個新闢的天地，必要時還可以將它們彼此連接形成建築內部的回路與通道。」薩根有一度幾乎露出笑容，似乎想起什麼愉快的回憶，「妳只要順著這片森林往下走，走到名畫所能看見最遠的盡頭，景物就會逐漸多過畫中所繪，每個場域都比畫布描繪最遠視界大上至少十倍……」

　　我記得這裡的每條走廊，都至少能看見五件以上或隱或現的繪畫作品。有的在天花板上，有的在銅鎖中央，更有的從一座大廳延伸到後方的拱廊石柱直至地面，更別說還有專門掛畫的長廊。倘若每幅畫作皆是如此，這座城堡的裡世界總合恐怕比我們星球上的表面積加起來還要巨大。

　　「所以這個地方是真的？連日夜、湖水、晨霧這些都是真的？」我方才到這裡時，自己的世界可是夜晚，而這裡卻是白晝。

　　「妳可以把這裡視作一個生態模擬的場域，所有景物都是真的，但這些場域只按照各自設定的規則走。每件作品涵蓋的重力、時間流速都不同，可以透過不同場域改變造物成形的速度。」

　　哇，這不就等同生產線可以快轉？我當下決定把口袋裡手帕包著的那堆，早上到植物園散步蒐集起來的種籽拿去灑一灑，也許會開出一片稀疏的蒔蘿或密密麻麻的茴香呢！

　　「至於為何現在正好和原畫一樣是清晨，我想……這是一個註定的緣分。」正說著，薩根忽然睜眼，一把揪住正要開跑的我。「雖然很想讓妳看看正午和日落時分，但這次叫妳回來的目的並不在此，是時候離開了。」

　　「什麼嘛，我正準備開始探險的說。」我一面抱怨一面任由他藉拉力起身。薩根一甩長度過臀的毛邊外套，落葉立刻窣窣抖落。

　　「想種什麼東西，下次給妳介紹更好的地方。」帶笑的目光掠過我的臉龐，銀髮青年邁向前方。我被他領著走了兩步，森林的影子向後退縮至消失，變回來時的房間。

　　「現在，該進入正題了。嘗試深吸一口氣，然後把注意放在心口的位置。」

　　「喔……？」

　　在靜靜流動的光脈和壁畫餘韻襯托下，若不是室內相當昏暗，我很可能忽略了領導者魅色瞳中淺淺流動的金色光芒；當我瞧見他等待的神情中隱含詢問的目光，立刻不自覺地渾身僵硬。

　　「誒，你這樣我無法專心啦。」有點呼吸困難，我半賭氣地甩開他的手轉過身去。好不容易完成深呼吸這樣簡單的動作準備。當然，我耳朵也沒漏聽那聲令人窘迫的輕笑。

　　咦，為何那股草木的清新香氣猶在？閉上雙眼的我感覺猶如置身野外，讓我更加放鬆地呼吸。而我剛剛吸足了氣，就感到左腕到掌心之間一陣麻癢，而後心口、腹部、下腹部與四肢的掌心呼應似地熱痛一陣。

　　某個少女的影像一閃而過。

　　我睜開眼，在我前方站著一名身穿白袍的少女。她的肌膚白裡透紅、身形勻稱美麗，一頭玫瑰淡金的長髮披在肩膊，水藍色的瞳孔並不特別大，但卻十分明亮。她的頭部籠罩著朦朧的光暈，整個存在就像一個立體虛幻的投影，身體甚至還有點透明。

　　「這是妳的心靈投影，也是妳身為黎明巫女的形象。」薩根走進我的視野，道：「每一代巫女都有不同的名字，從現在起，妳不僅是寒炎婷，也是黎明巫女似晨──似晨Doris。心靈投影可以顯示很多事情。如果妳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呼喚似晨，便可以找出問題的根源。」

　　我有點好奇地問：「我能靠自己喚出心靈投影？」

　　「通常人類和異民要經歷某些覺醒，才能看見自己內在的形象。不過我們的契約讓妳可以突破一些限制，就當成是一種禮物吧。」

　　「契約，是這一帶我偶爾能感覺到的那個隱形圖騰嗎？」我舉起左腕。雖然剛才有感覺到薩根畫下的印記，但睜開眼時那裡什麼都沒浮現。

　　「妳看不見契約的痕跡？」薩根有些詫異。「從我的角度看，它從立下的那一刻起就清晰可見。」

　　我驚惶了。「我看不見，從那晚之後就一直是看不見的。」見他若有所思，我慌忙問道：「看不見，這很糟糕嗎？」

　　「也不是那麼嚴重，只是看不見印記的話，便無法確定契約對妳的效力如何。」

　　「意思是我想落跑你也困不住我嗎……」

　　「看不見不等於不存在。妳的情況比較特殊，有些東西目前無法直見。」薩根的神情似笑非笑。「而且以妳目前未覺醒的狀態──隨便哪個有心人，手一伸就能把妳掠走了。」

　　「我才沒那麼嬌弱。」我咕噥著抗議。

　　薩根戲謔地看著我，故意用懷疑的眼神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不是我要質疑，但妳看起來只有小朋友的能耐。」

　　啊，我不能生氣、不能生氣，會破壞形象的，我的嘴角抽動著。

　　似晨對上我的視線。那張帶著溫熱氣息的臉龐朝我貼近，柔如花瓣的雙手捧住我的臉頰。被她碰到的感覺麻麻的，好似帶著電流。

　　就像是純能量幻化而成的天使般，似晨的身子全無重量，貼著我的感覺包容而溫暖。她身上的熱氣導入我的體內，令我整張臉紅得通透。

　　我忽然明瞭她所給予我的究竟是種怎樣的感受。

　　那是一種名為「戀愛」的情感，真實而絕對地，這個心靈投影身上帶著強烈到幾近熊熊燃燒的愛，這股我平常極力忽視的感受以如此具體的方式呈現出來，讓我一時間心亂如麻。

　　似晨露出無聲的笑靨，搖搖晃晃地後退。她現在的神情簡直醉到快要融化；她似看非看地對著我笑，轉向薩根的時候臉上還現出了可疑的紅暈，甚至發出輕細的呢喃聲響。

　　耳根子一陣灼熱。我忽然發現，所有我以為已經控制得很完美的情感，全都在似晨身上毫無保留地顯現出來；似晨的情感真摯直白，在她身上是藏不住祕密的。

　　似晨曝光的正是我內心真正的想法。雖然她的神態不像在看人，也不像能看見任何人，但她抱著我的樣子，好像我們生下來就是密不可分的雙胞胎般，互相依戀著對方。

　　「哇，這次的黎明巫女真美。」

　　一條影子突然閃進房內，海芭夏的黑影把我給嚇了一跳。隨著心彷彿漏掉一拍，視野裡居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只見三百六十度的畫面「叮」地躍入眼底，一點死角也無；就像腦袋後方多了雙眼睛似地，我頓時失去了方向感，眼前天旋地轉。驚嚇過度的我連聲音也失去了，只能兩眼發直、雙眼失焦地茫然瞪視前方。

　　「意志再如何聖潔，只要她還是魔族，墮落就是遲早的事。」這聲輕蔑的低語似乎來自始終面色陰沉的西爾法。西爾法像一尊惡魔石像似地釘在門口後方的牆壁，真不曉得其他人怎麼有膽繞過他進門。

　　好一會，視野範圍又是一陣翻轉，接著一張臉孔放大到遮住整個畫面，我才驀然發現自己正看著似晨，同時也正以似晨的角度看著自己。我的容貌比起似晨幼稚得多，而似晨甚至比我高出快一顆頭；她和薩根之間不到十公分的差距，讓我覺得自己更加渺小。

　　接著，似晨的視野斷開連結。透過自己的視野，我看見了剛進門的克戮克，他正用色迷迷的神情盯著相擁的我們。看到他的討打樣，我心中不禁一股無名火起，但當這分心情投映到似晨身上，似晨卻是一臉不安地四下張望一下，接著居然一溜煙藏到了薩根的身後。

　　「是啊，比起梓黧那妖女──」不知何時倚回門邊的埃薩克話才說到一半，就硬生生地住了口。

　　是錯覺吧？我好像看到在埃薩克說出那個名字的瞬間，薩根面部扭曲了一下，接著便罩上了層寒霜。他瞥了眼埃薩克，那是動了殺意的眼神，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足以令人膽寒。

　　場內氣氛頓時僵化，我看著不知何時聚集在房內的眾人，有點不知所措。似晨怯怯地飄在我和領導者中央，慢慢地一點一滴地退回了我的身邊，她和我面朝同一方向，都在注意薩根的情況。

　　似晨周身的氣場很溫暖，凌駕者們身上依然散發著朦朧的光暈，然而房內的溫度卻變得異常寒冷。我離薩根最近，所以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這股冷意是從一向氣質淡漠的薩根身上發散出來的。

　　瀰漫整個空間的冷忽而化為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絲絲縷縷刺進心口。薩根在悲傷嗎？他為什麼……忽然這麼悲傷？他跟那個叫梓黧的女孩，究竟是什麼關係？

　　從我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只能看見銀髮青年的側臉。他緩緩轉頭，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空洞，那樣的眼神令我沒來由地感到萬分心痛。

　　嗡嗡嗡。胸中發出了悲鳴，與他的痛苦譜成一段共振的旋律。我雙腳定立原地，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

　　似晨靠近薩根，舉起變得透明的雙手，合掌，將薩根的雙手合在掌心間，彷彿想給予他溫暖。

　　心痛的感覺慢慢平復，恍惚間，我看見薩根輕輕搖頭，接著一股溫暖的感覺反過來湧入心口。

　　一道燒灼般的視線直直穿過我倆。我一昂首，驚見克戮克帶著怒意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殺掉某人──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才讓他看來如此生氣？

　　薩根到底瞞著我什麼事？他們當中有些人的立場，從一開始就顯得很奇怪。

　　一般人在這種情況下，絕不會愚蠢到還去招惹人家。可也許正因他不是普通人，也許是他愛挖人痛處的個性使然，克戮克竟然在大家沉默之時輕描淡寫地飄出一句：

　　「看來領導者大人與前任預言師有不可告人的過節啊！」

　　薩根看向站在最後面的克戮克，神情微凜；克戮克卻挑釁似地睥睨著他，完全不將他的威脅放在眼裡。

　　在場的新人，蘇佩拉、亞里德、艾裘莉，均有些手足無措；而海芭夏和拉特斯卻像正在回憶什麼，一直若有所思。

　　薩根和克戮克兩人此刻互相瞪著對方，誰都沒有要先移開視線的意思。西爾法冷笑一聲，率先穿過埃薩克身邊離去。

　　我看了看在場的眾人，道：「既然這裡已經沒我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薩根終究還是先移開視線，伸手拉住了我，克戮克則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妳不知道回去的路。」

　　似晨展露秀美的笑顏，身影走入空氣中消失，我的胸中突然多了股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大不了摸著一邊牆走，再靠我超強的直覺力，總會走到的吧。」

　　「什麼話，妳當這裡是迷宮？」薩根啼笑皆非。「要我說房間在離這裡很遠的樓層，妳打算怎麼辦？」

　　說真的，我還真沒想過這種問題。

　　「不如讓我帶妳回去？」克戮克暗瞳直勾勾地盯著我，笑得不懷好意，完全沒打算徵詢任何人意見便擅自開始移動。

　　沒等我作任何表示，蘇佩拉已比克戮克搶先一步到達我身旁，艾裘莉跟著截斷他的道路，一個箭步跟進身邊；薩根朝兩人頷首，她們便半強迫地挾著我走向出口。

　　啥，原來大家都知道我房間在哪嗎？這樣不好吧。我瞥了眼克戮克，發現他一臉哀怨地看著艾裘莉，卻被她完全無視。我忽然感覺有些想笑。這傢伙老愛欺負人，但他吃癟的樣子也挺有趣的，甚至令我有點於心不忍。

　　我還沒來得及藏住笑意，克戮克的眼神已經掃了過來。他彷彿直視著我的內心，露出會意的深深酒窩。

　　『怎麼，要我陪妳嗎？』

　　受驚嚇的抖顫瞬間消逝無蹤，我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扁人的衝動，咬牙切齒地瞪著奸笑中的他。

　　『你‧去‧死‧吧！自我感覺良好的混蛋！』

　　克戮克的笑容擴大，帶著勝利式的得意。

　　坑，他真的聽得到！他果然聽得到！怎麼有人可以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見我怒火中燒，他笑得更加欠扁了。

　　「看來，我也不是全無機會。」他轉頭對著我已看不清的那個方向，慢條斯理道。


　　踏出房門，蘇佩拉領著我們左彎右拐地到處鑽，我則試著想記住那似乎隱含定律的路線。

　　右轉、直走、左轉、直走、左轉、右轉、直走、右轉、左轉、右轉、直走……

　　「他真的很喜歡妳呢。」

　　在我們快要到達房間所在的那條走廊前，一直保持沉默的蘇佩拉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誰？」我心裡其實已經有個底，但還是不禁反問。

　　「那個克戮克啊！」艾裘莉瞥了我一眼，「只要不是瞎了，誰都看得出來他對妳很感興趣！」

　　「是嗎。」

　　「他的視線根本離不開妳。」蘇佩拉嘆氣。「每次有妳在的場合，他的情緒都會塞滿整個空間，給我們造成很大壓力。」

　　「太誇張了，如果那樣也能叫喜歡，我不如去面壁。」

　　「妳做了什麼讓他這樣迷戀？」艾裘莉歪著頭，顯然那幅我無從察覺的景象令她十分震撼。

　　「不知道，我們根本不熟。」

　　「若妳刻意無視，他只會變本加厲。」艾裘莉的語氣有點嚴肅。「考慮清楚，儘快給他正式的答覆吧。」

　　「喔。」雖然我早就發現那傢伙一開始對我的態度就顯得過於親暱，卻不認為會有她們說的這般嚴重。

　　蘇佩拉走得很快，我得努力趕上她的步伐。她的雙馬尾輕揚，一綹橙黃色的秀髮掃過我的鼻尖，飄來一陣淡淡的果香。

　　唔。薩根是薄荷，薩里耶利是香草，蘇佩拉則是橙花嗎？黎明族的身上，普遍有著好聞的氣味呢。

　　我瞄向身側的艾裘莉，可惜此時已來到走廊和餐廳之間的入口。蘇佩拉走進餐廳，端出了一只托盤，說這是領導者早先交代給我的餐點。兩名凌駕者與我道了晚安，站在那裡目送我進入長廊。

　　和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時的感受不同，長長的甬道一下子就來到盡頭。

　　在我拉開門板的同時，心中閃過一句感嘆。

　　「房間在不同樓層」果然只是愚弄的假設。走了半天，這麼長的距離居然還是一樓的範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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