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輪
角色:動物溝通師 物品:變異植物 事件及意外:一個父母下落不明的棄嬰
「願你所走道路平穩。
願你總是一路順風。
願在惡魔收到死訊之前,
你的靈魂就已升到天堂。」——愛爾蘭祝禱詞
摘自Lawrence Block《惡魔預知死亡》
男人眨著惺忪的雙眼,雙臂撐在流理台上,凝視窗外一片沙塵漫漫。窗玻璃震得咯咯作響,日升後本地起風得厲害,即使嚴守門窗亦無孔不入,地面也同樣滿佈紅褐色砂岩,摻雜部份乾旱泥土,無論如何清掃都無法盡除。
男人早已放棄清理,步行其上都可以聽見顯著的沙沙聲。唯有太陽落地後風嘯才會止息。
他打開冰箱,旋即留下淺薄的手印。他不禁嘆息,走離數步來到位在樓梯口旁的儲物間,抄起一件身長及膝的防塵外套和頭戴式口罩、護目鏡等以進行遮蔽,便開門出去。
起先他踉蹌數步,但很快便踏穩步伐,一步步幾近堅定朝門外數呎的倉庫邁進。
男人風衣劇烈的擺盪,最後他幾乎是順風撞上門桿。在他挨到倉庫之餘,餘光瞥見稍遠處有塊突起的黑點,因漫地黃沙而顯得特別惹眼。
男人忽然朝來方的家看去,隨後持續前行,而當他逐漸靠近,他也看清楚了深埋在沙濘中人的面孔。
白日除交迭不息的風聲外,尚有另一道聲音亦毫不間斷播送;極似短促的雷鳴,有頻率的迴盪在任何地方。無論身在何處都得以聽見。
沒有人確切明白那道聲音的源頭在哪。
有人說容或源自地熱核心,抑或宇宙,抑或任何先人足以窺見的地方,然如今就連平地,視眼所及的地方皆窒礙難行。
當名女孩沉緩的心跳聲逐步與無名的鳴動聲同調時,她清醒了過來。
她感覺有什麼不太對勁,屋內的「聲音」多出來了。是早在更久以前她曾聽過的聲音,現在就在這裡。
女孩左右轉動墨綠色的瞳眸,即刻掀被起身,仍身著一襲半袖的白紗睡衣,雙踝赤足且踮起腳尖,半身則倚靠在扶手上,屏氣凝神的張望樓下動靜。
她馬上便留意到客廳沙發座有道蜷伏起來的身影。而聲音是從它身上傳來的。
女孩極盡可能放緩動作接近,目光停駐於沉睡的女人耳後。
「牠」自女人後頸挪動。
那是隻透明化的節肢動物,血紅色的內臟器官鼓噪著似乎在示警。如同腫脹姆指般的腹部側緣各有四隻平面假眼,三對足肢則集中生長在頭胸部不停摩擦伸張著。
「沒事了,來,過來。」女孩輕聲低哄,叫人意外的是該隻生物彷彿明白女孩的含義。任由女孩小心翼翼用雙手輕捧,同時聽見女孩動靜的女人也緩慢地睜開雙目。
當女孩的身影映入眼簾,因其毫不設防,女人即刻朝後方退開。女孩也由於她的大動作而嚇了一跳。
「艾米卡。」此時男人的聲音傳來。不僅是那名女人,不明白為何女孩同樣也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她們皆抬頭望向出聲的男人。
「盧克……是你嗎?」艾米卡瞇緊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盧克交叉雙臂在胸前莞爾:「如假包換。」
「這裡是哪裡?」
「三十六區以西,稍早我看見妳就倒在我家門前。」
「老天。」艾米卡扶額,扒梳過瀏海思忖。
「等等,你說我倒在你家門前?」她猛然揪過盧克的領口:「那麼你有看見嗎?卷牙……那頭怪物,牠就在這裡!該死,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冷靜點,艾米卡,我沒看見任何一頭卷牙在這附近,我們在這裡很安全。」盧克回握住艾米卡攥緊他的力道,待艾米卡理解他話中的含義後便鬆手。
「既然妳已經醒來了,我去替妳準備點吃的,在那之前妳要不要先去洗個澡?」
「不是我在說,妳看來簡直糟糕透頂。」盧克掀唇調侃道,遂側頭朝向默然待在一旁的女孩交代:「柔伊,替我帶艾米卡去淋浴間好嗎?」
艾米卡這才重新注意到這名女孩。剛才她距離自己挨得極近,是在做什麼?
「嗨。」艾米卡面露遲疑,率先招呼一聲,她已經太久沒遇過像眼前一樣年紀的孩子了。可是卻沒料想到女孩竟然絲毫不領情,倏地跑上樓去,連聲回應都沒有。
「還真有禮貌,嗯?」
「抱歉,」盧克不由得苦笑:「柔伊她比較怕生。」
「淋浴間樓上左轉便可以看見了,妳沒問題吧?起得來嗎?」
艾米卡翻盧克白眼,立刻便拉過他遞出的手心,且用力回敬。
「還用你說。」
待艾米卡隨意套上盧克櫥櫃內的上衣回來,看見桌面上的菜餚時不禁大吃一驚。
縱使擺盤不佳,一碟盤內她依稀聞到了肉味,另有顏色深紫、赭紅及白綠色的蔬菜。
艾米卡動作迅敏的滑行入座,不等盧克多說一句即鼓動腮頰,毫無顧忌的狼吞虎嚥。
當她抆去唇角的殘漬,甚至在看見盧克端上更多的食物時,依然毫不客氣的掃蕩一空。
最後她實在感到心滿意足的將頸項向後仰,整個人挨靠在椅背上嘆息。
「你哪來這些食物?」
待艾米卡回過神來,身前又多了一杯綠褐色的汁液。
「這又是什麼?」
盧克率先為自己倒了一杯,舉杯遂後一飲而盡:「我努力想讓它成為下一瓶波特。」
艾米卡見狀有樣學樣,不過她對於結果可不甚滿意。
她旋即擰眉:「噁,味道介於芥菜……和完全乾掉的蘋果核之間?有夠噁心。」
盧克大笑。
「我也這麼認為,但至少它可以代替水分補給。算我們幸運。」
「你到底上哪弄來這玩意兒?」
「還有這些食物!」艾米卡盯視著桌面,就算盧克早已整頓乾淨,但她仍不免回想方才的盛況。
太久了。她已經太久沒吃過熱騰騰、經過調味的熟食,遑論是多到幾近吃不下的份量。
「我們嘗試很多種方法,才有了這些菜色。」
「那可真不簡單,這裡現在只有你和那名女孩嗎?」艾米卡單臂擱在椅背上,環視屋內的陳設。
「不,還有一個男孩,沒有其他人了。」
「就你們三個生活在這裡?」艾米卡不禁愕然:「那麼平日你們是怎麼抵禦外頭那些變異種的?」
「我們……」
「你在想什麼,盧克?」艾米卡的語氣轉為譴責。
「外面的情況很糟,各種迥異的怪獸,還有食血肉鬼……食血肉鬼的數量正在急遽增加,牠們披著人類的外皮卻吞食人類的屍體,根本無從辨認。」艾米卡縮緊了拳心,指骨使勁敲擊桌面。
「現在可好了,我率先引來一頭到你們眼前。」艾米卡猛然撐桌起身:「你這裡有多少彈藥?夠我們四個人用嗎?」
「等等,艾米卡!」盧克跟著起身:「我想我們會沒事的,卷牙不會擅自接近這裡。」
「為什麼?」
「我很難解釋清楚,但是……」
「你確實有很多需要解釋清楚的地方。」艾米卡的目光冷冽:「好比如為什麼你沒有回來?每個人都以為你死了,大家都很難過,但你人卻在這裡,和兩個不曉得打哪裡來的孩子在一起。」
「說吧,」艾米卡雙肘交握,掌心輕拍著上臂:「解釋給我聽。」
「孩子是我有次拾荒時帶回來的。」
「可不是嗎?他們的父母呢?」
「沒有看到,死了的可能性很大。」
「現今這也已見怪不怪。」
兩人相繼陷入沉默。
「你為什麼要一個人擔負起這些?太危險了,弄得不好你也會死的。」
「我明白。但當我看見他們時,就忍不住回想起以前的我們也是這樣。四處流浪,直到遇見寇窯裡的人,才能有個家。」盧克垂下目光。
「……少來了,你這不就沒有回來嗎?」
「那是有原因的!」
窗鉤驀然沉寂下來,不再顫動。他倆都明白太陽已完全落地,夜晚來臨了。
「艾米卡,妳想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取得用水的?」
「你想做什麼?」
艾米卡矚目盧克手提煤油燈,駐足於門後,側頭過來笑著凝視她。
那樣的景象令艾米卡心神不安。
那並非她所認識的人。她記憶中的盧克要再更畏縮一些,且仍是個令人放心不下的大男孩。
待艾米卡走到盧克身旁,她為門後的情景感到驚詫。自她清醒後還不曾仔細看過周圍景色。
縱使前方黃塵滾滾,但位在木屋後方似乎有叢樹林,短坡蒼翠且滿佈苔蘚;對比枝條形似鹿角,四季皆枯禿的紅褐色枝幹。
艾米卡認得該樹種,是櫟屬突變的其中一個分支。終其一生無法開花結果,是最先浮出檯面,引起科學家關注的變異物種之一。
但在此之後便急轉直下,數目越來越少的研究者,和不斷叢生的全新物種,碾壓了大多數人的生存空間。
牠們很快便適應當今環境。但對於人類來說要習慣牠們卻是力不從心。遑論新物種之於人類的要脅有多大了。
如今那些乾癟的樹枝上方,卻展開如同暈散雲朵般茂密的樹冠。
「那是怎麼回事?難道那不是鹿角欑嗎?」
「妳沒看錯,」盧克壓低音量:「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鹿角欑揮發出的樹脂會吸引特定蟲種,而後這些蟲種再吸引更多不同類型的捕食者湊近。看來就像真的樹冠那樣,對吧?」
「可惜我沒有命名的天分,那麼或許便可以替牠們取個好聽點的名字。」
「名字沒有人稱呼的話就根本不重要,不是嗎?」艾米卡感到不以為然。她並不會因為無法及時辨認新物種的面貌或名字感到失落。再說,這份工作已經幾乎沒有人可以維持下去了。
蟲鳴聲似若夏季。
如果在數天以前,夜晚來臨即是他們準備應戰或試圖隱匿自己的時候,根本不會有這種閒暇去管周遭景緻的變化,和這些已然來不及命名的物種的生態。
「來吧,我們去取水。」
盧克不予回應。因為他自小便與艾米卡生長在一起,他自然明白艾米卡對於變異種僅有的興趣唯可食用與否,以及牠們的弱點而已。
「動作盡可能放輕一些,要是驚動牠們就不好了。」盧克說明:「牠們群聚起來的叫聲足以遏止其他生物靠近,很奇妙,對吧?雖然有點吵,但那也總比無聲無息欺近你的怪獸要來得好。」
他們現在已足夠貼近鹿角欑本身。
艾米卡的視線馬上便被依附在樹身上的菇菌所吸引,如剝落魚鱗般呈不規則圓盤狀,順時針擴及整圈樹幹。
而它彷彿可以「聽見」他們的步伐,伴隨他們一步步拉近,皆促使該菇類以波紋狀展開虹色的光暈,令人目不轉睛。但盧克要她留意的是另外一種奇異的陰影生物。
艾米卡順著盧克手指著的方向望去。
那道陰影形似攀緣植物,其上卻沒有他們的實體。移動變化的契機不定,但當移動時會逐步產生分岔,這時便可以用指腹沾捻的方式將其抽出。而令人更驚訝的是,抽出後如試圖擠壓灰濁色狀物體的話,便會有純淨的水流出。
「看啊,艾米卡!」
艾米卡眼見盧克返過頭來,滿臉興奮的模樣,彷彿回到以前他們仍在外到處遊走的時光。
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意識到,在她不見盧克的這段時間,他已經抽長成為一個獨立的他人了。
自然,盧克向來和其他人有所區別。一開始她以為是因為他們最常陪伴在彼此身旁的緣故。
但盧克從來都與他們不同。他喜歡發掘這些變異種更甚於殺死牠們;或許他的理念已經確實在這裡建立起來了。
那些東西……無論鹿角欑或那詭異的灰色物體,他們從未想見會有其他用途。伴隨科學家死亡及後繼無力,時間似乎也停滯下來了。
不過他們無法想像到的,盧克卻一個人做到了。
當她以為盧克身亡的當下她痛不欲生。並不只因為痛失一名家人,更恍若連結過去十餘年來的時間都被人埋葬了。
然而她現在就在這裡,和盧克在一起。多麼叫人難以想像,但盧克卻已經不再需要她。
他在這裡擁有了全部,他看上去很知足,他沒有要回去寇窯的理由。
那麼她呢?
降雨來得遽然,耳際除雨聲外再也聽不見任何夜蟲喧嚷,就連鹿角欑也恢復她記憶中那樣乾癟蕭條的模樣。唯有那閃爍著不可思議顏色的菇蕈,因由陣雨依然能夠透過窗口瞥見它的餘光。
她數度翻身,數度都無法安然入眠。
直到她好不容易得以入睡,卻霍地感受到一股視線而驚醒過來。
是那名看見她便逃跑的女孩。
此時正佇立在床邊凝睇著她。
「嘿,怎麼了?」艾米卡輕聲詢問。
「為什麼妳睡在盧克的床上?」
「什麼?哦,」艾米卡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這只是暫時的,妳知道,我們……」
未等艾米卡說完,女孩再度一溜煙便跑走。起先她並不確定,但現在她十分篤定:那名女孩並不喜歡她。
而她也是。
艾米卡不由得嘆息。
女孩看來雖然不過十一、二歲,但孩子向來比人們所想像得還要更趨成熟。
她與盧克生活了多長時間?
再過數年,那名女孩也依然會待在他的身旁,參與那些她所不感興趣的變異種研究嗎?
艾米卡最後決定起身,跟隨女孩下樓來到客廳。看見女孩跑到盧克身邊,十分熟稔地便鑽入他的臂彎。
盧克看來似是也已習慣,抬手撫摸女孩的頭,專心俯首的在寫些什麼。
艾米卡在旁注視這一幕,頃刻便離開。
盧克將卧躺在他胳膊上的女孩攔腰抱起,即使盡可能放緩動作,當他替她蓋上被褥時,女孩依然轉醒了。
她揉著眼睛:「盧克?」
「嗯?」
「我有沒有幫上你的忙?」
盧克聽聞後不覺愕然。
「當然,艾米卡是我的朋友。妳做得很好,謝謝妳。」
女孩笑瞇了眼,旋即翻身。
但盧克突然扶上女孩的肩頭:「柔伊,妳能不能夠答應我,在艾米卡面前暫時不要使用妳的能力?」
「為什麼?」
盧克默然凝視著女孩,並將她前額的髮梢收攏至耳後。
「因為我想親自解釋妳和猶朗的事,在此之前我不希望造成任何誤會,好嗎?答應我。」
「我明白了。」
盧克輕吁口氣。
「晚安。」
艾米卡來到這幢小屋已有三日,期間一直沒能與女孩搭上話,如今她也已經放棄了。
「我已經盡力了。」
盧克看著艾米卡上半身趴在桌緣的滑稽模樣,忍俊不禁。
「別這樣,有點耐心。我們已經很久沒再見到其他人了。」
「在妳到之前,尚有名男人會來拜訪我們,但現在也已經沒再看見他了。」
「是嗎?」艾米卡向旁看去,女孩正蹲踞在門廊,似是在觀察什麼。
「……你有想過把她帶來寇窯嗎?你知道那裡會有幾名孩子願意和她玩的,對吧?」
盧克蹙眉,對於艾米卡言談中所含帶的貶抑感到不悅。
「她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艾米卡在緊盯女孩之後,改以直視他:「而且我知道你也會配合她,兩個人像在和什麼幻想朋友說話似的。」
「……艾米卡,我想要和妳談談為什麼我能夠發現到妳的原因。」
「怎麼?」
「柔伊她……」
在門廊女孩那蜷縮起來的軀體,遽然直立起身,且面露焦急的推門衝了進來。
「盧克!」
艾米卡立即起身並充滿戒備,與此同時盧克卻將她的肩頭按下。她不明所以的回望盧克。
「怎麼了?」
「猶朗回來了,但傷得很重,在以東約10.4方位。」
「我去接他。」盧克很快取走掛在儲物間的外衣:「沒事的,妳們在這裡等我。」
艾米卡走到窗前瞵視盧克跨上一輛café Racer,目測車型為BMW的K100RS系列。相較盧克而言,女孩穿著十分單薄,卻顯得相當自在,與盧克共同駐足在沙塵漫舞中交談。
女孩在外遊玩的身影實在太過自然,令艾米卡渾然不覺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當摩托引擎的聲音疾駛而去,女孩將任由風吹亂的長髮收束在胸前;此時艾米卡的視線與挺直腰桿,佇立在風塵中的女孩交會。
究竟是為什麼呢?
她感覺到背脊汗毛直豎,彷如回到三天前與卷牙對峙的時候,只是現在那個對象卻變成了眼前這名小女孩。
當盧克回來,他肩上扛著一名年約十四歲左右的少年。兩人皆渾身浴血,特別是盧克的襯衫業已濕透。
艾米卡亟欲上前幫忙,但女孩動作更加迅捷,比她更早一步與盧克兩人合力將少年攙扶上樓;艾米卡尾隨在後,當他們來到少年房間,她發現地上血漬遍佈,令她驚駭的退開。
房內僅有一張床,以及近乎空蕩的書桌上擺有一本殘缺不全的字母練習簿。
少年傷勢極重,全身多處穿刺傷,額際上方也有一處撕裂傷。
她看見女孩手心拂過少年的額頭,卻仍然在喃喃自語著。
她不明白女孩在做什麼,此外盧克則自床底拖出醫護箱;霍然少年嚶叫數聲,自他皮層下的傷口毫不間斷鑽出細長狀的黑蟲,散落在地面,試圖向窗外或艾米卡雙腳下方竄出。
「該死!」艾米卡甚覺噁心的驚叫一聲。而彷若盧克現在才留意到艾米卡的存在,他返頭看她一眼,隨後朝柔伊說。
「猶朗交給妳照顧,我等等就回來。」
柔伊當即便攥緊盧克的臂膀。
「別丟下我們!」
對於柔伊的反應盧克感到相當驚訝,他立刻抱緊女孩的頭,將之摟在懷中。
「我怎麼可能丟下你們?」
「我只是想和艾米卡談談,好嗎?」
女孩溫馴的回擁盧克,不過艾米卡確實接收到了。在盧克背對她的情況下,女孩毫無感情盯視自己的目光。
盧克引領她來到屋外前方數呎的倉庫,兩人一同推開笨重的雙開門之際,原先自少年房間見過的黑蟲,再度經過艾米卡身下竄動。
艾米卡閉上雙目,深吸一口氣,迅即掩住口鼻。
倉庫內倒吊著一頭卷牙屍體。更多黑蟲依附在卷牙的負傷上,吸食飽滿便摔落到地面蠕動,僅只數秒即無生命跡象,發出極為細小的啵啵聲後屍身旋即炸裂開來,又遞變成為起初看見的小黑蟲。
「這是怎麼回事?」
「牠便是侵襲艾米卡的那頭卷牙對吧?」盧克話語中似乎顯得相當篤定,反之艾米卡卻仍舊一臉茫然。
卷牙即使也有差異甚鉅的個體,但要非歷練足夠的獵捕手恐怕也無從肯定。
不過委實眼前的卷牙便是先前襲擊她的那一隻。
牠們的肌膚宛如被剝皮的生畜,擁有一雙如袋鼠般得以行動快速且矯健的下肢;可是絕大多數都以四肢撐地進行移動,不明為何唯有在面對人類時才會選擇直立起身。
下肢前端長出不符合任何動物特徵的白色腳蹄,前肢與身幾乎等長,恫嚇敵人時則更可延伸六至八公尺之外。是繼物種突變以來人類最為棘手的天敵之一。
似人的掌心擁有鞘翅目生物的外骨骼,但其堅硬程度卻猶如鋼鐵,削長的指尖與成蟲的巨型觭角無異。
無性,軀幹會有單一狀似腫瘤的突起,但個體狀況不一;身上亦長有疑似毛蟲的白鬚,不過更稀疏也更尖銳。
目前觀察來看既無視覺也無聽覺,推論偵測方向的部位在於牠那張足以展開至頸部的大嘴;口腔底肌肉形似蛸腕,半身長但無吸盤,多達數百顆的尖牙滿佈在舌身上。
平日移動多卷起收含在內,相對其他部位脆弱,一旦張嘴即為重點攻擊要害之一。
但是為什麼牠會在這裡?
艾米卡回想起屋內那名少年負傷的情形,他身上的傷痕確實很有可能是卷牙造成的,那麼為什麼造成他身負重傷的怪物如今卻在這裡?
難以想像的可能性在艾米卡腦中成形。
「……他是怎麼做到的?」
「對於獵捕這些猶朗向來是箇中好手。」
「不,不可能,就連我們都不一定能夠解決的怪物,你說憑一個孩子便殺得了牠?」
「盧克,那兩個孩子本身就是變異種,我說的對嗎?」
「……妳沒說錯。」
「你他媽開什麼玩笑!」即使多麼差勁的預感成真了,艾米卡也仍難掩氣憤。
她狠狠拽過盧克的衣領。
「你知道那些變異種對我們做了什麼嗎?你明白牠們是怎麼樣的怪物嗎?」
「這就是你沒有回來的原因?因為你背叛我們!偷雞摸狗豢養這些令人感到噁心的東西!」
「我在途中發現他們,當時只有猶朗一個人,看見他時也已經奄奄一息了。我本來以為他很快便會死亡,想試著研究屍體,但第二天猶朗的傷口便已全數恢復,並且意志清醒。」
「那時發覺他是變異種已經來不及了,但他只是待在原地看我;過沒多久,他便帶回一名女嬰來給我,也就是柔伊。」盧克抬掌撫挲著後頸:「在這之後他更一直勤於捕捉其他怪獸,拜此所賜,我們並不缺乏食料。」
「這究竟是……」艾米卡驚愕不已,不只對於接收到的訊息,也對本視為夥伴的傢伙膽大得近乎愚蠢的行徑感到瞠目結舌。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妳不這麼認為嗎?」盧克拍擊著艾米卡的上臂:「或許我們即將改寫關於變異種的片面研究,雖然猶朗還不太能夠說話,但是……」盧克神情激動的闡述他的理念,然而艾米卡眼中卻只有那頭怪物。
他已經完全陷入瘋狂了。
艾米卡思忖。
他已經完全瘋了。她必須將他帶回來現實才行;固然她是這麼想的,她確切明白了自己這趟旅程的目的,但她脫口而出的卻是:「我想要回去。」
當盧克開門時,兩名孩子業已佇候在門旁,他們目光皆投落在盧克身上。
特別是那名叫作柔伊的女孩,即刻便撲入盧克懷抱中,而盧克也立即做出回應,將女孩擁抱入懷的同時,另一隻手則搭上少年的肩膀。
艾米卡仍然感到難以置信。
牠們看來多麼像人,而不會引起任何人懷疑。
少年身上的傷已然處理得當,然而依照繃帶浸血的量來看這是不合常理的。
她親眼見證少年身上受了多重的傷。而那絕不是短時間內便能夠令少年下床行走的出血量;事實上就算少年不因失血致死,她本以為也根本不可能救活。
當艾米卡視線與少年對上,那對眼目可謂和女孩如出一轍。彷若遺骸不斷堆攢的沼澤深底。
那樣一對眼神怎麼有可能是善類?
「我想讓妳看樣東西。」盧克側頭過來說。
她在兩名孩子的注目下走進地下室,她驚愕於盧克怎麼能毫無所悉孩子之於她的敵意?
艾米卡猛然感到一股憤怒急遽湧上,相對的她也因察覺到這股憤懣無從宣洩而倍覺無力。
地下室的情景只讓艾米卡感覺更糟。數目足以覆蓋天花板同扶手的爬藤類植物遍及整個空間。
艾米卡認得它,在野外十分常見。名為莫卡拉蘭這種典雅的名字,與其他爬藤類給予人的印象不同,它的變異在於可憑一己之力於短時間內攀附到物體上。
莖枝細長下垂,無葉,花苞呈線狀並左右對稱,開綻五枚花瓣;然開花形態近似人的五指,且單枝即數量繁多,是以即便沒有立即的危害卻也不受待見。
枝條猶如纖長手臂,卻長滿細小的手掌,使艾米卡動作更趨凌厲的揮趕它。
「嘿,不用做到這樣也沒關係的。」
「你在開什麼玩笑?」艾米卡面露驚惶。她恐怕無法再承受更多。
莫卡拉蘭其中一項特性便為喜歡觸及所有進入到它領地範圍的物體。一旦停止動作,很快便會被它包夾在內,也曾聽說過有因此而窒息身亡的先人。
「先來個古怪的孩子,再來是被擊斃的卷牙,然後又再來個怪誕的孩子……還有活見鬼的這一些!」最後艾米卡幾乎是用吼的:「你何不直接告訴我還有什麼好驚奇的?」
「……莫卡拉蘭可以食用。」
「什麼?」
「我們用餐時的菜色,其中也包含了莫卡拉蘭。」
「老天。」
「柔伊可以聽見來自其他生物的想法,也因為這樣我才能夠知道要如何照料牠們;還有那些樹冠的生態,以及如何取得水分。」
艾米卡直瞪莫卡拉蘭逐漸攏聚在盧克背後,只見它們緩慢飄蕩過來,以掌觸碰他的肩頭、臂膀,似乎想要集體憑附在盧克背上,不停試圖攀抓住他。
而盧克沒有表示抗拒。他甚至無所顧忌的回以撫挲,當他鬆手時,莫卡拉蘭也一併散落。
「艾米卡,妳覺得要是能夠將這些發現回報給寇窯,將會有多少人受惠?人們可以不必再挨餓了,也有充足的水分可以使用。」
「老天,盧克,你怎麼有自信牠們會願意和我們合作?」
「我希望你也有留意到那兩個孩子是怎麼看待我的,我很確定牠們並沒有將我視為同胞。」
艾米卡一把扭過盧克的前臂:「我想牠們也沒有把你看作為同伴。」
「牠們或許現在是需要有個人照料自己的生活,可等到牠們更加成長茁壯以後呢?你真的認為牠們還會需要你嗎?即使自己便足以存活下去?」
「我……」
「跟我一起回去,盧克!」
盧克並非從未思慮過那樣的不確定性,只不過誘因實在太大了。試想如果一切進行得順利,那麼將會造成怎麼樣的局面?
一直以來他們便不斷面臨存亡絕續的關頭,沒有一刻鬆懈過。環境劇烈的變化,不僅生態再也不適宜人們長駐,就連認識的族群也會毫無預警成為敵人。
兇猛的怪獸、食物的匱乏、變異的眼見之物,生而為人可見的願景究竟在哪?
這種時候遇見身為變異種的他們,怎麼看都是人類未來的一線冀望。
人們未曾如此靠近變異種進行觀察,特別攸關人的突變,那些食血肉鬼們肯定毫無理性,只想著飲血茹毛嗎?
至少那兩名孩子不是這樣。
如果能夠透過與他相處而使得他們更富智識,那麼這樣關係的建立及經營便是值得的。
一思及此,盧克便牢牢握緊艾米卡攀抓住他的手。
「我認為他們是我們僅存的希望。我希望妳代我向寇窯的大家長說聲我很好,也告訴他們我的發現,好嗎?」
「我不能。」
「我在這裡很安全,至少目前為止是這樣。所以,艾米卡,我會在這裡等妳。我真的渴望妳的理解,我和他們相處以來得到許多啟發,多是以往所無法想像的。我認為合作是很有可能在未來發生的。」
艾米卡背起行囊,最終她無法說服他跟著自己離開;她亦無法冒險讓那兩頭怪物得知寇窯的所在。
當艾米卡回首,眺望近乎與沙幔融為一體的房舍。
她很難想像盧克為什麼會願意和變異種生活在一起?抑或這也是變異的一部份?
盧克變了嗎?
她不認為寇窯中其他人會願意聽進去盧克的口信;在這之後勢必迎來的局勢,只有他們決定前來討伐盧克而已。
但這些她並不準備和盧克說。至少不會是由她來說。
眼見塵卷風在她腳下成形,卷起更多黃沙,艾米卡攥緊圍巾遮掩,防止塵埃沒入口鼻之中。
突然她感覺到有什麼正迅敏地從旁挨近,那種移動方式她很熟悉。
當牠緩慢直立起身,融入到艾米卡的陰影之間、填注滿她的視野,她瞠大了瞳孔。
為什麼?
明明她親眼目睹了那頭怪物的終焉。為什麼此時此刻牠會在這裡?不會是另外一頭?
她快速自身側掏槍,卻發現槍套是空的。
她思及離別時,女孩冷不防傾身擁抱住她,並喜形於色的模樣。
那樣唐突的舉動令她馬上變得僵硬且動彈不得。特別是在確信女孩的身分之後。
她愣然回想起這一切。
而當她抬眼注視那頭怪物時,卻透過怪物的雙目觸及到另外一個人。很快,轉瞬即逝,很快便結束了。
猶朗今日也去狩獵了,拖行著無法辨明真身的屍體;盧克取過毛巾替他擦拭面頰上的血跡,並接手處理男孩獵捕來的肉品。
當他們三人共進晚餐,男人誇讚男孩這次捕捉的獵物相比往常柔嫩且鮮美。
男孩少見的與女孩一同微笑著。
這個地方是屬於他們三個人的。
今日也只有他們三個人,而且無人攪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