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同的意義就是，別人的利害並不與我的利害相對，而是我的利害盤算的一部份。認同可以使為所愛的人犧牲成為理性的選擇，同樣也可以使屠殺妨害我族福祉的人成為理性的選擇。
仇恨某個目標群體，未必是比認同我們所愛的群體更無理性的態度。我們認同某個群體可能是基於社會學的理由，可能是憑物質得失的考量，可能是因為模仿或熟悉，或是以上這些原因的組合。不論是哪一種原因，認同都成為我們自我認知的基礎。我們的恨意乃是愛的反映。」——Daniel Chirot、Clark McCauley《為什麼不殺光？》
他對於父親並沒有太大期望。
他不曉得要對父親抱持有什麼樣的期望。
他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有所不同，是在他隱蔽於橋墩下方時發現的。多數是在夕暮時刻，人群往來最多的時候，當他看見和自己個頭差不多高的孩子，他本都會奔走上前嚇唬他們一番。
可是偶爾他們的父親會並列在旁，而那些同樣被稱作父親的人，怎麼看都不像自己的爸爸。
至少他和父親相談甚歡的模樣，他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因為一旦被父親抓住的話，他就玩完了，根本笑不出來。
也許父親本人是有在笑的吧？可是他無心留意。
他和父親會一起行動，是在他被拖曳著行走的時候。大多被扭扯頭髮或衣領，更常是父親黃垢且粗硬的指甲掐陷進他的肌理。畢竟他在家的話是不需要穿衣服的。
因為無論如何掙扎都沒用，所以他擅自決定要和父親玩一個小遊戲。只要動了的話便輸了，所以不要動。無論父親想在他身上做什麼都一樣。
而當終究結束的時候，他便又會躲回到橋墩下方。在那裡洗澡，藏匿於過高的草叢間，赤裸著身子打顫，不過他很習慣。
他會屈膝好好的坐在那裡，觀察橋墩上方那些和他看來相差無幾的孩子們相互嬉鬧，及與他們的家人談論今天又做了什麼。
他們看起來都很快樂，嘴巴張得好大，他希望可以像他們那樣，所以他也會在一旁練習咧著嘴笑。
待人群散去，他便會模仿那些人的動作，敞開雙臂在河堤奔跑，只是跌倒之後眼前並沒有人會趕來攙扶他。
因為他無法在自己跌倒之於，又飾演為將自己攙扶起來的那個人。
但他並不以為意，依然持續奔跑，偶時河堤會有其他孩子忘記帶走的玩具，他會記得那些孩子玩耍時的一字一句，說著和他們同樣的話、相同的玩法。
因為他就和他們一樣。
他會在橋墩待到太陽完全下山為止，這種時候遠方總會響起一陣鳴笛，告知大家立即離開道路，返回家中。
而他則會繼續坐在橋墩，直到雲漢輪轉。
頓然他聽見水嘩聲而清醒過來，當他揉著眼睛自草叢起身時，起先只見水面泛起漣漪，而後是兩道極其高大的身影於邃暗裡相互振臂扭打。
天色昏暗因而他也沒有看得十分清楚，頃刻便只餘一道身影佇立於水面之上了。
那個人頭戴面具，如同突立呈波浪狀的吸音棉覆及整張面孔，彷若融為一體般。
須臾對方似是留察到視線而返身查看，遂與男孩對上目光。
他們相互凝視對方，男人緩慢走近，探手要碰觸男孩的時候，男孩並沒有閃躲，只是圓睜著雙大眼仰望他。
驀地一輛巡邏車經過，因由探照燈男人才留意到男孩赤裸的身軀滿佈傷痕。
他旋即收手。
巡邏車內警衛隊的人跨步下車，男孩諦視探向他的手，再仰頭迎睇男人，期間他們兩人什麼也沒說；過沒多久男孩便被迫離開橋墩，途中他曾返首，但男人已不見蹤影。
近內他時常想著那名在橋墩遇見的男人。
事後他再回去，無論待得多麼晚都沒能再見到他。
他思慮著一個人要如何做才能夠濺起那麼大的水花，當父親再度騎到他身上，他總忍不住自忖：如果他擁有像那樣濺起水花的能力，或許現在他便可以離開這裡，玩更加有趣的遊戲了。
興許下次換他騎到父親身上，下次換他勾緊父親的頸脖。他曾在橋墩看見過，他們玩著名叫格鬥技的招式之一，鎖頸對方直到對方求饒。
男孩試圖想像自己搏倒父親的模樣，近乎要笑出來；且因想像過於鮮明，他似乎真的看見父親因驚詫而瞪大雙瞳，倒地的模樣。
當男孩駐足在父親屍首離異的軀幹旁，要再過一陣子男孩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跟前的景象是真實的。
那是他做的嗎？
男孩怔然的抬起頭，環視四周。
不，不是他做的。
不知道為什麼，橋墩所見的那名男人此時正停駐在他的身前。
即使男人的面容依然沒有顯露出來，但透過交互凝視彼此，男孩意外明白男人當下恐怕與他同樣感到困惑。
隨後男人朝他伸出手，而男孩並未加以思索便予以回握。
男人攬過男孩的肩頭，低首詢問他的名字，男孩說明他的名字叫作波赫。
「那麼波赫，我們走吧。」
波赫回頭睞向父親：「那麼爸爸呢？」
「他會待在那裡，我們計畫中並不需要他的存在。」
波赫並不明白男人計畫中有些什麼，不過他很開心自己可以離開這裡了。
男人帶他來到傍山並鄰的集合式住宅，外形酷似長屋，皆只有兩層樓高，但用以鐵皮搭建而成。
周圍雜草叢生，也可視多處落石。不單房舍牆面四處可見落石隕墜過後的痕跡，甚者其中一棟屋瓦還被樹幹穿鑿出一個大洞，現在也仍然貫穿其中，無人搬運。
明明看來是那樣危險的地方，但當他們走近，原先在屋舍裡的其他人也分別步出接應，意外的尚有許多人居住在這裡。而當他們看見他時，除了感到詫異以外，似乎還有一些其他什麼波赫無法理解的情緒在。
波赫聽見男人面向其他人所說的話：「往後他將代替我們進行偵查。」
「什麼？」
「不可能。」
對於此起彼落的質疑，男人則予以堅定的回應：「他會做得比在場所有人都還要更好。」
自此沒有人再多說什麼。然而波赫卻無法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不曉得自什麼時候開始的，也不明白從什麼時候結束。
男人屈膝與他平視，問他願不願意和全世界的人為敵。
「就你和我，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們會做得很好，我想像得到。」
波赫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男人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想這勢必是場全新的遊戲，只是範圍更擴及到所謂「世界」為止。
於是波赫應允。
他原本以為今後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實情是生活和以往並沒有太大不同。
他迫不及待探索這個地方，偶爾也會在有人陪同下回到橋墩玩耍。但恐怕是不能再待到鳴笛響起了。他被要求必須在固定時間內入睡，哪怕毫無睡意也是同樣。
男人替他準備了一些新衣服和球鞋。特別為球鞋。
不明白為什麼男人竟然知道他喜歡卡帕品牌的運動鞋。雖然尺碼大了一號，但想必很快的他便能夠追上這個號碼了吧。
對波赫來說，男人幾近完成了所有他對於父親的嚮往及憧憬。
男人陪伴他，供給他食衣，且男人看上去即使相較父親要高大許多，但波赫從未見過男人行使過暴力。更從未打過他。
男人會撫摸他，不過那種感覺和父親完全不同。男人不帶任何用意的撫觸令男孩感到安心。
或許不能夠說生活完全沒有改變。
最大的不同除被限制就寢時間以外，便屬那些偶然會穿透牆面傳來的尖吼及哭嚎聲。
那聽來很不真實。因為以往這些聲音皆出自於他耳膜內裡，但現在感覺卻像是發生在極其遙遠的地方。
聲音多半在夜晚出現，而男人也會為減低他的不安而陪伴在他身邊。
相較白日周遭的寧靜，每逢夜間房外便經常急遽晃動起來；當床頭燈熄暗，男人的聲音便從黑暗中傳來。
「沒事的，大概只是發電機燃油不足而已。」
男人會持續以他那過分平板的聲調唸故事給他聽，而待故事結束，男人亟欲離去前，波赫倏地起身詢問他：「你可以抱抱我嗎？」
「什麼？」男人的語調裡有明顯的困惑。
波赫兀自敞開雙臂。
「我想要你抱我。可以的吧？」
男人緘默一陣，但仍上前數步和波赫做出相同動作，既而將他擁入懷中。
男人動作顯得僵硬，彷彿他從來不曾這麼做過。然而波赫也是一樣。他滿臉通紅的昂首凝望男人，而直到波赫率先放鬆下來，男人也才緩慢的抽身離開。
當男人留意到波赫的指尖停留在他的面具上時，他並不感到驚訝；然而隨後波赫也沒有逕自扯下面具。
「我可以看看你嗎？」
「恐怕不行。」
「為什麼？」
「……」男人保持著沉默將波赫的手拿開，僅輕聲說句：「很晚了，你該睡了。」
波赫從未見過男人摘下面具的樣子。
即便他們幾乎都待在一起。自他們來到這裡以後，他們從未分開過。波赫總感覺自己已經和男人在一起很久了，遠在橋墩第一次見面以前。
波赫仍忍不住詢問其他人有否見過男人摘下面具的樣子。
然而對於波赫的疑惑卻只引來其他人的訕笑，甚至有人兀自離開，迴避這個話題。
「當然，」其中名叫作尼亞的少年，他直視著波赫的雙目咧嘴笑道：「天天都看得到呢。」
「到幾乎都要厭煩的地步。」
「喂！」期間有人試圖喝止，不過尼亞並不予理會。
「你知道他為什麼不讓你看見他的模樣嗎？」
「為什麼？」
「因為其實你並不想看見吧？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們是誰嗎？」
今夜男人比平日花費更多時間令波赫入睡。當男人自房門走出，便睇見尼亞正拖行著另具失去意識的食血肉鬼。
地面被拖曳出一條血跡，其中傷口的部份很快便有黑色的蟲子湧上，吸吮著血水。
另有數隻分不清對象而試圖竄爬上男人的腳跟，旋即便被男人抬腳踩碎。
尼亞側頭瞟向男人，當即掀開唇角：「哄親愛的寶貝入睡，嗯？」
男人垂眼審視地上的血漬，聲調一如往常的平靜。
「記得要清理乾淨。」
「是，畢竟讓親愛的小寶貝看到就不好了。」
男人無視挑釁逕自走開，可是今天他們兩人必須共同行動。
即使他並不喜歡有人拿這件事開玩笑，但想必今夜耳根子也沒法清靜。
「那小子真的完全將你當作『大好人』，未免太搞笑了吧？」
男人佇立在屍骸旁不發一語。
眼見數隻蟑螂在跟前亂竄，牠們和一般蟑螂有所不同，相當喜愛變異者的血液，傷口曝露要在空氣中被牠們捕捉到，登時群體一湧而上，使人無從抵禦。
現在也是一樣，一群蟑螂簇擁著屍體，很快的便看不清屍具本身的形體，徒有一團不停蠕動的黑色塊狀物而已。
與此同時尼亞依然碎嘴個不停。
「如果他看見你對人類做的事，還會那麼親近你，將你視為一名人類來看待嗎？」尼亞陡然湊近男人的面龐，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以展示他個人的愉悅。
「我真的非常期待，期待他留察到事情真相的那一天，他將要如何看待他自己呢？」
男人一言不發，隨後他摘下面具，一對碩大正圓的雙目呈透明狀直視前方，面部一條酷似蛸腕的觸手延長，前端長有削尖的兩只趾爪。
變異率先從面部開始，自此男人的軀體再也不似人形，增長近四尺，以三條蛸腕撐地，軀幹直豎，儼如受到恫嚇已欲採取攻勢的八爪，另四條蛸腕於半空中伸張。
當尼亞仰頭注視那副姿態的男人，用盡全身笑得顫動不已。
「啊啊，戈瑪，你活該就是這副模樣。」
不稍片刻，男人便使他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當戈瑪回來的時候，大夥就算沒有再見到尼亞，也沒有人多說什麼。
諷刺的是唯有波赫詢問了他的去向。
波赫和戈瑪完全不同。他關心屋舍內其他人的事，也會對他人感到好奇。
來到這裡聚集的人，很大部份受到來自他人又或社區的迫害；同時他們也很快便清楚這裡的主張。
即便如此仍有部份人願意承認，波赫恐怕會是他們最喜歡的男孩。其中最親近波赫的，莫過於一名叫裘的少年。
裘留有一頭過腰的長髮，體態瘦弱，因其白皙中性的面孔在初來乍到時經常被誤認成女性。
裘的經歷近乎與波赫完全一致，或許因為如此，當波赫罔顧裘的意願，戳按過去的傷疤時，波赫霎時掀起自己的上衣，燦笑著面對亟欲掄出拳頭的裘。
「我身上也有一樣的傷口，你看？」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裘才和波赫變得親近起來；而於戈瑪不在期間，大多數也都是任由著他陪伴波赫。
某日裘向波赫提出了自己的心願，他希望能夠成為波赫的家人。即使他們兩人都不清楚該要怎麼做。
不過或許更重要的是戈瑪並未制止這件事。
裘時常突然挨近他並摟抱住他，說這樣一來他便會感到安心。
波赫則未曾說出口他的感受，但他也一樣。
裘的溫度令人感到舒適，無論是自身後的摟抱抑或正面窩在彼此頸肩的懷抱都是。
雖然在他的要求下，戈瑪也會擁抱他，不過縱使戈瑪已然抱緊他，但他仍感覺到有什麼事不太對勁。迄今他依然無法釐清。
他不確定能否和裘討論這一件事，他不喜歡爭執，而最近裘已經為了他的事和戈瑪有過多次爭論。
其中他向戈瑪提議該送波赫去學校，他尚有許多成長空間，與應學習的常識。
對於裘的要求，其他人皆感到難以置信。而更令人震驚的是戈瑪竟然同意了。
波赫得以復學，即使本人並不願意。他對於學校並沒有太多美好的回憶；同時他也隱忍不住向裘傾訴他的不安。
裘攏過波赫的髮梢至耳後。
「我跟你一樣，只要是群體生活的話便盡是些討人厭的事。不過我和戈瑪不同，我希望你還能夠有別的選擇。」
「……所以，試著努力去克制自己討厭的事物也是件很重要的課題。我希望你為此而有所嘗試，好嗎？」
當裘說明自己的想法時，神情看來卻比他顯得還要更加不安。其實他依舊不清楚裘究竟希望他怎麼做，但他並不願意讓裘感覺失落，於是他頷首允諾。
今晚波赫在裘的陪同下入睡，男孩依傍在裘的懷抱裡，而當男孩閉闔的眼瞼再度睜開，即變異成為戈瑪的模樣。
即使如此他們兩人也未動分毫，仍舊保持相互擁抱的姿勢，就算雙方對待彼此毫無感情。
「我原本以為你會大發雷霆，說我多管閒事。」裘率先說道。
「……我明白你有你的想法，更重要的是波赫喜歡你。」戈瑪凝視著身前的裘：「所以我不會干涉你做的決定。」
對於戈瑪的坦白，裘自然是感到驚訝，可是更多的還是對波赫的憂心。
「我說，這樣下去真的好嗎？你讓他這麼頻繁的出現，也許某一天他會自己發現到這件事，到時候你會怎麼做？」
「什麼也不做。」戈瑪靜默一會。
「一直以來我所做的，僅是要確保一個沒人可以再傷害到他的世界，讓他可以盡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論任何事。」
「為此，在變成那樣以前，我們需要更多的人力投入。你會協助我的，不是嗎？」
這一次換裘噤聲不語。
「我希望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戈瑪。雖然我也一樣，只想著要保護好他而已。」
「我知道。」
他們都明白，無論是誰都無法確保這份關係得以延續，但在男孩察覺以前，他們都希望可以存續在這一刻，直到終焉。
第八輪
角色：核蟑螂
物品：一雙球鞋
事件及意外：發電機燃料不足
創作內容
腐向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