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偶爾會思考，自己在這世上的定位是什麼。結果通常是一片空白，就像冬天的家門。而等他老了些，門口的雪泥被印上了一雙新的腳印，纖細又有些挑逗，恍如飄在空中輕盈拓上的痕跡。又過了些日子，那兒又蹦出了一對小丫，在薄薄的腳印旁，謹慎用力的踏著小小的每一步。
然後他離開了，攜著靈魂裡醞釀的病原。門前少了他的痕跡，接著他回來又離開，本來就淡的拓印不久就再度抹平，彷彿它們從沒存在過。而再一次回來，他看到的是兩堆凌亂的腳丫，和重重撲倒創造的小壑，他幾乎馬上就認定，這肯定是隻專業製造麻煩的小怪獸。
鐵一般的事實證明他的確沒錯，跟他沉穩冷靜的兄長不一樣。這小子會躺著從近90度的草坡上滾下來，或拿不知道哪來的造霧機，把房間搞得潮濕又霧茫茫的，抑或拿母親珍貴的口紅塗滿手腳在地上爬行，全是因為他無聊想找些樂子。
小子有時會在他踏上歸途時，在附近的公園盪鞦韆，以那設施的熱門程度，和一旁小孩的眼神就知道，小怪獸的霸道是另一層次的。偶爾他會試著管教，但效果永遠不及他哥哥的好，很明顯的，兄弟的存在在小傢伙的眼裡最鮮明。
他會站在一旁看著他的半複製品，在空中劃過幾十禎的弧線，在空中圓滑的擲出曲線似的笑聲，連綿不斷。不停勾起他的聯想，因為在遙遠記憶的某處，好像曾有人這種說法，眼睛感知的畫面是由光線勾勒成的，似他的聲線編織出了這個畫面和回憶。
他喜歡這笑聲，他希望小傢伙能這樣笑下去，但喜愛與喜愛聽有時會形成矛盾的不相等。歡樂滿盈的聲調有時會起反效果，像是反襯他痛苦的枯竭，小子歌頌著他的滋潤和青春，這只讓他被迫正面不遠的未來，這讓他不免感到有點不自在。詛咒似的，越美好的景象總是勾起越多他對一切醜惡的認知。
這會讓他無法專心在該做的事上，就像他當年進特種部隊時，會身心的拒絕跟維納瓦聯絡，她婉約的聲線會把他拉回那個溫暖的懷抱，他將為此而無法離開那溫暖的烏托邦，他會拒絕再次踏出冬日的家門。
為此他必須保持距離。
距離總能讓傷口的膿瘍小點。好像他不曾在乎過。然而天殺的，這是懦夫的表現，不敢面對自己和現實的膽小鬼，只想著自己的感受自私自利的王八，只想著逃避就想解決一切還自認合適的莽夫。
『葉格文你這該死的懦夫。』
瓦諾爾曾輕蔑的這麼評斷他，那時他還很年輕──那時格瑞爾才剛成為在維娜瓦肚中醞釀的生命。因此葉格文為此和這個永恆不褪的惡魔產生了不必要的衝突，儘管那時受氣的只有他自己，而願望商人只是笑了笑，彷彿逗著小孩玩似的一個長者。
現在的他絕不會這麼不明智，像許願人和先知那樣的存在──不是神就是比神更糟的東西，也難怪連夜鬼也對他們敬而遠之。葉格文隱約明白，也許那時夜鶯會笑的那麼歡，就是因為他知道這個膽敢和他爭執的毛頭小子總有一天會落成這副德行。
葉格文你這該死的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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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有什麼事嗎？』站在門前的葉格文衝著這問句轉頭，看到熟悉的酤藍色眼珠，他常常在維娜瓦的臉上看見這道反光，那是她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露出的眼神，疑惑、警戒。而性別和個性的差異使得這雙眼在格瑞爾上，變得更加危險銳利。
離開方才繁瑣無相關的思緒，他這才注意到站在大兒子身邊的生面孔，葉格文不記得上次回來有看到他，儘管上一次的回歸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上次在很久以前，格瑞爾還不太會寫字的那麼久以前，他很清楚記得他握著他瘦小的手掌一筆一劃的在便條紙寫下他的名字，這段記憶平淡到沒理由填裝到人類的大腦裡，然而他沒辦法忘記。
那張寫著扭曲的格瑞爾的紙條，至今依然靜靜的躺在葉格文的皮夾裡。
『艾洛瓦在嗎？』他問道。
『……不在，你是誰？找他做什麼？』他的身體忽然變得緊繃，葉格文差點就要反射性的糾正他過於明顯的肢體語言，才忽然發覺他只是個青春期的小子，這時期本來就是愚蠢和莽撞的代名詞。
〝他是你兒子，不是只聽從命令的部下，葉格文。〞維娜瓦語氣裡細微的嘆息緩緩運出苦澀的氣味，她的眼睛無力散發光芒，葉格文知道他又讓她失望了。而他經常思考，他真的是個合格的父親嗎？
答案往往是否定的，如同他大部分對格瑞爾說的話。
葉格文還在思考該怎麼回答時，格瑞爾身旁的黃毛小子（因為他依然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眼神直直的刺進男人的眼裡，這不自覺勾起了他的防備心，使軍人皺起眉頭。對方的瞳孔微微移向一旁的格瑞爾，理所當然又冷淡的提醒：『我想他是你父親，瑞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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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從格瑞爾不再喚他父親的某天開始。
老實說葉格文並不因此感到不自在，畢竟他一直認為這種過於親密的稱謂本來就沒有存在的必要，戰場早就是他永遠的歸屬，上一次思鄉的時候已經久遠的不可考。而格瑞爾的行為正好給他個不必再轉換身份的理由（儘管他從來沒有成功成為一個父親過），他能用面對其他屬下的語氣跟他溝通，名正言順的逃避站在眼前的孩子流著他血脈的事實。
德克斯曾經為此斥責他過，粗曠的面貌本來就帶著戾氣，在怒火的燃燒與加持下顯得更加暴戾。葉格文很難得再看到他這麼生氣的模樣，那天德克斯不曉得是看到或知道了什麼，火氣很大的要求他要為這個家庭負責。
但沒有維娜瓦來糾正他的行為，讓這不健康的關係變得理所當然。現在以父親的身份介入早就遲了，薩伊心知這點，雖然能理解格瑞爾對「父親」的不以為意，他還是再次強調了葉格文的另一個身份。
薩伊在拿著話筒的首領身旁不客氣的翻白眼，暗自想著他最好看出他為了這麼做冒了多大的風險。要是對方仍無法察覺這事實的重要性，那也未免太愧對他那響亮的名號了。
這暗示還不夠明顯嗎？格瑞爾不是那種會被個人情感因素蒙蔽思考的人，或者，他是？該死的，他現在實在不能確定任何事情，所有情勢線全糾纏成一團毛球，他也沒力氣去紓解其他不在第一位的結。
『你又打算要像三年前那樣？』
開甚麼玩笑。
葉格文的反應不夠快，至少比瓦諾爾介入的速度慢，現在不只要與在空間彼方的地球鬥智，連那個不明究裡的遠古禍害都來攪和。薩伊想到頭就開始疼，從何時開始事情不能像人和鬼那樣單純？只要想著如何把對方趕盡殺絕，不需要結盟或交易，只要握緊武器？
然而身為人類讓一切都變得不再簡單。
「薩伊，」德克斯輕點他的肩頭，原本就矮小的他抬頭看向高大的戰士，疲倦大概很明顯的寫在臉上。讓對方反射的頓一下才欠身細語道，「你知道，中美剛剛發表了聯合聲明，你們最好去看看。事情變更麻煩了。」
喔，天殺的。
「先知的。」艾洛瓦聽到格瑞爾小聲的咒罵一聲，而不管那傢伙是沒有聽到大兒子的失態，或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沒有反應出來。
「當然了，你說的的確不無道理，儘管你和以前一樣分不清輕重緩急。」葉格文的聲音明顯的有些分心，但也不傷語氣中的肅穆。他貌似走神了幾秒後，才重新梳理好自己的思緒。「你要過去也行，反正我們有因應計畫……和一個人選——」
「什麼？」聽到這些的格瑞爾下意識感到不安，他難得弱勢的打斷父親的提議。這讓一旁的艾洛瓦意外的呼了一聲。
「我知道你很清楚。」
「不。」原本一向堅實的聲線忽然危險的空洞且深邃了起來，使艾洛瓦忍不住抬頭看向兄長。寒色的月光不知在何時壟罩了整個房間，以夜晚的標準而言太耀眼的明度，讓格瑞爾陰暗的瞳孔透著一絲靛藍，「不行。」
「不行？」電話那端聽不出絲毫不悅，像是很早就預料到他的反應，平板的口吻裡卻帶著淡淡的挑釁和不耐煩，「他會被捲進去，不管怎樣。你什麼時候以為這是你能決定的？」
格瑞爾的喉嚨一哽。
對面大概是發現了這件事，葉格文不屑的聲音淡淡地傳來：「我還得處理克爾頓，沒時間跟你胡鬧──」
在格瑞爾有辦法反應過來前，艾洛瓦便伸手一把抓過手機。
格瑞爾從來沒想過，他從來沒想過艾洛瓦能用那種速度行動，他沒想過他會那麼在乎——
「喔靠！去你的！葉格文！」對著螢幕便是一波罵聲，他甚至能感受到對方明顯和濃厚的疑惑。然後他轉過頭面對格瑞爾，語氣有些溫和（溫和？還是剛才對父親的那句把所有怒氣釋放了？格瑞爾不清楚，也疲憊的不想深究）對他說：「你也是，去你的，格瑞爾。」
「嗯，我想也是。」我想也是，艾洛瓦怎麼可能有這麼多耐性，怎麼可能有辦法壓抑自己？看他那麼直接的態度，格瑞爾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愚蠢。就像以前看到艾洛瓦幫米格爾用拳頭嚇跑霸凌者一樣，想著自己為何不能像他那樣簡單粗暴？
然而這是不可能是吧。他要是真能如此莽撞，又有誰能幫他們收拾殘局？
喔，也許這只是沒有勇氣的懦弱藉口。
格瑞爾你這該死的懦夫。
「……你——」
「我我我，巴拉巴拉巴拉，去你的革命軍首領，有屁快放！看你們跟少女漫一樣講東扯西，我都快睡著了。」艾洛瓦硬生生打斷了對面尚未成型的句子——格瑞爾無奈的摀住臉，他能感覺喉嚨哽著酸苦的笑聲，喔對，他不能笑，這是嚴肅的話題，是不是。「你到底要我做什麼？有什麼那麼重要，重要到不能徵求當事人同意的，嗯？」
格瑞爾知道，艾洛瓦總是在挑戰所有人發怒的底線，是那種，在線上來回跳躍舞芭蕾的那樣。而看來葉格文也終究是其中一個。
「……聽好了，艾洛瓦。」
……嗎。
「你會是格瑞爾最後的底線。」
哼嗯。
他早該知道他父親明顯的偏好了，是吧。
「……啊？」對方突兀的冷靜讓艾洛瓦不免愣了一下，疑惑的皺起眉頭。他瞄一眼哥哥，卻沒辦法從如此中立的表情裡解讀出什麼。
「把擴音關掉。」葉格文淡然的命令，格瑞爾能看到他抓著手機的手又緊了一些，他又轉向他，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關掉吧。」格瑞爾咀嚼著這三個字，他很意外艾洛瓦能聽見這個微小的回應。
「喔，好了，你到底——」
「叫他出去。」
「啊？我才不——」
喀啦。
門被輕輕關上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艾洛瓦趕緊轉過頭，卻沒有見著任何人。
幹。
「很好。」很好？這一點也不好，是什麼讓他認為他有資格這麼做——
「格瑞爾要是真的去了，大概沒辦法堅持太久，老實說我認為他會是歷史上崩潰最快的一個。」他的哀傷去哪了？當他知道自己孩子發生這種事？他也許私底下有感到不捨……然而艾洛瓦懷疑這件事的可能性。
那男人有真正關心過誰嗎？但是他終究有吧？艾洛瓦知道他愛過他的妻子，他知道他愛過很多人，以朋友以家人──只是他們都已不在罷。他想，葉格文現在大概早就不記得了，那種情感，他的心是如此麻木，到艾洛瓦認為那不過是他胸口的一顆瘤的地步。
所以早就無所謂了。然而該死的，他何時才能和格瑞爾一樣釋懷？
「所以我需要你。」他說。
「擁有守護者的時候是妮蒂亞最弱的時候，因為和守護者的精神連結會分散她的力量。
而格瑞爾大概會是和她共鳴最契合的人選，因此妮蒂亞又會比以前更虛弱，有個人能吸引走格瑞爾的話，這會是擊敗她的最佳機會。」沒發現艾洛瓦腦內鼓動的思緒，他討論戰術般的熟練又嚴肅的說道。
「然後呢？」
「然後只有你能吸引政府對革命軍的過度關注，還有格瑞爾的注意力。加上事情結束後……」首領流利的向在這方面明顯遲鈍的兒子分析，關於這時機的稀少和緊迫，關於這計畫的百利而無一害——
「我不是指這個。」
停頓。以及明白和絲絲訝異的沉默。
「然後呢？格瑞爾會發生什麼事？」看到對方沒有想回答問題的意願，艾洛瓦索性把質問接下去，「直覺一直告訴我，事情沒那麼簡單的是吧？」
「直覺……你真以為你能倚靠這種飄渺的東西？」他能聽到葉格文語中的不屑，畢竟軍人便是務實的代表，不踏實的事物總是令他們感到不齒，他不會是例外。
「是你說我的直覺一向很準，你說過我要相信我的直覺。」艾洛瓦的聲音忽然暗沉了下來，過了一晌，他平淡的（失望的？明白的？不意外的？）回應了父親的沉默，「哼嗯，沒事，我早該知道你不會記得的。總之比起你說的那套，我更相信我的直覺。告訴我，格瑞爾會發生什麼事？」
葉格文依然是沉默，艾洛瓦就當他是在掙扎了，儘管根本不會是這回事（然而他希望是，喔，他有多希望是——但就像格瑞爾曾說的，那都不會發生的對吧？不會發生在革命軍首領上的？然而他終究是位父親？）。
不，那傢伙只是在思考如何在這場辯局裡拿回主導權，和艾洛瓦最後的那聲好而已：「依照目前的情報，格瑞爾最後不是精神崩潰，就是身體因無法負荷先前得到的龐大能量消失而死亡，過程……不會很舒服的。」
「你為什麼不跟他說？」
「我自有安排。」葉格文冷哼了一聲，似是不想再近一步解釋，似是在他眼哩，艾洛瓦過於駑鈍而無法明白。但他明白，他當然明白，就是因為明白才拒絕這一切，葉格文還是可以感受到吧？以父親的身分，感受到他和格瑞爾的真實想法──
「狗屁。」
他怎麼可能知道呢。他可是高高在上的革命軍首領，而不曾是位父親。
「注意你的用詞，艾洛瓦，我可沒有那麼多耐心。」艾洛瓦聽不出對面可能會有的表情，儘管用猜的也知道，但滿溢的慍怒依然讓他反射的有點退縮。
「我才沒有那麼多耐心，你幹嘛不乾脆把所有事情都講清？你以為——」
「就這樣了，明天我會派人接你。」聯繫硬生生的被切斷。就像冬日從門縫探進的陽光，被父親高大的身軀切斷。就像維納瓦在最後的最後打給葉格文的最後一通電話。就像……
艾洛瓦差點就氣得摔手機，要不是他知道這是從前格瑞爾努力存錢才買下的。
＃有了弟弟就忘了老爸的格瑞爾
＃要怎麼寫才能讓內容看起來不這麼中二
＃算了反正好像劇情就是很中二
創作內容
夜旅 04 父
系列主要人物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