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洛瓦很少去評斷四周的環境，一方面是他文筆實在不好，一方面是他沒那閒情逸致。但今日黃昏顯得特別鮮美，透著液體般的光澤，甚至有種能聞到蘋果香的錯覺。能容忍被雙眼直視的夕陽環著黃金粉末，模糊又遙遠的沉澱在天空裡。
但他依然這麼評論——差強人意。就像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
期盼趕緊結束這莫名煩躁的一天，他只是沉默的收拾，抖抖手錶看了時間便打聲招呼離開，還回絕來自羅達的排球邀請，對方為此還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盯著他好一陣子。
雪月今天早退，艾洛瓦不知道是為了甚麼，但八成不是件好事，焦慮的副班長接了電話後沒多久就臉色慘白的衝去找班導，當她回到教室時面容又白了幾分，艾洛瓦試著關心她，但她只是揮揮手，用毫無說服力的聲音說她沒事後就急忙離開。
留下她桌上那包已經冷掉的雞蛋糕。
而現在的他迅速的離開學校，為了避開人群鑽進一個人煙稀少的巷子，從那裡走到當地市場——那個格瑞爾通常去買晚餐材料的地方——想著遇到老哥的可能性，艾洛瓦慢慢地逛著。
「麻煩移動一下您的手謝謝。」
這個清澈如小溪的聲線非常好認，艾洛瓦甚至轉頭前就知道這是誰的嗓音，那屬於以前某個經常拿水果來分享的女煉金術士，同時也曾是格瑞爾的同僚。
老哥還曾經說過，他很喜歡這個聲音。
洛雪兒──雪月的姐姐──甩開自己的馬尾，清藍的瞳孔冷厲的瞪向他身旁的軍人，無論是眼神還是口氣都透著幾分寒氣，並十分的不友善，主要是由於那男人的手還死貼在她的翹臀上。
將軍笑了笑，他的臉上紅通通的，八成是喝了不少酒，忽然艾洛瓦有些理解為什麼老哥不希望他碰酒精。要是在那裡的人是艾洛瓦，他八成就要被洛雪兒扒掉一層皮，再被格瑞爾抓回去切丁料理了。
艾洛瓦很清楚諾美其亞人和地球人的地位在哪裡——大概是鴻溝和天際吧——而很多老掉牙的欺凌現場他都曾看過和路過，像是被嫌搶來的水果不夠甜而被砸攤的老人，像是被質疑秤子作假而上法庭的菜攤。
有時格瑞爾會在旁邊阻止他，有時他沒有，因為沒什麼必要。他們總挑一切落幕的時候收拾殘局，和其他的路人一起，受害者和旁觀者什麼都沒說，似乎也沒什麼好說。
受害者無法接受旁觀者的冷漠，卻也理解他們的苦衷。旁觀者痛恨自己的無力，也沒有勇氣違背既定的階級設計。能夠埋怨路人的無能嗎？被害者不也是因為這樣而被他人欺辱嗎？
所以他們都選擇沉默。
和格瑞爾一起撿起掉落的腐爛水果時，艾洛瓦也學會了沉默。
有時他會想，旁觀者究竟該怎麼做才好。然而，這世界從來就沒有所謂的「旁觀者」，因為他們必須選邊站，也絕對會選邊站。
當一個人加入霸凌，他會是惡人的成員之一，他如果現身阻止，那麼他就是受害者的同伴。但要是他們選擇坐壁上觀，跟所有人一樣，那他們就是在默許加害者的行為，因為他的霸凌不會停止，還往往會變本加厲。
立場中立是不存在的。
所以，沉默也是對欺凌的被動支持。
當然也有人選擇打破靜默，例如在地球的人權運動，羅達還曾用當年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來形容。也有用槍聲、爆炸和慘叫的，用無數地球平民的血肉堆砌的大聲公，嘶吼著瘋狂的口號，也就是那個諾美其亞激進組織「芬里爾」，不過那也是另一回事了。
男人靠過去在她耳邊親暱的說了一些話，洛雪兒倒是沒什麼反應——反正她的臉色已經夠差了——那將軍的眼神清晰到艾洛瓦合理懷疑他還很清醒，只是酒味重了點。
忽然他想到今天的雪月，想著她們家是不是又出了甚麼事？三年前的那場鬧劇活生生地從她們家中拉走一條人命，艾洛瓦可不想再面對這樣的事情。
同時這也是艾洛瓦第一次遇到熟人是被騷擾的人之一，而這事實讓他不禁動搖。他想到，這不是像打翻的水果攤那麼單純，這是場毫無保留的邀約，這對洛雪兒來說大概會是永遠的黑歷史，不過巧妙拒絕對她也不會是難事。
艾洛瓦轉身離去，眼角的視線晃過洛雪兒難堪的身影。
「你該幫她的。」聽完艾洛瓦的經驗分享，正好忙完的格瑞爾走到餐桌前，放下剛煮好的最後一道菜後總結道。
「對啊！所以我——蛤，什麼？」艾洛瓦不敢置信的看向自己的老哥，那個平常不想惹事端的殲滅組長，在10秒前給了「喔，當然，你可以打斷他的鼻子沒問題」的暗示。
……哥這是因為那傢伙，先碰了他從來不敢摸的屁股嗎……
「我說，你那時應該要幫她的。」
「喔吼，等等，你該不會是，因為你被其他人搶先碰了洛雪兒而生氣吧？」艾洛瓦瞇起眼睛，毫不客氣的調侃。
他日前最喜歡的，就是對格瑞爾開洛雪兒玩笑，因為戀愛的人都跟白痴一樣，活像無法正常運作的電腦，重複跳出同一個無意義的訊息，或是直接斷線重開機。而自己的老哥就是個那種裝得很正經的白痴。
像是什麼都不說，可是每次都故意挑洛雪兒買菜的時段，去隔壁的魚販買魚，所以有一陣子艾洛瓦都在吃魚，都快有心理陰影了。或是什麼都不說，故意多買水果然後找理由去洛雪兒家晃晃（艾洛瓦曾說他去就好，但格瑞爾死都要親自去）所以，戀愛真心讓人傻。
「……艾洛瓦。」他給了艾洛瓦在他身上所看過，最華麗的白眼——看吧，愛情降智商——然後有些訓誡與公式化的回應：「我們有義務保護那些在乎的人。他們如果給了我們信任，那我們也該用相同的方式回應。」
啊，愛神的汗臭味。
「喔。」他當然沒在聽，只想著這比自己大九歲的傻子，即使變笨了還不改嘮叨的本性。
格瑞爾低不可聞的嘆口氣，一面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看到平常總是嗆到艾洛瓦體無完膚的老哥，突然變得這麼安靜──還有些沮喪，真要艾洛瓦說的話──他忽然認真希望，自己以後千萬別遇到這種不明不白的愛情，不然到時嘴砲王艾洛瓦就變自嗨邊緣人艾洛瓦了。
頓時他突然感到無趣，捉弄老哥可是他的人生目標之一，然後再跟以前一樣來場看似是邏輯思辨，但其實只是在講廢話而已的文字遊戲。
例如艾洛瓦還小，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說甚麼的年紀時，誰先講「最」這個字，誰就輸了（那個人通常是艾洛瓦，誰叫格瑞爾在這方面這麼老練）。因為這時另一個人（沒錯就是格瑞爾），就會用「比較」來回堵他的嘴。
『這世上沒有〝最〞這個觀念，艾洛瓦，所有一切都是相對的。例如當你從小被人唾棄，你會把打你巴掌稍微小力的人當作愛你的人。』
那傢伙老是玩這招。
他張開嘴還想說什麼，但沒發出任何聲音。迎來的是一陣沉默，空氣中只留下碗筷碰撞的聲音。
『為此死亡存在，只因我們活過。』
……這都講些什麼屁話。
這就是為什麼我討厭哲學。艾洛瓦忍著翻白眼的衝動想道。從小就腦袋就被塞了這麼多莫名的抽象觀，儘管讓他思想史極其的好，還是讓他感到很思考疲勞。
真要說唯一的好處，就是能讓他在和德叔的鬥嘴中取勝，父親的摯友外表兇狠，卻意外的真誠對人，每次格瑞爾因為工作耽誤時，艾洛瓦就能看到德克斯準時出現在校門口接送他，順便帶他吃個餅。
德克斯，艾洛瓦不禁有些懷念這喜感的大叔了，不知從何時開始他就不再來家裡串門子，這段日子格瑞爾倒是一臉平常的模樣，彷彿他本來就不該出現。
「不開電視嗎？」忽然發現少了什麼東西的艾洛瓦問道。
格瑞爾的筷子頓了一下。它懸在空中幾秒，才猶豫的放下。
「……不需要。」他悶悶的回答。
「可是聽說這任的守護者死了——」
「不要。降智商。」對方有些不耐煩的回應。
「嘖。」艾洛瓦咋舌了一聲，一邊悄悄在心裡抱怨被降智商的人明明是你這戀愛泡泡滿屏的傢伙。
他們接下來的晚餐一如往常地在沉默中度過——原本是該沒錯。忽然格瑞爾難得的停下筷子，語氣有些動搖的問：「你還記得媽媽嗎？」
艾洛瓦筷子夾的肉滑了下來，忽然一陣怒火衝上心口，他被碰到逆鱗似的瞪向哥哥。對方看到他的反應似乎並不驚訝，反而彷彿習以為常的搖頭：「沒事。」
維娜瓦，艾特斯特家的兒子們至今都不知道母親究竟姓什麼——畢竟身邊沒有人告訴他們。那是一個不人道的七月，也是對妮蒂亞的最後一次圍剿行動，他們的母親沒能倖存。
那天，艾瑪耶卡.索菲亞——母親一生的摯友、圍剿中惟一的倖存者——流著大把眼淚抱住懷著希望出去應門的格瑞爾，當艾洛瓦聽見雜音而跑到玄關察看時艾瑪阿姨已經擦乾了眼淚。
盛夏的蟬鳴掩蓋了艾瑪遺留在字句中的哭腔，格瑞爾背光而耀眼的雙眼透著異常的冷靜。
「願望是慾望的影子，它會被塑造成你想要它看起來的樣子。然而久了你便會忘記它最初的模樣，」男人垂眼看著手中的紅酒，嘴角沒有任何弧度，彷彿只是在朗讀台詞的事不關己，「這很有趣，它的本質也可能是醜陋的。」
許願人——又名為瓦諾爾——半閉的雙眼裡，彷彿淌著海一般的血，散著微弱的光澤，像是表面張力達飽和的水杯，一碰就會流下濃稠的血水。他淡然的觀察眼前貪婪的總統，眼中只有隱約的冷漠。
因為願望交易裡，真正獲利的永遠只有瓦諾爾自己一人。
儘管如此，仍無法阻止前仆後繼的貪婪之人，畢竟那些「蠅頭小利」對世俗的凡人而言，也是十分甜美的誘惑。
「……你的語氣倒是聽起來不怎麼有趣。」克爾頓感到煩悶，轉了轉黃金的雙眼，他只想速戰速決，畢竟還有更讓他頭疼的事情在外頭醞釀，他不能再耗時間在這東西上了。
心煩的總統起身想把電燈開亮點，現在昏暗的環境，讓所有事物的邊界都十分模糊曖昧，沒有精準的知覺，只有抽象的大約概念，桌子和地板的交際，紅酒和瓶子的相容，還有虛幻和現實──
「真冒犯了，我很真實的。」瓦諾爾冷哼了一聲，黑風衣的帽簷遮住了他的半個眼睛，那雙紅瞳孔在陰影裡簡直就在發光，像是實驗室裡警告的紅光，「至少在這個時空是的。」
克爾頓只覺得頭又更痛了。
「你真的需要再思考一下，總統先生，」瓦諾爾放下手中的紅酒，他一口都沒碰，克爾頓猜他大概是不想弄髒他的嘴。反光的玻璃敲在桌面上，發出短暫而清脆的聲響。許願人淡然的提醒，公式化的像是投資風險評估，「這種事是可以不靠許願解決的。」
當然了，這是廢話，世界上有什麼事是只能用願望解決的。
他可以不再污錢，可以公正的處理守護者的籤，可以不再處決政敵，可以離開這個待了三十年的位子。可以認錯，大不了關個幾年，這幾年還能花個小錢住得好睡得好。
但他就是不想。
權力就是這麼美好的東西，而且他自認自己是靠實力掙得的這一切，曾經他踩了多少的屍體，做了多少算計，彎了多少次腰，瘦了多少公斤，失眠了多少夜。他可不是冒著許多風險，靠自己的努力和實力得到的？
所以這個地位是他的，是有辦法得到也有辦法維持的克爾頓的，沒方法也會找到方法，他遇過的困境可不止這一個。
靠實力向上爬，不就是這社會的基礎嗎。
而現在，連心腹都被除掉或背叛的情況下，克爾頓實在想不出什麼能盡快壓制現在情勢的方法，一切都是如此的緊急和錯綜複雜——他大意了。一方面有來自地球同盟的壓力──帶著好人面具打著道德口號譴責，又一方面，革命軍又步步逼近，現在連某些區域的民眾都開始暴動。
革命軍有不少地球的勢力在裡面，裡面又分出了哪些國家，又是另一個問題，要讓他們分裂內訌並不難，困難在於他該跟那個國家交換利益。
有些口口聲聲的支持他，然而背地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一直觀望，為保險還是安插了不少人在革命軍和政府裡，想當然爾，他們實質上的幫助不大，有些甚至風險極高。
克爾頓吊起眼看向眼前的許願人，反觀在願望交易中，只要夠小心就不會吃大虧，事先談好價碼和謹慎思考也能讓他們達到雙贏局面，畢竟瓦諾爾在各方面都是個中立的局外人。
儘管他不知道許願人到底是甚麼東西，他出現在這世界的違和感是那麼重，連他從何得知許願這個管道的記憶都模糊隨便得可怕，這也是讓他持續猶豫的原因之一。
瓦諾爾也許是地球狂戰士的一員？為了讓地盟能完全掌控諾美其亞而來到這裡？如果真是這樣，那願望交易就能用人工改造出的超能力那檔事解釋，但這可能嗎？
他的存在如此迷幻，又真實得不像話，老實說，克爾頓在第一次見到他時就被他所散發的真實感震攝了，甚至一瞬間在懷疑，是否眼前這個除了雙眼看不清五官的青年，才是那個真正存在這世上的人。
「先知啊。」他為這膠著的狀況脫口而出了感嘆。
許願人冷哼了一聲，但也什麼都沒說，像是知道對方鐵定會回心轉意。只是靜靜等待總統的答案，彷彿他擁有無限的時間。
外頭的夜鶯同意的唱了一曲。
月光漸漸散了。
＃討厭哲學，思考方式卻很哲學的艾洛瓦
＃知道自己充滿戀愛泡泡卻不想戳破的格瑞爾
＃你的封鎖對象【願望商人】已上線
創作內容
夜旅 02 訓
系列主要人物 (0)
